偷果

我不是饕餮之徒。对于吃,我可以说是一个“寡欲”的人,可能是长期以来,总是处于吃不饱的饥饿状态,所以只要能填饱肚子,我就满足了。据说,我幼年的时候,即人民公社公共食量之前,我是不缺吃的。据说那是共和国的黄金时代,也是我的家庭的黄金时代。我有勤劳的父亲,贤慧的母亲,而祖母又在卖各类糖果点心零食,她对我这个长孙肯定是很宠的。凡是祖母卖过的,据说我都吃过。但好日子我没法记住,因为我还太小。我能记住的,就是长期被饥饿困扰,对于各类点心零食,甜品酸涩,我几乎毫无兴趣；也可能是幼年时吃多了,物极必反。

培养我对水果的美好印象是在海南。海南的夏天,瓜果飘香,使我至今时时想念。

荔枝熟了。连队里的人天天在大吃荔枝,可我无动于衷。铁哥儿们老黄、小江,搞来荔枝以后,叫我吃,请我吃,逼我吃……我的吃荔枝,几乎不是满足我自己,而是为了满足老黄、小江他们。我当时的心态是:有一碗粗饭谈菜足矣,何必有荔枝。可是吃来吃去,也觉得不错,甚至还有点上瘾。难怪苏东坡要感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个有点骨气的书呆子,要不是仕途坎坷,哪能畅吃这么多荔枝呢?所谓有一失必有一得也。

我总是不劳而获,荔枝从哪里来,我不想去弄清楚,吃多了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的意思。一天老黄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总是坐吃现成的,从不考虑动动手?说得我面红耳热,我说那怎么办?老黄说中午跟我出去开开眼界吧!我为争取表现马上表态说好的。

烈日当空,晒得人的皮肤剧痛。远远看去,只见草地上的水蒸汽正在化作缕缕若隐若现的轻烟迅速地升腾、升腾……

我跟着老黄,爬上后山,走到一个小村的小路口。那里正有一株高大浓密的荔枝,墨绿的叶,鲜红的果。老黄扬扬手里的化肥袋对我说,我上去摘,你在下面捡。老黄像猿猴一样攀上树去,接着一串一串的红荔带着绿叶就掉下来了；我捡起丢进化肥袋里。

“蓓你迈（妈）!……”突然从村口传来了叫骂声和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赶紧把化肥袋塞在道旁的灌木丛里,强作镇定迎着那女人走去说,阿婆,有狗卖吗?不卖。那女人说着,径自顺着路走向荔枝树下,又拐向山坡的另一面去了。

女人一走,荔枝树上的荔枝果又一串一串地掉下来了。一化肥袋已装满六七分了,我说,老黄,够了。老黄溜下树,然后我俩轮流提着背着袋,大摇大摆地走回连队。偷采荔枝,这在我是唯一的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去了。因为我总觉得这样似乎不好,心里总不踏实。

流寓客曰:人处其境,若众皆醉尔独醒乎?尔不入俗不入群，一旦被目为异己,为众所孤,则悲矣!盖习惯势力之强大,非独力所能拒也；况其芸芸众生者,岂俱拒之力哉!

二零零三年五月十一日忆于浮山潦斋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