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的正午

尤老师中午被派出所抓走了。这条消息对于AA中学的全体教职员工来说,无异于十二级强台风或七级地震。AA中学的教职员工个个目瞪口呆,总怀疑这条消息是错的。但事实就是事实,它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原因很简单:尤老师杀了人,而且杀的是曾经威震一方的人称“银港一把枪”的原某国营大厂的保卫科长老唐。

那天上午的天气就有点怪:热,暴热。这是正常的冬天不应该有的气候。尤老师出门时穿的是和前一天一样的行头和份量。上午末节课时,尤老师进了教室之后才明显感到特别燥热,他有点受不了。但是,进了教室,就不可能再出来脱衣服一一别人的情况尤老师不管,尤老师一贯来就是这样。结果尤老师当然是大汗淋漓,把自己搞得极不舒服，心情也坏透了。

下了课,校园门口大塞车。几千个学生在这同一时间涌向校门,不塞才怪!谁都要抢在前,结果谁都出不去。本来大门可同时通过十辆自行车,这一挤,就塞紧了。变成只能一辆一辆地清理了。尤老师好不容易挤出校门,拐上公路,公路上也塞车。

下班时间,车流自然拥挤。此地人交通意识又极差,闯红灯成了一种习惯,或者干脆说成了一种嗜好。好像受红灯节制的只能是外地人,而红灯对本地人是例外。好像本地人受红灯的控制就是二百五,敢冲敢闯才能显示他的地方英雄气概似的。这就是刚晋升为县城刚接触红灯的居民的独特的情况。

在十字路口,南北走向的红灯亮了,东西走向的车流动了。而在南路口,一辆鹰牌摩托,在红灯刚亮的当儿,却还想抢过路去。而东西方的车流,看见绿灯亮了,在这种闷热的中午,谁都不肯再耽搁一秒钟,更是勇往直前。而那青年也可能是为了显示勇敢,也可能是为了展示车技,或者家里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一一比如死了人什么的?就独闯东西车流, 忽左忽右地绕着一个个“之”字；而且把喇叭开得比鬼哭狼嚎还要鬼哭狼嚎!这种示威式的狂叫,好像给广大司机在冒烟的心上擦燃了一根火柴,起码,有一辆集装车司机就是这样。因为他在皱了一下眉的同时,马上加大了油门。那不可一世的勇士只要抢过这辆集装车,他的车技表演和敢于冒险的英雄壮举就胜利完成了,那勇士也是这么计划这么想的。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他的计划只要误差那么一点点,只要有一个人主观上不配合或客观上产生了不配合的事实,他将承担或付出什么样的后果。他肯定没有深思,因为有一句人所共知的话: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以前肯定有很多胜利,所以他注定将被胜利害死。

“砰啪”一声,声音沉闷也不是很响,人们就知道出事了。那只不可一世的“鹰”,倒在集装车的驾驶座下,集装车也停了。那个勇敢的骑手,被弹出五步之远,然后倒在血泊之中,在痛苦之中或者在毫无痛苦之中就去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他的一生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结束了。有这么多人目睹了他的死亡过程,起码,这也算是很独特的一种死法了。这个人的死,其意义不在其自身,而在他对于社会。他的死,给此地的人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很有说服力的交通意识课。交警也以这一事例通过政府行为强制本地的各种驾驶员增强了交通意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而当时,好奇心奴役着人们,人们都停下车挤过来看现场,因此车就被塞得乱七八糟,水泄不通了……

尤老师也挤进去看了看,但他没有停留,就又挤出来抄路回了家。

一进家门,尤老师喘息未定,水还来不及喝一口,妻子就唠叨起来了,说杨花来讨债,讨的是儿子欠她的几十元烟债。尤老师从上午就在冒烟的心情,此时也终于腾地一下燃烧起来了。

什么?还在读初中的儿子,竟然还偷偷地抽烟,这在学校在家里都是绝不允许的。但他却屡教不改,竟然发展到在外面赊烟……而杨花,竟然把烟赊给一个初中生,现在却又讨债上门。有一次尤老师在收拾儿子的房间时,就在儿子的衣袋里发现了烟,而且是一包已变质的霉烟。经尤老师严加审问,这包霉烟就是在杨花那里买的。卖烟给学生已是不应该,竟然卖的又是霉烟!当时尤老师虽然怒火中烧,但最终还是忍下了,只是严厉地教育自己的孩子。难道杨花是把卖不出去的霉烟拿来卖给他儿子，既毒害他的心灵,又毒害他的身体!这是一定的。杨花这个人她做得出。

尤老师想起今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他带小女儿在沿江路上散步,刚好碰上杨花推着小车在路边摆摊。刚打了一个招呼,杨花马上从冰柜中掏出一支“大头”冰激凌,硬塞给尤老师的女儿。她那种热情热得你不想拒绝。尤老师问她多少钱,杨花连说,不要不要,给孩子吃。非亲非故,尤老师当然不敢让女儿白吃她的。杨花口里说不要,手却早就伸过来了,毫不羞涩地把钱收下了。但那天夜里,女儿半夜又吐又泻。后来尤老师才弄清楚,问题就是出在那根“大头”上。“大头”放得太久,变质了。如果是蓄意这样来推销她的变质商品,那就太可恶了。尤老师从此对杨花有了警惕和看法……

儿子还没回来。尤老师灌下一大杯凉开水,但浇不灭心中的怒火。他怎么吃得下饭?尤老师起身走到楼下杨花的铺子里。

杨花,你为什么卖烟给学生抽?尤老师问。

没有啊?杨花竟装出一脸茫然。

没有?没有你怎么说我儿欠你几十元烟钱?尤老师透着怒气。

哦,我以为他不读书了。杨花装疯卖傻。

你既然敢赊烟给他抽,你就向他讨嘛。为针么跑去向我老婆要钱?

就是讨不出,我才跟父母要哩。

如果他一到外面赊帐?我就替他还；如果他到处乱赊帐?我还得过来吗?

这么说你是不想还了，杨花的男人老唐,这时从里间冲出来插嘴了。

杨花,我告诉你,我儿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但不是现在。尤老师瞪了老唐一眼,转头对杨花说。

我是小本生意,我要进货没钱呀。杨花编着借口。

杨花,你听着,从今以后,不准你赊给我儿任何一分钱东西。他没钱,你就不卖给他。如果是烟,就是有钱,也不准卖给他。我再说一遍,他欠你的钱,以后我会还你,但不是现在。我要求你配合我教育好这个孩子。尤老师想结束这次谈话,他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杨花这点意思。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教育你的崽是你的事,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为什么要帮你?老唐咆哮起来。

尤老师心中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但他还是强制着说,虽然教育我的崽是我的事,但你敢说赊烟这件事你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连自己的崽都教育不好,还有什么资格去教别人家的孩子?你们这帮人就只会蒙混国家的钱。老唐的国营大厂倒闭,他也就下岗失业了；而教师的工资却越升越高,所以他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发泄。

闭嘴!你可以说我,但你不可以污蔑广大教师。尤老师大喝一声,他被激怒了,他今天本来心情就比较坏。

你们这帮人就只会蒙混国家的钱。我就这么说,你敢把我怎么样?老唐大声地说,摆出一脸鄙视的神气。

你再说一遍试试?尤老师怒不可遏,牙根咬得格格地响。

你们这帮人就只会蒙混国家的钱你们这帮人就只会蒙混国家的钱你们这帮人就只会蒙混国家的钱,怎么样?你敢把我杀了吗?老唐说着递上一把长长的水果刀,刀把就向着尤老师。

臭嘴浪面,嘴响脚崴无力靠嚷,我还以为是什么英雄好汉呢?有什么高招呢?原来什么辙也无?我又说三遍了,你来呀,你把我杀了呀!窝囊一一

嚓

老唐的“废”字还没说出口,就瞪大眼珠倒了下去。尤老师握住水果刀把,借着怒气的威力,把水果刀捅进了老唐的小腹。尤老师后来总想不明白,怎么那时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力气?如有神助。

血流如注……

杀人啦一一正在里间鼓捣什么的杨花,听见动静走了出来,扯开喉咙大喊着。

尤老师平静地对杨花说,你打电话去报警吧。然后尤老师就走出了杨花的店。

老唐并没有被捅死。

二零零三年七月三十一日写于流寓之三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