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目泉水

一

这个暑假我本来计划要好好地出去作点短途旅游,顺便访友寻故,好好地照几张相；再好好地读点书,好好地写点文章。可是,这一切计划都成了泡影,因为我被一个意外的漩涡卷了进去——为一位朋友去找一个和我有点关系的人办一件和我毫不相干的官司。不懂水性的我,在被搅得焦头烂额,晕头晕脑以后才被甩出来。一看,暑假就这么完了!可见人生在世许多事情并非都能按自己的初衷和意愿去进行的。

那天的下午五时,太阳光还毒毒地射向大地,我乘上了一辆驶向市区的中巴。一个钟头后,我走在市区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因为时间还很充裕,所以我拒绝了围上来的一大群脚踏三轮、电动三轮司机的招徕。我一边浏览着两旁的街景,一边按朋友给我画的那个和我有点关系的人的新住所的路径图寻去——也不明白朋友是通过什么渠道弄到这个地址的。到了目的地,却找不到目标。

这是一片新住宅区。有建好交付使用的；也有刚刚卸去脚手架正在抓紧室内装修的；也有刚在兴建正在挖地基打桩的。一句话乱七八糟,既没门牌号码, 连楼房代号幢数也没有。我在那迷宫似的住宅区里团团转了足足两个钟头,急出一身大汗,上了十几条楼梯,按响了二十多家房门,打了三次电话,终于在主人的耐心引导下对上了号,可要找的人却又未遇上。

来一次不容易,空跑一趟也不甘心。我在江边漫步,熬着那度日如年的光阴,焦盼着再次登门的那个时刻。刚才在街头胡乱吞下了一个盒饭,此时口干舌燥,我走向了饮料摊。突然眼前一亮:

蟹目泉水

瓶x元

蟹目泉,多熟悉的名字,这里也有蟹目泉!我向摊主打探。

这是我市**村出产的,纯上加纯百分之二百的天然优等矿泉水。听说能治癌,喝多了能消除百病,返老还童。最近市面上最流行,一切的矿泉水都黯然失色,望尘莫及。老板,请来二瓶,蟹目泉水祝您发财。我想如此口才莫不是大学生出来表现自我价值,而我却终于得到证实,故乡的蟹目泉水竟然如此被人吹得天花乱堕,吹得神乎其神!不过士别三日也当刮目相看,何况我离乡离蟹目泉也有几十年了,虽然中间也曾回乡小住过一年半载,可那时并没听说过它有什么一鸣惊人的传闻。是应该回去重新认识认识这久别的蟹目泉了……

我不是老板,也发不了财,所以,你给我来一瓶吧。我对摊主说。

啊——清甜甘爽,绝无其他矿泉水那种谈之又谈之味,口感很好,一口下去焦渴顿消……我竭力把记忆深处的蟹目泉水和刚刚喝下的蟹目泉水进行榫接,从前的印象却总具体不起来了。

二

电视里接二连三、连篇累牍地报道长江、嫩江、松花江流城的洪水泛滥,而广东则旱得田土龟裂,插不下秧；全国各地都在捐款捐物赈灾,帮助灾区抗洪……

终于送走了这个持久高温,酷热难耐而又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的暑假。开学了,雨来了,我们的生活又充满激情了。我惦记着蟹目泉水,开学后的第二个双休日,我回到了故乡,找来了几位旧日的同学好友。

我说,我们的蟹目泉水竟然如此地光乡耀里,竟然一泉成名天下知,真是不可思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

从前被人称为诗人,一脸秀气,瘦瘦高高的老铁扶了扶眼镜最先开了腔:人是贱骨头,挑水吃的时候盼着有朝一日用手一拧水就哗哗哗地流出来,用够了一扭,水就不来了,那才真正叫幸福,真正叫享受!可真的用上自来水,却又跑得远远地用单车、用摩托车,用汽车拉水,起早摸黑,排队甚至打架也干。你们说这不是贱骨头是什么?

理着那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最流行的四方平头,一年四季革履领带,腰间理所当然地别着“BP”机和“大哥大”,人称“鸡头”的发廊主老绕摇头晃脑地喟叹:够*母!这人一有了钱,就爱穷讲究。没得吃的年月,为一碗干饭,为能吃饱就高呼万岁,就浑身舒爽,乐不可支；现在大鱼大肉吃腻了,山珍海味吃厌了,就嫌自来水不好喝,偏要疯一样去寻什么上等矿泉水呀,蟹目泉水呀!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群起相效……够*母!

听着那满嘴粗言野语的老绕的话,再看一看他那集现代物质文明于一身的装扮,我觉得好笑。我说老绕,你这身全副武装的讲究又怎么解释呢?老绕说,我这是职业需要,工作需要。我说那么喝蟹目泉水的人也应该算是一种需要了。

做着小生意的老板老马插进来说,蟹目泉水现在在旅游区卖到几元一瓶,竟比任何矿泉水都贵。人家可以花钱买来喝,我们守着蟹目泉反而不喝?不喝白不喝!我们村现在除非神经出了问题的人才不喝!

我瞪着老马很不客气地说,我现在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我就还没喝上蟹目泉水,我还要为自己的生存环境而奋斗,还没时间去讲究养生长寿之道……

老马宽厚地做着解释:我是指住在村里的。村里人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这回都来走动了,都想通过亲戚来取泉水；还有人把蟹目泉水作为礼品馈赠亲友……

还在当着民师的老平,因鬓毛过早地斑白而显得苍老,特别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越长越加黑褐褐的。此刻老平慢条斯理地接过话茬,现在环境污染严重,自来水水源也很不卫生。以前只有听说饿死病死,就没听说有这么多癌；现在动不动就是这个癌那个癌的,就是因为水质不好喝出来的。你钱再多官再大得了癌也得死。这蟹目泉水不仅好喝,据说主要是能治癌。你们想想,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干金难买的哟!这不是贱骨头,也不是穷讲究,是怕死……

我说老平,别乱开老人方!不要什么东西都和治癌扯上关系,夸张过度反而失实。蟹目泉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我母亲就是大喝蟹目泉水后而死的。

老平说,老自女儿却是喝蟹目泉把个黑瘐干枯的丑八怪喝成个肥白鲜嫩的美女,喝出了国去当洋奶奶；老自自己是喝蟹目泉而把癌喝掉的。蟹目泉帮他捡回了一条老命,这是村里妇孺皆知的。不信你可去探听。

老自的事我倒是隐隐约约常听人说过。

三

天亮没多久,骄阳就迫不及待地把那灼人的阳光射向大地。

母亲背着刚满月的五妹,提着给外祖父做生日的各式各样礼物,象往年一样到舅父家去。那一天母亲可能怕耽误我上学,所以没叫我同去。

离家时容光焕发满面春风的母亲,回来时却像被人摄去了魂魄一样,一脸的憔悴,两只浮肿的眼睛红红的,失却了往日的光采。那一天是外祖父的生日,母亲到了舅父家才知外祖父已不在了。

外祖父几天前上山割草,晌午时因饥渴难忍摘了大队的一个菠萝吃——恰巧被与他有私怨的治保主任碰上了。当时那治保主任像下战书一样地吆喝起来:你这*母,叫你勿*母你还*母；你这样地*母,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母……因此外祖父被他关了起来。外祖父胆小怕事又爱面子,他从没受过如此折腾,羞愧惶恐中竟上吊自杀了。母亲高高兴兴地回娘家,殊不知等着她的却是晴天霹雳的噩耗!母亲那时是哭得昏天黑地,哭成了一摊泪人儿,午饭她是一点都咽不下了。下午母亲背着五妹爬山越岭艰难地走完了十多里崎岖小路；当她途经蟹目泉时,在蟹目泉边歇脚梳洗畅喝泉水。母亲守着蟹目泉久久不忍离去。

一进家门母亲就躺下了,从此再也起不来了……总之,母亲是在痛喝蟹目泉水后就病倒,就离开我们的。祖母曾经为母亲的死百思不得其解,求神问卜,广散善缘……

母亲廿九年的人生之旅在蟹目泉边画上了最末一个句号,然后丢下父亲及她的五个儿女而去了。此后我一忆起母亲的死,不知怎的总会联系上蟹目泉；一看见蟹目泉我不由总要想起母亲的死……蟹目泉曾令我惆怅满怀,曾令我不堪回首……蟹目泉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埋下了一段独特的鲜为人知的记忆。

四

村里长期使用蟹目泉水的是老自父女。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人们只为填不饱肚子而发愁,那年月根本就没人考虑到水的问题。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人们才忽然想起,是有一对很孤僻的很不入俗的、被村人视而不见或者说熟视无睹的父女,长期地在使用着蟹目泉水；而这使用蟹目泉水又反过来成为其古怪、不入众的更大的更有力的佐证。

不清楚老自老婆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反正我们只知道他跟养女黑桃过日子。老自是一个怪里怪气孤僻乖戾充满神秘色彩的怪人。他在村中的形象与行为是独一无二的。村中好事者把其行状归纳为如下六条:

其一,老自在所有村人的印象中那副面孔特别的鲜明和一贯性,那就是恶狠狠又掺点阴惨惨凶神恶煞般的钟馗面孔。全村人竭力地回忆,竟没任何一人能忆起他这一生曾笑过,哪怕一点点一丝丝绝对的没有过。

其二,老自从不和任何人来往,交谈。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视广大革命群众若无物——包括严禁养女黑桃与任何人交往。

其三,村中顽童远远地看见老自,就齐声朗诵他的父讳；老自霎时怒眼圆睁,煞气满面,或是操着一把锄头,或是握着一柄尿勺,穷追不舍,穿街过巷,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一副十足十铁了心,非抓获肇事者碎尸万段誓不为人的家仇大恨状。所以村里的顽童既很怕他,又特别喜欢去激怒斗弄他。

其四,老自从不到生产队参加任何劳动——但分粮分物则例外。他整日里全副精力又收效平平地泡在他的自留地里。

其五,黑桃象老自的尾巴一样,成天紧紧地粘在他的后面,如影随形。

其六,这才说到此文要写的中心上来了,就是不论春夏秋冬,老自每天都要带着黑桃到离村二华里的蟹目泉去挑回一担泉水。

五

酷热的夏夜,当全村男女老少都集中寨前露宿纳凉的时候,老自和黑桃却从村后荒寂无人的小路走向了蟹目泉,在蟹目泉中洗好了澡,然后挑着一担泉水回家。至于那洗澡的细节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概括起来大体上也就是这么二种基本看法:一种认为老自和黑桃一先一后分开洗。道理明摆着,虽说是父女,但毕竟男女有别；黑桃虽然黑瘦干枯,但那时也已十六七岁了,人毕竟和动物不同。

另一种认为老自和黑桃是同泉共浴。持此说的以老绕为首,他说他曾经见过老自在黑桃脱光衣服的身上搓来捏去,替黑桃洗澡。人非草木——长期这样下去能干出什么好事……够肏母!老绕又进一步说,而且那么热的天气,父女俩从不到寨前,也从不到屋外来,同睡一间屋,孤男寡女,灯吹灭,无论大小辈,那还管什么伦理不伦理,道德不道德。黑桃又从没上过学,又没接触过什么人……若不是老自在她身上下“化肥”,原本那么黑瘦干枯的黑桃为什么骤然会变得那么肥白鲜嫩,大胸脯长屁股, 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胸脯颤啊颤的,屁股颠啊颠的。老绕咂吧咂吧嘴唇最后总结说,就是因为老自和普通人不一样,所以才成为老自,他是人同时也是动物,要不他怎么自己不和任何人交往,也不准黑桃和任何人交往。

老绕振振有词,听起来似乎也有一点点道理。很怪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老自的身上,大家马上就不觉得奇怪了,因为他是怪人,自然是要做怪事的,所谓多怪而不怪嘛!但话又说回来,这毕竟只是捕风捉影的推测而已。我说老绕你还是积点阴德吧,小心日后烂了舌头。

六

黑瘦干枯的黑桃后来出脱得白皙颀长水灵灵地却是事实。特别是她那散发出无限青春魅力的身段: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该长的长,该大的大,更令村中后生刮目。要不是跟着老自那样的怪人,以致身上罩着一层阴森森冷嗖嗖的气息而使人不敢接近,黑桃那时节确实可算是一朵美艳无比的花。也有人说黑桃身体的变化是长期喝蟹目泉水洗蟹目泉水的结果。这种说法的起源大约要迟一些,因为那时候还没人认识到蟹目泉水有那么好喝；那时候日思夜想的是干饭,不是比矿泉水还要矿泉水的蟹目泉水。因为村人对蟹目泉水开始有了正确认识或者说开始有了深刻印象是在老自的秘密被披露以后。

听说老自得了病,而且是那种治不好的癌病——这信息是我村一个在医院打杂的人偶然从医生那里捡来的。很快地老自就把黑桃嫁给了邻村一个从美国回来探乡的四十多岁的番客——那番客看中了黑桃的姿色。黑桃走后,老自一边等着他的死期,一边到处采草药,还是坚特天天到蟹目泉取水熬药。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二年也过去了,老自竟还没有死去。他到医院一复查,怪了,那癌竟没了!先前那个在放射科鼓捣机器的医生也感到不可思议,问老自吃了什么,老自神秘兮兮地说就是天天喝蟹目泉水,用蟹目泉水熬药喝。那医生向我村那个在医院打杂的人打听,知道果有一眼蟹目泉,那医生后来跟她到了我们村,取了泉水去化验,以后他就经常开摩托车来取泉水。老自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了,人们虽然很议论了一阵,但象老自一样去取泉水喝的人还是不多。老自算什么东西，大多数村人一致认为他们完全不必要去学那离群不入众的怪人老自。总之那时候还没具备构成群起相效喝蟹目泉水的气候条件或高潮。

但喝蟹目泉水的人客观上是越来越多了。不论什么东西就怕比较,一比较,高低贵贱就比出来了；特别是认真地比较。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最初是从那些喝工大茶很有造诣的人比较出蟹目泉水和自来水之间那种九重天之上和十八层地狱之下的差别。加之社会上的有闲阶级越来越多,所以煮茶论水,以泉品茗,口口相传,绘色绘香绘味,说得人津液四溢,垂涎三尺,心痒手痒脚痒,摩拳擦掌,跃跃而非一试不可。总而言之,劣茶用好水,劣茶也成好茶；好茶用好水,那才不糟蹋好茶。喝茶是一种文化,我们中华民族是有悠久文化传统的。工夫茶更是一种国粹。它既是一种物质享受,也是一种精神享受,也是精神文明的体现。不是说要两个文明一起抓吗？物质文明有了,当然更要讲究精神文明……而吃食也是一种文化,所以推而广之,慢慢地煮饭做菜,大家也都用开了蟹目泉水。商品社会,社会上的一切东西都成了商品。市场经济,一切向钱看。村中那些上城贩卖菜蔬的人,竟异想天开,兼卖起蟹目泉水来,既然有人敢卖也就有人敢买。一喝也就喝出高低贵贱,喝出尊卑上下来了,喝出瘾来了。哗哗哗的泉水一装进箱,装进瓶就是钱,那卖的也卖出瘾来了。

偏偏又发生了一件事,更促成了蟹目泉水芳名远播。在市区某一自来水厂的蓄水池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据说是赌钱赌得倾家荡产而寻短见。这一来,这一区域的用水户都到几十里之遥的蟹目泉取水。村人见城里人外乡人都慕名而来取泉,自家村的反而不喝那不是太傻冒太亏太讲不过去太那个了么?因此村中人也不甘落后,男女老少争相涌向蟹目泉,愈演愈烈,愈烈愈演, 蟹目泉进人她的全盛期,名震遐迩……

村里为了方便附近周围的群众汲泉取水,新修了一条可通汽车的公路到蟹目泉边,这也算是造福一方,一方水养一方人嘛!

七

我问老平他们老自后来怎么样了。老平说后来黑桃想接老自去美国,老自不肯去,他说他离不开蟹目泉；想不到几年前却在国道上被车撞死。黑桃回来倒是把他风光大葬,雇了一班人吹吹打打,父女俩一死一生空前绝后地在村里风光了一回。

老自活着的时候没一件事随俗,死后归根结蒂也未能脱俗。老平满口哲学家似的腔调。

八

每次回乡,我总要去拜访吉样老叔；何况这阵因为忙,也好久没回乡了。我问老绕他们去不去,只有老平说愿意陪我去,其他的都说忙而回去了。

走到了吉样老叔那小庭院的门前,未进门就望见天井里那一缸浓绿茂盛亭亭玉立的莲叶。进得门来,但觉庭院里淡雅古朴而又生机盎然。慈眉善眼的吉样老婶热情地招呼着我俩,嘴上连连说稀客,又对着房里说柴兄平兄来访。我赶紧说老婶您呼我们的名就行了,您这样客气我们倒觉得生分起来了。老婶连连说应该的应该的；一边招呼德婶去弄茶水。

虽已八十多岁但却精神矍铄几乎可以称之为鹤发童颜的吉样老叔走出来招呼我们:阿柴、老平,今天怎么得空?老叔声如洪钟。我说老叔您看,我们都老了,您却越活越年轻!今天回村,顺便来看望您。老叔说:阿柴你久未回村了,来来来,今天我请你喝蟹目泉水。

吉样老叔的话正中我的下怀,我正想从吉样老叔这本活字典里查清有关蟹目泉水的疑难问题。我说老叔您也喝蟹目泉水。吉样老叔说要论喝蟹目泉水的历史村里可能要数我最长了,起码在七十年前我就开始喝了,那时我才十三四岁,正给俺村的土财主打杂工,当时我有一项任务就是到蟹目泉挑泉水煮茶给他喝,有时他也赏我一杯半杯；至于生泉水我却是常常喝的。当年喝的时候倒没觉得它有那么好,后来因生活所迫离乡背井到了南洋,当我在新加坡,当我思念故乡,在回忆怀念起蟹目泉时,才深深地体味出蟹目泉水的好喝和令人留恋……

这时德婶给我们每人送来了一大玻璃杯蟹目泉水。

祖国改革开放后我就回来了。世界走一圈还是不如守在蟹目泉边。回国后连贯的喝蟹目泉水算起来也有近十年了。

喝着蟹目泉水,我问吉样老叔,蟹目泉水究意有哪一点迷住了这么多人?老叔转向老平:你知道蟹目泉水和别的泉水相比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点吗?

老平想了想说,清甜甘爽,好喝润喉,滋阴补肾,退火明目。吉样老叔说这还不是最大特点。

含很多很多对人体有用的元素?

这些肯定有,但还不是最主要的特点。

那我就不懂了。老平一脸的迷惑不解。吉样老叔终于把谜底抖开了。他说把蟹目泉水置于缸中,然后盖上盖,一年后揭开,缸中水绝对不会生che（蚊子的幼虫）；缸底象刚洗刷过似的,决无一丝一痕沉淀物。特别是水质丝毫不变,和刚取的泉水一样鲜美,绝对的没有任何异味杂味。除了这蟹目泉水,其他的不管任何泉水,只要放上半年,缸底或多或少都有沉积尘,而且肯定还会生che,水质也早就变了。这才是蟹目泉水和其他泉水相比最主要的区别。我们都很佩服吉样老叔对蟹目泉水了解的精确入微。

我紧追不放,又问:老叔,这泉为什么称蟹目泉呢?

这是蟹地。这泉从蟹目中涌出,所以称蟹目泉。这股地下泉追本溯源是从蜈蚣岭,蛇仔地顺着鸡母头山流经白石岭,狗头山,轻空石岭然后从蟹地的蟹目中涌出。可惜现在的蟹目有眼无睛,成了瞎蟹；而原先这蟹不但有眼有睛,而且常放射祥光瑞气……

我们不想插嘴,静等着吉样老叔打开他的话匣子。果然,老叔接下去就抖开他的龙门阵:清政府腐败无能。鸦片战争后,中国的门户洞开。割让香港,汕头辟为通商口岸之后,外国仔更胆大妄为地踏入潮汕各地。可叹中国的地下宝藏我们自己不知道,而外国仔却了如指掌。那时候中国的教育还很落后,科技更是落后,我们确实是愚昧无知。比如说我们村从民国倒算到清朝,就是整个村史上也好,竟然还一个秀才都未曾出现过,都供养不起!国弱民穷,受人欺凌,所以中国的很多矿藏只能听任外国仔去开采惊夺。又比如这蟹目的睛子,原来是一块很大很大的水晶石——它是在这股泉水成千上万年的浸泡冲洗孕育下形成的。总之在这些外国仔来后,他们很快就盯上了蟹目泉,知道这里有宝。不久蟹目的睛子,那块价值无可估量的无价之宝就失踪了；自然是在他们千方百计处心积虑的阴谋策划下被偷偷窃走了。当水晶石被他们挖出的时候,泪泉汹涌,这蟹目从此也就成了有眼无睛了。

啊——我和老平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想不到蟹目泉还有这么悲壮的历史!

吉样老叔又说,蟹目泉这股泉水长期以来灌溉着它前面的一大片良田。特别是大旱之年,就是周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蟹目泉前面的这一大片良田却能照样满目青翠,年年丰收,令人一见喜极恨极,羡慕之极……而今建市数年,百业兴隆,蟹目泉却又流进千家万户中去了……

虽说今年年成不大好,长江嫩江松花江发那么大的水,我们这里又盼雨总盼不至。这要在旧社会,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引起多大的饥荒!哪里还有这么多人在这时候来讲究喝蟹目泉水。

我说老叔,现在外面到处都在卖我们的蟹目泉水呢!吉样老叔说我也听说了。

阿柴忙不忙?吉样老叔问起我的近况。我说很忙,只是忙来忙去忙不出什么名堂!老叔说你看老平,现在还当着民师。民师也不错,民师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阿柴,当初我听说你去读大书,很为你高兴,后来又听说你在教书,我说好。现在社会对你们重视。你看俺们村一有钱,第一件事就是建学校。改革以后俺村出了多少大学生?可从前就连一个秀才都未有过!

我说老叔,干我们这一行是永远没有发财的机会的,横竖只是赚一个虚名罢了。

社会分工不同嘛,你们是有文化的人,应该清楚五指伸出有长短,正是因为教师清贫,你们才受到社合的尊敬哟……

九

一九九八年中国的特大洪水给了我们太多的启示,另方面在抗洪过程中我们却收获了许许多多感人肺腑动人心弦的抗洪英雄的抗洪事迹,流传下了一种抗洪精神……

一九九八年在我们这座南方小城里,却出现了群起喝蟹目泉水的热潮、高潮……蟹目泉默默无闻地流了上百年、上千年,时至今日才被世人所重视。其实,若不是碰上这奔小康的年代,若不是碰上这讲究物质文明的年代,它又怎么可能如此受到各阶层人士的重视受到男女老小的青睐呢?

一九九八年八月下旬写于曲溪无定庐

（此文发表于一九九九年九月《揭东文苑》杂志；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