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

今天，十七岁前的少男少女在做着什么呢?九十年代的十七岁前，鲜花着锦的人生花季。可我的十七岁却已挑起了乡人谈之色变的生活重担——上山，在生活的泥沼中艰难地跋涉。那时的十七岁顶多相当于现在的十三岁，而我辍学却已有四年了。我虽枯瘦赢弱，很不起眼，但父亲认为也该上山认山路了。

仲夏之夜，暑气未消，我谨遵父嘱早睡，当酣梦被打破的时候，我扇打着沉重的脑袋，用力揉着艰涩的惺松睡眼，呵欠连天缓慢地洗漱着，然后吃着父亲早已做好的平时难以遇到的大米格篮菜混和的饭，但却吃得没滋没味。尔后穿上旧草鞋，扛上一头挂着“草勾索”的“尖担”就上路。

我问父亲这是什么时辰了，他说一时半。我们踏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走。走了二十五六里，行至山脚，天尚未亮，在月色朦胧中我们上山了。缓缓地东方现出鱼肚白，天空一会比一会亮，山路也越来越清晰。晓风缕缕，残月在天；仰望山头，轻烟缭绕；俯瞰山谷，浓雾弥漫!翻山越岭，曲曲折折大约又走了二十三四里山路。父亲说差不多了，就在这附近找找吧。可我一看，四周光秃秃的，既没小树，也无茂草。父亲说再往里走差不多也是这样子，再说跑远了今天可就回不了家。

父亲指点我在山涧峡谷间觅草茂处下镰，他自己在悬崖峭壁上搜索。东寻西觅，边割边晒。看看天已晌午，父亲在山涧边掘地做灶，取出锅，叫我生火做饭，他把割下的草翻个身让太阳晒。大米番薯就罗卜干的午饭，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然后掬起山泉喝个够。饭饱水足，父亲把山草收拢捆绑成大小二担，然后父子挑草下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上去是空身，下来又重担在肩，山高路陡。整个上山过程最辛苦的自然是归程。

草担初上肩，我说很轻，但走了一程，觉得越来越沉，肩膀也开始酸疼了。右肩顶不住，换过左肩，左肩不管用，又换回右肩，如此循环往复，担子在肩膀上频频来回碾压，把肩膀碾得红肿疼痛之甚；再者，换肩是不能歇担的，须借助腰力和手劲，边走边换。山路既窄且陡又滑，须步步用劲，步步踏实，特别是直上直下的羊肠小径，稍一不慎，一脚踏空或滑倒，随时都可翻下山谷摔个粉身碎骨。

我穿不惯草鞋，又怕踩着大砂粒滑倒，只好赤脚。烈日当空，山路崎岖，人累草沉，砂粒竖直!被骄阳炙烤得冒烟的山路，烫得脚底热辣难耐。我气粗如牛，汗流如注，浑身湿透。割草时手上脚上脸上被草叶划破处，经汗水一浸，又痒又痛，肩膀更是疼痛难忍，腰又酸又麻，喉咙冒烟，太阳穴突突猛跳，双腿一步数颤!此刻谁能接担让我歇一气，就是叫他十声祖宗我也乐意!同行的成年人告诫我绝不能歇，一歇开了头就起不了身，要咬紧牙关挺住，要在天黑前赶下山。

此时上山者似百泉汇溪，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前呼后拥。我夹在队伍中，走慢了都不行，哪容得我歇担挡道?我象被卷进了一道汹涌的洪流中，奔腾呼啸，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别无选择，心中默诵：坚持就是胜利……

几十里山路，肩压重担，爬坡过涧；数个钟头中叠现千百歇念，而终于没歇，坚持到底的毅力，不屈不挠的意志为我创造了奇迹。当我被卷至山脚，我说我的父啊我总算活着下山了!

在山下我用四分钱和父亲各灌下二碗青草水。看着有些人把担子丢给接应的人挑回去，自己坐下来吃点心，我艳羡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唉!要不是母亲早逝，要不是我是老大，我也用不着少小来行这乡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上山之路了。

歇了二刻多钟，父亲催我上路，我咬住牙根，挑起担子。人流四分八达，不拥挤也没前呼后拥了；道宽路平，但更觉遥远漫长，担更沉，肩更不堪一压；一步一捱，一步一蹭，歇气距离越缩越短。父亲总是走到我望不见的前方把草担歇下，然后又走回来帮我挑。父亲一来一往，父子一前一后，捱到家，已是繁星满天万家灯火了。

第二天，叔父说怎么一天不见你双眼都凹进去了。其实他看不出来的双腿结块，双肩肿胀，遍体酸疼那才真叫难受呢!十几天后肿痛才逐渐消退。

初次上山我挑回的山草是三十六斤。秋天我跟父亲又上了后二次山。三次进山走的虽是三条不同的山路，但方向总离不开在粤东潮揭梅三市交界的深山里，景色虽有异，但其艰辛则同。

上山，使我真正认识了生活的艰难。上山被故乡人公认为是一项最艰苦繁重的营生。故乡人在评论谁命运之“好劣”时，就是以是否上过山为分界。在越苦越光荣的年代，也有人把它当成响当当的谈资。

这是廿几年前的旧事。上山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了，故乡人再也无人问津山路了。现在谁还会用草烧饭呢?绝大多数用的是石油气，就是用煤炭也只是极个别的。但我却常怀念那上山的岁月，继而感谢着上山的经历。上山精神，在我人生的途程中，为我战胜各式各样的艰难困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提供了力量的源泉。

感谢这难忘的经历。

一九九七年一月写于曲溪无定庐

（此文1999.12获《华北散文》编辑部、二十世纪优秀作家作品精选散文诗歌征文赛优秀奖。入编《俊彩星驰》/邱洁、李淑英主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12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