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

我自幼对狗就有好感。童年时看了一本连环画，名叫《林中小猎人》，说的是一老一小公孙两个猎人，还有一条勇敢的跟随主人出生入死本领很大而且忠心耿耿的猎狗，他们在东北的林海雪原中行猎。我既被画中的壮丽景色所陶醉：翠绿的林海，洁白的雪原，陡峭的悬崖，奔腾的激流……也被书中的故事所激动，主人公雪夜坐着狗爬犁去访友，醉酒归途被狼群追逐的既惊险又刺激的场面……更被那条猎狗所折服，它为救小主人与猛虎搏斗而受重伤；故事的结尾，小主人因猎鹿失足掉崖坠下激流，猎狗跳崖拯救了小主人而它却因精疲力竭而累死了。这是一条令人肃然起敬的走狗。

说到走狗，现在的人均以贬为旨，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史记· 越王勾践世家》有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走狗者，猎狗也。今义把受人豢养而帮助其作恶的人喻为走狗，这词义的演变不知始于何时？最早见于典籍的桀犬吠尧出自南朝梁《文选· 邹阳〈狱中上吴王书〉》，文中有：“桀之犬可使吠尧。”桀是夏末最坏的暴君，尧是古代的圣君，大好人，坏人的狗咬好人。从狗的角度来说，它是忠于主人的，本也无可非议，错就错在它被大恶人所养而去咬大好人，致使狗们从此蒙受恶名，如果把主人倒过来，效果不正相反吗？

《列子》中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杨布穿着白衣服出门去，因下雨衣服淋湿了所以换成黑衣服回来。他的狗认不出是杨布，所以对着杨布乱吠。杨布大怒欲打狗，他的哥哥杨朱对他说，不要打了，假如是你，看着你的狗白着出去，而回来时却是黑的，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杨布的狗有眼无珠，只看表象不看本质；杨朱却能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而社会上像杨布的狗那样的人其数量难道会是少数吗？

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罢官失势之时，他原来的门客全都离他而去。等到他复官之后，这些门客又都跑了回来。廉颇转不过这个弯，说：你们都回去吧。门客们却说：吁！您的观念怎么这么落伍啊？天下人不都是以做买卖的规则进行交易吗？您有势，我们就跟着您；您无势当然就离开您。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道理，大人您又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

廉颇门下这些趋炎附势的走狗（门客），势利虽势利，但比起口是心非、两面三刀的小人来，毕竟还显出几分可爱。

走狗一词，或褒或贬，还要看具体的人和事。清代诗书画三绝名贯天下的郑板桥曾为自己刻了一印钤“青藤门下走狗”。青藤，乃明代画家徐渭，他自号“青藤道士”。

无独有偶，现代大画家齐白石也希望死后能去当青藤的走狗，白石诗曰：

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

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如此看来，能成为有艺术成就的人的走狗，倒是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被认为是很光荣的一桩事了。在郑板桥、齐白石等画家看来，能当艺术大师的走狗，不知要比当孬种的祖宗光荣多少倍？如此走狗，又何乐而不为呢？

二零零五年九月二十三日夜记于龙砂南寂斋

（原文发表于《九头鸟》文学杂志二零零六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