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有一个老太婆,曾经在吃晚饭时吃出了一条大活蜈蚣。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就是那个瓜菜代的年代。老太婆一家的晚饭是包菜稀饭。农村人工作多,男人们天黑了才从地里归来。吃晚饭时屋里点的是小煤油灯,因为菜和饭是混在一起的,所以老太婆也就没坐在餐桌边,远离昏暗的小煤油灯,吃着吃着,老太婆的筷子从碗里搅出了一条拇指粗的蜈蚣,她自然以为是菜,送进嘴里。她还来不及嚼下去,却被蜈蚣在嘴里狠咬了一口。她赶快吐出来,拿灯一照,才知是条蜈蚣。那时候的农村,煮饭用的是稻草。农村人住的屋子里,楼棚——有楼楹而没铺楼板——上面放满了稻草,蜈蚣就是从楼棚上的稻草中掉到老太婆的碗里的。
这件事因为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我们当时只是把它当做笑谈的奇事。
一九七零年,我到海南以后,开始分在一个割胶连队。一天夜里,我在割胶时,一条金环蛇盘在我胶位的一株橡胶的胶杯架上,我在工作时无意中手指已经触碰到了它的身体,幸而没被咬中一一我已把这一经过写进了我的小说中(见拙著小说集《夕阳无语/海南断忆·割胶(上)》)这是我自己亲历的第一件险事,有惊无险的结果也很快被我遗忘了。
后来我被调到新连队去开荒种植。有一年的秋天,我在种菠萝时,手指被蝎子咬伤了。
海南的菠萝地,一般是就着山势的高低而高低。拖拉机把地翻耕过来以后,我们就按照犁沟去种植。我们用左手拿着小簸箕的一个耳,簸箕的另一边抵在左腰间,簸箕里面装的是菠萝苗;右手从簸箕里拣起一株菠萝苗,丢进犁沟里,然后用脚(可穿鞋)踩勾下沟边的松土埋住菠萝苗的根部,再用一只脚固定它,一只脚把菠萝苗周围的土压紧。就这样,走一步(或半步)丢一棵苗下去,再用土埋住根部然后压紧。菠萝苗里的蝎子最多——每一种虫总有它们喜欢的环境,如臭虫总出现在床铺上,存放食物的地方蟑螂出没最多,哪里有腐烂发臭的东西哪里就有苍蝇……蝎子就藏在菠萝苗里,稍不留神,我的手指就被咬了。刚被咬时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但不久手指就肿涨起来了,极度的疼痛也就伴随着来了,这是毒性渗入肌肉或进入血液什么的。虽然毒性发作时痛得狠,但那时候我还年青,身体上我倒不大去理会。因这是工伤,我可以不用上工,可以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休息二三天。休息,平衡了我的疼痛。说实在的,当年的工作是相当辛苦的,所以这次被蝎子所咬,我几乎认为是得大于失。
一九八零年,我住在农场的学校,那时农场烧饭的燃料是木柴。我买了一手扶拖拉机的橡胶柴——胶林更生,锯断破开后就把它码在宿舍的走廊上——橡胶柴长期淋雨不耐烧。那时儿子也就是二三岁吧,他胆子特大,什么活物都想抓来玩:蚂蚱、螳螂、金龟、蟑螂、壁虎、蟋蟀……见什么抓什么。
一天,我下课回宿舍时,见他在走廊上的柴堆里翻找。我问他找什么,他说要抓蛇,刚才抓不到被钻进柴堆里去了。我心一沉,蛇可不是可以随便乱抓的。我用一根棍子往里捅,果真被我赶出一条金环蛇来!吓得我心惊胆颤,真正是越想越后怕!小孩子不懂,什么都不怕。如果不是这条蛇逃避他,被他抓住,反过来把他咬了,这后果实在是可怕至极。我当时再三嘱咐他,以后碰到蛇,千万不能去抓,有些蛇是很毒的,可以把人咬死一一像刚才那条蛇。你一定要记住,以后看见蛇是不能抓的。第二天我抽空赶快把走廊上的柴清理干净。
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多少年后我一想起它,心里总有一种相当异样的冰凉感觉。
今年春夏之交,我无意间被毒虫所伤,病情竟蔓蔓延延拖了一月有余。
我现在栖身的这所学校,三面是垃圾的王国——均是各种废品回收的加工场。有时遇上刮大风或起旋风,整个校园上空就飞舞着各种各样腔兮兮的塑料薄膜片。夜晚,乌烟滚滚,臭不可闻。废品加工场乘黑夜总在烧毁一些“废品”中真正的废品。剩下的一面就是田野。夜间田野中的飞虫全部循着灯光扑来:白娥、绿蚊、金龟子;黑蛾;天牛、象鼻虫,还有一大批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它们在房间中扑撞绕飞,真正是群“魔”乱舞。它们时不时向我的脸上脖子上撞一下扑一下……据说,住在校园里的人,不管男女,都曾被毒虫所伤。
总之不知不觉中,我的后脖颈就奇痒起来,红肿起来;继而发炎、化脓、溃烂起来。先涂乳剂类药膏,后又涂药片研成的药末;既吃西药又喝中药。痛得脖子无法扭动,只可梗着僵着。疼痛加上伤口溃烂,晚上睡觉不能翻身,只能睡一边。疼痛的高峰期痛得无法入睡。白天有课时梗着僵着脖子,忍受着衣领磨擦伤口的痛苦坚持上课;下课后回到宿舍赶紧关门,脱下上衣搽药末熬中药。总而言之,搞得我狼狈不堪,痛苦莫名。据同事帮我分析,我乃是被一种状似蚂蚁,有如我现在家中所吃的香软米般大小长短,身上一圈是黄色,一圈是黑色,短足,有翅会飞的毒虫所伤。据说,这种“毒蚁”其毒无比。我这才想起,是有这种东西在我脖子里爬,被我捏住后顺势压死了。事实证明,这种“毒蚁”的毒比毒蝎厉害得多了。
呜呼!世之毒物知其为毒则不毒矣,有毒而不知其为毒则乃绝毒也!
二零零四年六月九日至十日于龙砂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