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姐

一

差不多人人都称她玉儿姐。

家中她是大姐头,村中她是妇女主任一一其时正是大倡结婚越晚越好的年头,她身体力行,老大不嫁,成了晚婚的楷模,因此乡里镇内,所到处,凡是认识她的男女老小都一律称她玉儿姐。

三十六岁那年她嫁到了外乡,按乡规族法她已成了“嫂”字辈。平辈称她“某嫂”,她不应,再三申明以姐妹相称；长辈称她“某嫂”,她恳切要求直呼其名一一毕竟宜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都是很开明的,也就都依了她,所以男女老小还是一律称她玉儿姐。

她之喜人尊姐而厌被呼嫂,并非反封建的三从四德一一因为三从四德是什么她根本不知道一一她文化程度不高,小学没读毕业就因家庭困难而辍学。也非有意倡导洪秀全的“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姐妹之群”这意思,因为她也不知道洪秀全其人其事。从血统关系和本地的社会现实来考察,姐妹多易相处而姑嫂较难相容!不过她婆家本就没姑子可喊,她要娘家弟妇称她为姐而她则直呼其名一一当然是不称妹的妹了。她丈夫的一位朋友因常呼她为嫂,就曾被她抢白了一顿,逼得人家立马改口称姐才罢休。

玉儿喜被尊姐而攘被呼嫂的心态或许是为了弘扬姐妹亲情罢?不过若这样说则又难免陷于武断之嫌,因为终究并没人听玉儿姐阐释过。

说玉儿姐绝对的不让人称嫂,也不完全符合实际。比如她丈夫的姑母在玉儿姐做过多次申明不要称其为嫂而姑母总是忘记而照旧称嫂的叫候,恼得玉儿姐怒气冲冲、正儿八经把姑母教训了一顿,再三再四,千叮万嘱,郑重其事不允许姑母呼其为嫂。致使有一次这位姑母带着十几岁的女儿一一即玉儿姐丈夫的表妹一一来见玉儿姐时,表妹称玉儿姐“三嫂”,姑母立马告诚:“别喊她为嫂,玉儿喜人呼名。”而玉儿姐这时却说:表妹与我年岁悬殊,当然要称嫂。

二

玉儿姐婚前虽是乡村上层社会的积极分子,但随着出嫁,她的革命史也画上了句号。于是她到小镇上租了一间铺子,操起了“为她人作嫁衣裳”的新职业一一裁缝,这手艺是婚前自学来的。

玉儿姐对裁缝工作一丝不苟,对裁缝技术精益求精。一件衣服缝好后,她要请人来试穿,然后根据顾客的意见或自己认为还不称心的地方,拆拆改改,不厌其烦。所以她缝衣的进度很慢而质量很高。加上她虚心热情,价格又偏低,来找她缝衣的人越来越多。这当中常有那限时限日的,因此,她几乎一年到头天天加夜班。

玉儿姐人消瘦了,视力急剧下降；而最难度的当数年关!

距过年还有二月半,玉儿姐已把日程挤满了一一包括夜班。可年年都有一批人,在玉儿姐停收期内,硬磨软泡,甜言蜜语一筐筐端到玉儿姐面前；玉儿姐心慈面软,又逞强好胜,纸糊的桂冠戴多了,未免就飘飘然、昏昏然起来,也就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了。收。这还不算,年关越来越近,亲朋挚交者,又各搬来一套叮当响的硬理由,然后有的就发布命令,一点商量口气也不；有的欲摛故纵,话中藏话:“你做得出就做,做不出就算……”丢下衣料留下话,扬长而去。

明确答应的,玉儿姐就是二个半月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它干出来一一说一不二是她的人生信条。没明确答应的,玉儿姐也拼着命赶,她想给人一个意外惊喜一一其实人家早就把她看透了。否则，就好象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寝食难安了。

这么多工作为什么不雇工呢?这里面有个缘故:过得去的师傅一般是不会受雇的,而想学艺的新手玉儿姐都不满意。她曾连续请了好几个徒弟来学艺兼做下手工。这些人都急功近利,不肯吃苦,工作马虎,结果弄得玉儿姐还要去拆去修去改,反而让她们绊住了手脚,更麻烦一一只要有一点玉儿姐认为不顺眼,这个晚上她就睡不安稳。至于说入门或学会以后远走高飞倒在其次了。

收下的衣料堆成山。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一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一玉儿姐脑中不知怎的又涌出了这豪言壮语,文革中她曾把“老三篇”例背如流。

困难越大玉儿姐决心越大!

她把二岁的儿子托养于娘家,轻装上阵；买菜做饭洗衣……总之一切家务统统由她丈夫业余独裁了一一丈夫在一家镇办企业当工人。玉儿姐还动员丈夫夜里帮她熨衣服。

地地道道的争分夺秒。玉儿姐三月不洗头,廿天洗次澡；吃饭狼吞虎咽,喝水咕嘟咕嘟一气一大搪瓷杯；上公共厕所小跑；工作不到一段落决不吃饭睡觉,废寝忘食之极致矣!

玉儿姐每天上午八时开工,夜里二时后才躺下,日工作十七点五小时，—一吃饭解手以点五除之。

十年缝衣生涯,玉儿姐没有一个除夕夜是睡过觉的,也没有一个大年初一是不睡整天觉的一一只有一回是例外。

那年的腊月廿八,玉儿姐一个估计不到的一一嫡亲近亲她还是有所计划的一一七拐八弯的亲戚提着布料进了她的店门。亲戚说:“今年本确定不缝置新衣,昨夜才改主意。正月初二俺岳父六十岁生日,俺四个女婿都得去拜寿。俺家里的怕没新衣让人笑话。俺本最怕求人,只因俺们是亲戚俺才登门。俺这可是第一次求你。”玉儿姐再三解释挤不出,她再四要求加加夜班一一她不可能知道玉儿姐把每一分钟都排满了。结果玉儿姐碍于情面,只得松口答应放下看情况。所以,这一年的大年初一她破例不睡觉,继续赶制这套衣服。

玉儿姐整天口含洋参片还呵欠连天一一她已二天一夜连着没合过一下眼。既是亲戚,这套衣服玉儿姐理所当然不收工钱；反过来倒贴上些拉链钮扣缝线熨衣用电什么的。而最令玉儿姐丈夫大光其火的是玉儿姐竟然把一个天经地义不能干活的日子拿来拼命。大年初一那衣车的蓬蓬声每一针似乎都扎在他的心口上……

玉儿姐有时确实很傻!而大多数人的感觉是她可亲可爱可敬,只有玉儿姐丈夫持与众不同的看法一一他觉得玉儿姐可恨又可叹,而更多的是可怜!

腊月二十以后,大多数人就全力以赴为过好年而操办,逛市场买东西；准备吃的穿的用的；打扫啊清洁啊,男的干这女的干那。玉儿姐家这一切的一切全落在玉儿姐丈夫肩上,他确实忙得晕头转向!而问题的关键是年年吃不上团年饭一一前面说过工作不到一段落玉儿姐决不吃饭睡觉,过年也不例外；年年的除夕夜他不仅独宿孤眠,而且耳朵里彻夜响着蓬蓬蓬的衣车声；而年年的大年初一还要照顾累趴在床的玉儿姐!

一年忙碌,谁不利用过年自我放松,尽情享乐,走亲串友,调节神经。处处爆满欢乐的气氛,唯独玉儿姐家门庭冷落,不闻欢声笑语,却闻鼾声阵阵!此情此景,玉儿姐丈夫的过年兴游兴食欲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别说平时的家庭生活既忙忙碌碌又单调枯燥,这一年一次的大年节还得拴在家里就算不服侍累倒的玉儿姐,也得照顾那些食物,此时此刻她对玉儿姐确实是疼恨交加的。

每个冬天,玉儿姐丈夫总是对玉儿姐大敲警钟,甚至变本加厉地抗议啊干预啊,可是玉儿姐经不住一番甜言,又接下了不该接的衣料一一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岂不可叹?!

有的人的欲望是无限的,而一个人的精力毕竟又是有限的。像玉儿姐这样无限地夜以继日地干,能不累倒病垮?奇怪的是玉儿姐平时是累不倒的,病了她也硬撑着干。她来到人世间好像只是为了别人而活着!好像除了拼命埋头苦干之外,什么七情六欲都没有!可也不能如此超负荷地折磨自己呀!别人穿上她缝制的新衣高高兴兴地过年,她却像死猪一样摊在床上动弹不得。“唉一一一条可怜虫! ”其夫喟然长叹。

三

由于玉儿姐长时间夜以继日地用眼,她的视力每况愈下而不得不结束了她的裁缝史一一其实这对玉儿姐及其一家来说倒是一件喜事。而玉儿姐家别具一格的过年法乃至她丈夫的懊恼也自然而然烟消云散了。

玉儿姐又搬回乡村,并当上了打工老大姐一一她到一家中外合资企业挣工资去了。

玉儿姐好为人媒。从未婚到婚后,她都很热心这件事,就是最繁忙的缝衣生涯中她也见缝插针,红线频拴。往来奔忙,起早摸黑,风里雨里,其乐陶陶。

玉儿姐当媒人不是为了图利。因为成人之美后,人家或送她一个利是红包一一酬金,或送她什么礼品她都坚辞不受。如若念恩者还执意,就会惹得她翻脸。反之,她保媒的人结婚时,她还要送给男方或女方或男女双方各一份贺礼,因为这些人多是她的朋友一一不是老朋友也是新朋友。

她当媒人也不是为了图名。玉儿姐撮合之婚姻多矣!可她从不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乐道显功,就是心里她也从不居功自傲,绝非效冯谖之代孟尝君播种“德”的种子以图日后之收获。岂不闻婚姻乃人终生之大事,玉儿姐做媒纯粹是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一心一意为她人着想,从不抱个人目的。更何况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从来就没考虑到要去向任何人求助什么。

就以玉儿姐最近介绍的这桩婚姻来说吧。谈妥择定吉日订婚了,男女双方不知为什么又有了一点小小的疙瘩闹了点小小的误会。男的来告诉玉儿姐。这时她正在炒中午菜,一听拔腿就走,丈夫劝她吃好午饭再去,她说:“你们先吃,我去一下回头再吃。”径自找女方去了。这一去直至晚上九时半才回来,一进家门就嚷嚷说她饿得要晕倒了,对着剩饭残羹狼吞虎咽起来。丈夫劝她炒热她嫌麻烦又说等不及了,原来她非但未吃晚饭,连午饭也未吃。

这男女双方不是一个村子的。玉儿姐先到女方家,再到男方家,说不透彻又到女方家,回头又到男方家。来来去去跑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把男女双方拉到一起面对面谈才终于说清楚。她到女方家时女的没想到她未吃午饭,傍黑时男方倒是留她吃晚饭她又执意不肯。

空腹吃下冷饭菜的玉儿姐肚子绞痛起来,眼看熬不住了丈夫只得替她请医问药,结果又折腾了大半夜。丈夫埋怨她为了别人也不该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她却为自己的功成身退而志得意满。

玉儿姐乐此不倦。

四

人应当怎样活着?这文绉绉的问题玉儿姐从来就没去想过。她只凭自己的喜恶去处事为人,更不管丈夫对她有什么想法看法,她只按自己的生活轨道运转,我行我素；她做事从不后悔,从不患得患失,多愁善感八篙子打她不着,她也从不怀疑自己的活法有何欠妥,有时她非但很不善解人意,甚至固执得令人无法接受难以容忍。

比如玉儿姐有一挚友,其婚姻不仅是玉儿姐促成的,且婚事的许多具体事务也是玉儿姐为其操办的,玉儿姐照例送了贺礼。女友喜结良缘后,感念玉儿姐,封了礼金买了礼物上玉儿姐家答谢。好话玉儿姐谦逊一番后也算是心领了,礼金礼物她却坚决不受。当女友起身告辞时,玉儿姐提上礼物（包括礼金）追出门外,女友接下礼物又送回门里。二人你争我抢,你躲我闪,纠纠缠缠。女友倾心要送,玉儿执意不受；女友发怒,玉儿变色。女友见强争不下,放弃手上功夫,转而寒喧话别,乘玉儿姐不备,塞进门里,然后推车猛跑出巷口。玉儿姐一时性起,在女友后面大叫说:“你不拿回去我就丢掉。”说着把整袋礼物摔向女友逃离而去的巷口,然后进门顾自生闷气了。

女友听了玉儿姐的话又听见礼物砸地的响声,回头一看,玉儿姐已自进门,礼物滚在巷口。她回身捡视,水果已摔得稀烂。她拣掉烂水果,取回其它物品,回家大哭了一夜。

第二天,玉儿姐气稍平,把此事告诉了另一朋友。朋友批评她,至此玉儿姐才生悔意,旋即买了水果上女友家。女友压根儿没料到玉儿姐执拗至仅有如此过份之举动,非但把她的一腔真情践踏得粉碎,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恼恨贮满心中之时,玉儿姐上门道歉赔礼来了。她本也清楚玉儿姐脾性,况心底还是感念玉儿姐的,所以也马上原谅了她,彼此又握手言欢。以后凡事只要玉儿姐坚持的,朋友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玉儿姐心直口快,心里搁不下一丁点事,她的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她没有所谓的谋略或涵养,虽过不惑之年,其天真无邪有时竟胜孩童。天性如此,谁奈其何?

一九九六年写于曲溪无定庐

（原文原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夕阳无语》/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