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乡下的院子里,见了月晕。很少再在夜间回到乡村,尤其是暖春。不执笔,会辜负良辰。
乡下的房子,空了三年。整整三年!时间能记得这么清晰,不是因为我把日子过得精细,而是因为才过完祖母的祭日。
三年前,我的祖母病了。我盼望着她这一次的病痛,能像她人生中不计其数的大小病痛一样,最后都能痊愈。结果时间对她吝啬了。
三年前,办完祖母的丧事,我和父母就住进城里,在城里过端午,在城里过中秋,在城里过春节。我不敢声张心底里想要回乡下过节的欲望,因为我怕我的父亲,会睹物思人想起他的母亲。
我和父亲也常会回乡下,但总是因为重要的事,重要到不得不开启那扇门,去看那屋里的桌椅,那披着防尘布的沙发,那相框里祖母生前为她自己留下的遗照。
她六十岁那年,父亲买了上好的树木,请了村里唯一的木匠为她制作“寿方”。那年我九岁,可我认识那是人死后用来长眠于地的棺材。父亲对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不能等到仓促之间委屈了母亲。”
对此,祖母并不介意,她反而觉得,比起那些她记忆中的人儿,她已经多得了许多时光。
父亲开了北侧储物室的灯,我在冷光灯照射下的身影,叠在了月光直射的身影之上。我跟进室内,给搬东西的父亲帮忙。我们将一件件包裹放到储物室的祖母睡过的旧床上。俯身整理的瞬间,我忽然想到,三年中我从未细想过的问题。为什么祖母生前不肯睡在房间,却执意要搬进储物室里?并不是她所谓的害怕空房间的理由,而是她一直都在独自准备着离开我们以后的事情。
她给自己照的照片,她自己缝的,藏在阁楼里的寿衣。她做过的许多难以解释的事情,和她对我说的显得笨拙的谎言——我都信了。我深信不疑,或是,我从来没准备好她要离开我的日子。
两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回到乡镇办事。事情处理好,我开着车子回到了乡村。在自家门前停下车,才回过神来——祖母已经不在了。她不再守着这幢大房子,等着我回来看望她;她不再守着这幢大房子,等我离开时追出来塞给我零食;她不再守着这幢大房子,等我托乡亲捎给她小吃。
一年前我和父母亲同回乡下,父亲打开门,我停好车,随后父亲走出门,我走进屋。我没有在客厅坐下,而是径直走进储物室,张口喊了声“奶奶——”然后我赶紧转身出去,在屋外的院子里,咽下了那句“我回来啦!”
我的母亲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幸运的是,她有点耳背,可她还是判断出了我的心事。
祖母生前一定度过了一段孤独的光阴。儿孙在为事业打拼,她空巢居住,又不肯让我担心。唯一能在电话里陪她聊天的人,只剩下我的母亲。可是母亲从事的是辛苦的工作,缺少睡眠,即使得闲跟祖母聊天,也不肯轻轻松松地跟祖母谈心。祖母病重的时候,我责怪过母亲,用同一条毛巾给祖母洗脸和擦脚。一个青年男子从不会错怪自己的母亲,除非对比的是他更爱戴的人。
月光一直都那样美丽,只可惜它太容易惹人沉思。虽然我一直没有准备好,祖母要离开我的那一天,但是我记住了二月初二,她离开我们的那个日子。也许正是因为铭记着那一天,才使我在她离开我们以后的日子里,不会频繁地想起她,不会频繁地因为想念她而悲痛。
时值清明,月明风清。我许久没有欣赏过乡夜良辰,也很久很久没有仰面向天,忘却俗务,观星自省。那皓月周身一轮月晕,也许是自然的提醒:祖母为了离开我们,精心准备了十八年。她如此的小心翼翼,怕我们伤心,不正是希望能保留我们生活中美好的片段,而使我们在回忆起她时,可以多一份温馨吗?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会在想她的时候泪流不止?应该是因为童年时,她陪我度过的那些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