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学开始,出村的路走过无数遍,累计八千里。自放学起,回家的路走了三十年,吹过尘与土,相伴云和月。
出村的路,有两条。一条田间小径,从村庄东北出,通往村部主路,径可行人。另一条乡间小道,往村庄西北走,穿过一片马尾松林,可通一公里外的老街,道可行车。
两条道路在老街交汇,由此往北走七公里,到镇上集市,在集市乘公交能去望江县城。
出村的路,唯此两条。往东望去,是长江北岸水域的湖泊,我家开门,百米内有池塘,池塘外是梯田,门外约一公里内,可见湖面波光。波光尽头,是邻县宿松。往南是另一个村庄,村庄南面有寺庙,庙门匾额书“南台寺”,因而我家所在的行政村,也叫南台村。再偏远些,又是那个湖,水天一色后,是外省江西地界。西面群山,将望江、太湖两县分隔。日落西山外,又是另一个省了。
1
一九九九年以前,我在村里上小学,只走田间小径。由于走的人多,小径草稀泥厚,晴天起风,有灰扑面,落雨积水,泥坑湿鞋。
学堂有规矩,放学路上,一个村庄的孩子一起排队回家。在操场国旗下列队,一个个一二十人的队伍依序离校。五年级,我被选为路队长,放学时带队回家。出校门,绕院墙西南行,走出一片草地,就是回村的田间小径。
上学时,各自到校,为上早读,匆匆赶路。放学时,余晖照着,和风吹着,植物掩映,动物潜行,好不惬意,一众人听我指挥,走走停停。
一个冬季早晨,狂风暴雨,我要起床上学,被祖母阻止。“一时雨骤,一时雨息。”祖母要我等雨小再走。生活的经验产生智慧的预言,果然雨势很快变小,不幸的是到校时,才发现仅我一人迟到。
又一个春夏之交的早晨,上学途中太阳雨
那时,要走的路很短,欢乐的时间很长。
上下学之外,我也走那条路。暑假放牛,我牵牛吃草,自出村进梯田,牵牛吃田埂上的青草。路线弯弯曲曲,牛姗姗迟步,经过六七条田埂,我又能接上那条小径。梯田有十余级,往最低处走,也能连到小径中点处。中点处有地标,是一座小桥。桥由一块水泥预制板架成,桥面有土,土上长草,草根已裹住桥身,与两端草地连成一体。桥下有一条窄而深的水沟,将两个村庄的田地一线划开。
这两个村庄分别是郑家湾和三杰屋,我家住郑家湾,祖母娘家在三杰屋。
村小学就在三杰屋。出村的路,是我上学的路,也是祖母回娘家的路。春节拜年、清明祭祖、端午送礼、中秋相聚,一年之中的重要节日,我都会走这条田间小径去探亲。
小径短,我走过的时间却很长,学步起,我在这条路上频频往返,足有十余年。期间,有一二趣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是放学路上,一对野兔夺路,有伙伴跳出队伍追赶,在路边菜地围捕,一对姐弟摔了几跤,辛苦逮住一只。狩猎行动速战速决,过程紧张,无疑令人印象深刻。
二是我膝盖受伤,放学路上我单脚跳了一程,跟不上队伍,两位高年级的哥哥,要将我抬回去。起初,他们是帮助我,后来,伙伴们起哄,我就被他们一路抛起、接住,又抛起、接住,玩到最后,我坐在母亲给我缝的挎肩包上,被拉回去。
2
二零零一年以后,我赴异地求学,就改走乡间小道,骑自行车到镇上集市,再换乘去学校。这条路很长,我走得十分孤独。
那时我十二岁,初中上了一半,父亲给我转学,到湖的对岸乡镇上学。从家去学校,直线距离不远,但水路不通,需乘车绕行。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同学,住校一月,方能回家一次……困难重重,我逐一克服。
然而,总是有少年克服不了的困难。比如吃饭,三餐难以为继,是我求学生涯里的一大困难。我的父母,不是改革开放的弄潮儿,相反,这对老实本分的农民,新世纪之初,才相继踏上出村的乡间小道,外出务工。家境自知,所以我会算着生活费,紧巴巴地过日子。一个月的伙食费用,加上往返学校的乘车费用,我能控制在四十块钱左右。有时,实在吃不消,我会多接十元。
再如挨打,独在异乡,受人排斥,使我不用等到成年,就明白了欺生的道理。我这个转校生,是学校老师的亲戚。除了吃饭时找不到勺子,起床丢牙刷,水桶被藏进宿舍的吊顶里,这些普通的“待遇”之外,我还在放学时被人围堵,走路时遭遇袭击,猛然间被推倒在地,写作业时被揪住衣领,莫名其妙地扇来一顿耳光。初到宝地,我不明所以,但没过多久,我就明白,那些人是受了老师的训斥,在拿我解气。可我不能检举,不能还击,不能扩大影响,只因为父母叮嘱我,在学校别给亲戚惹事。
又如回家,周五放学时,已近黄昏,我可能赶上末班车,也可能要赶下一个周五的末班车。匆匆赶上,车到镇上集市时,天已入夜,而我回家的路还得走六七公里。
骑车时,在镇上的亲戚家拿到自行车,嗖嗖疾行。在晚风中,在月光里,在雨夜幸运遇见的货车灯下,冲刺到进村的乡间小道上,奔出马尾松林,我才敢捏一下刹车,迅速到家。
步行时,我最喜欢立夏后的夜——不会像冬天那般的黑。七公里,少年步行约两小时,即使不时地跑上一段,也不会少用些时间,真是怪事。农村的夜路并不寂静,有鸟兽虫鸣,有迷路的蛇,有夜行的小动物,还有无家可归的精神病人。起初我很害怕,怕夜黑,怕无风的冷,怕道路两旁松林里的坟茔。
初三最后一学期,母亲没有出去务工。我再回家时,母亲会在那条小道上迎我。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拿手电筒照路,喇叭一样的光束,罩住回家的路。可我不用看,也能知道路面的坑和道旁的景物。
3
二零零八年,我已走出更远,出村的路走完,又踏上出城路。小镇集市到县城,走县道,县城车站出城,再走省道。此时我已成年,拥有闯荡城市的勇气,也有思悟人生的能力。我重新定义生活道路,也尝试规划人生旅程。田间小径是放学路,更是幸福路;乡间小道是出村路,亦是成长路。今后,我会一直走成长路,但不会逗留,因为前路任重道远。
后二年,我在城市有了稳定工作,妹妹大学毕业,父母也如释重负,回到县城谋生。我像候鸟,春节返巢。只是回家的路很长、很长,归途很累。记得一次堵在高速公路省界收费站,大巴车四小时不动,我坐车内,看着午后暖阳,燃成黄昏夕照。没得吃,不敢喝,闭上眼顺气,至深夜十一点进县城车站,总算到家。又一次节后返城,早八时上车,午后一点,司机拿到放行的批条,车才顺利驶出县城。
又过二年,父亲在工厂操作失误,切断四根手指,妹妹遭遇车祸,在家养伤。我得知,终于辞去工作,回到家人的身边。
完成经手的项目,与朋友告别,交接工作,将都市生活清零,三个月满满当当地过完,我终于用到了那张返乡的单程票。
午夜到县城车站,父亲骑电瓶车接我。旅途疲惫,但父亲没有去租住的小屋,而是直接带我到母亲卖夜宵的摊位。
从都市回到县城,城市环境、基础设施、经济水平、生活方式天差地别,我仿佛感受着时间倒流,从二零一二回到了一九九八。看着冷清的街市,我劝慰自己,都市由千万劳动者建设起来,家乡正需要我们青年一代投身建设。
我在县城开始创业,同时,省道改建国道。出城的路不便,城内的交通反而繁忙起来。
期间,我买了代步汽车,常从县城去市区,因道路施工,只得绕江堤大道行驶。江是长江,堤叫同马大堤。沿江堤坝形如奔流,蜿蜒伸展。大堤自湖北至安徽,跨两省六县,长约一百七十五公里。清道光年间,林则徐募资筹建,后张之洞翻修,遂成此堤。驱车堤上徐行,江风拍面,但见坡上牛羊吃草,江面货轮浮游。春夏之交,停车漫步,大堤两侧绿草如茵,防浪林叶叶交拍,似鼓掌迎人。一望长江,可见对岸“豫章故郡”,风吹来过往,恍惚间如庾亮望温峤,“无过雷池一步”,才可以安心。
六车道建成后,我已创业五年,此时的县城,已经有了城市的模样。五年间,我从单身步入婚姻,成立了自己的家庭。国道通车,我没有必要的行程,却还是开私家车跑了一趟市里。路宽了,乘车也方便了,高速、大巴不再是游子最优的选择,市区高铁站刷身份证进站乘车,方便快捷。我早年在都市工作时,体验过的智能生活,如今在家乡也能享受,我心满足。
我不必再像候鸟一样迁徙,却在出行或回家的路上步履不停。从外地回城,不必途经国道,可从高速路在县城出口下高架。从县城回农村老家,也不必在小镇集市下车后,再步行七公里。时代的繁荣遵循了历史规律,人生的幸福则需要自己奋斗。
驶入乡间小道,我有别样的心情。石子路已经被水泥覆盖,我少年步行踩入泥土的种子,如今已从水泥路边的缝隙中伸出树枝。水泥路铺到家门口,就连南面通往另一个村庄的道路,也可驾车通行。
4
随着出行方式的变化,供人步行的田间小径已完全被草覆盖。二零一四年春节,老友旅行过节,顺道来探望我,我向她介绍我的村庄,重点介绍了我迈向人生的第一条路。
老友比我大三十多岁,是我在都市工作时的忘年交。她和家人来到我的村庄时,我西装革履,像工作时一样正式。彼时冬季,草已枯朽,水位回落,多数田地也光秃秃的,风光还不及都市的绿化美丽。行过预制板桥,忽见一老汉牵着羊群从弯道出来。老汉看我几人惊喜忘形,索性将领头羊栓在田间,任凭我们赏玩,他则拿着竹竿往湖泊方向走去。
领头羊在田里觅草啃食,羊群缓缓聚拢。羊不足百只,黑色居多,草不足食,羊群悠然自在,不抢食。忽闻老汉一声呼唤,一阵鸭群躁动声响起,田野间密密麻麻的一片,扑着翅,波浪一般涌来。
天青灰地浅黄,鸭灰褐一片,羊黑白一团;我着黑色西服,老友一家着蓝色冲锋衣,老汉着军绿上衣,藏青涤纶裤;小径中,人与羊伫立,田野间,人随波浮游。此情此景,在过去与未来,在长江北岸的村庄,应难得一见。
此后,祖母病逝,我再也没有走进那条田间小径。一夜读书,突然闻到一股黄豆酱的香味,儿时的经历,若沙画演绎,跃然纸上。
四年级的一天,正排队放学,风中飘来一股黄豆酱的香味,操场上的人都闻到了,排列好的队伍似要散乱,老师们也不约束,三三两两聚起聊天,赞叹酿造人好手艺。我随着队伍回家,小径中伙伴们都闻着味跑跳,一路欢快,勉强成列。一个男生抽出一根狗尾草叼在嘴里,竟忘情地嚼着解馋。大伙看了,捧腹大笑,他回过神来,用夸张的表演极力掩饰尴尬,唱道:“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人是什么样的人,飞檐走壁的人;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他唱完哈哈大笑,佯装追逐,我们一哄而散,队列无形。待我到家,看到奶奶正在门前梧桐树下拌酱,那种馥郁浓香才在奶奶身边聚拢起来。儿时我爱慕虚荣,真想即刻跑回学校里告诉老师和同学们,黄豆酱是我奶奶酿的!
祖母去后,我常这样,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有时是闻到奶奶的香味,有时是看见奶奶蹒跚的身影,可是,需要很努力地回忆,才能模糊地记得,早晨上学,奶奶送我出梯田,站在小径这头,目送我走出小径,步行到校的情景。
当时,我若频频回首,现时,该不用辛苦地追忆吧。
5
至二零二二年,乡民出村都凭交通工具,村东北望去,小径草已青青,再无行人。春节前,又一条快速通道通车,通道的起点是县城,终点是邻县高铁站,途经小镇,穿乡间小道而过。从此,出村庄去县城,用时仅三十分钟,与以前的县道相比,时间减少一倍。正月,游子携老少离村,车出乡间小道,从村庄往都市,无需再到县城转高速,或绕国道至市区乘高铁;南下、西行,可就近乘坐县际高铁,北上、东游,可从通道连接线直上高速,出行之便,如自来水管,畅行无阻。
三十年行路,自祖母牵手学步,至手握方向盘,护佑一家老小安全,我沿父辈奋进之路,踏平人生坎坷,迈步风雨征途。三十年发展,自田间小径,至快速通道,我随山乡巨变,奔流逆泳,赶赴繁荣。
时代赋予生活诸多福利,如高速公路省界收费站全面取消,又如一条乡间小道的拓宽、加长、路面平整。行路不难,便是人民福祉。
我辈亲历九十年代农村农民难寻出路,经历新世纪开端城市崛起,见证小康社会城乡融合发展。我们跳出农门,追梦城市,再回到故土,建设乡村。生命一程,不尽是坦途,路有同伴,幸福相随;走出半生,算行得正道,赚得天伦,四时与归。
世间有许多无名小路,有人走过,就有人记住。路两端,一头是人生起点,另一头是生命归途。人生中间往返那路无数次,像是少年无畏,用脚步丈量生命长度,又像儿童无知,拿脚印给生命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