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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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带走一个海子，又送来一个曹天。
也许上天对现代诗坛也感到失望和担忧，特意委派他来拯救的。你看他的名字，曹天，曹操之“曹”，齐天大圣之“天”，牛逼得很，很不一般。
曹天何许人也？曹天的爷爷是山东人，早年推着独轮车来到河南兰考县谋生，靠卖碱面在兰考王玉堂村买下一座宅院。父亲出生在此，曹天也于1968年出生在此，从此他们变成了王玉堂村人。父亲就读于河南大学，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但因文革风波遭下放，平反后任一所中学的高中历史老师。曹天也就读于河南大学，读法律系，1989年毕业。大学期间，他痴迷诗歌，曾任河南大学“羽帆诗社”社长。他的诗歌时常在《河南日报》《星星诗刊》《飞天》《绿风》《青春》等报刊上发表，诗名在八十年代高校中传播。诗歌的种子从此埋进曹天的生命里，被孕育着，滋养着，等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长成擎天之木，绿盖葱茏。
孕育、滋养他的诗心的，是他戏剧性的人生苦难。曹天曾是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传承了爷爷艰苦奋斗的精神和父亲刚毅隐忍的耐性，终于活出了样子，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房地产商，成立了“河南风雅颂置业有限公司”，任总裁。作为有情怀的商人，他在河南首家提出“无理由退房”，倡导“做人要老实，盖房要结实”，被评选为“中国经济改革十大杰出青年”，被誉为“河南最具浪漫情怀与平民意识的开发商”。零几年那段时期，他曾被评为中国经济改革十大杰出青年、首届“河南十大文化新闻人物”、影响河南十大社会公民和郑州改革开放30年30人，可谓荣誉满身，风光无限。那时曹总裁有钱，也有闯劲，曾经放言要竞选郑州市市长，任内不要一分工资，并且愿意拿出一个亿人民币作为扶贫资金。这个浪漫的行为给他带来了广泛的社会关注，一时间成为名人，还被趣称为“曹市长”。
他自称“新农人”（也许是“新的农村人”之意）、“兰考大爷”。他经历丰富且坎坷，早年摆摊卖过衣服、卖过旧书，也当过律师、记者，后来成为房地产商总裁。他有过优渥的生活，也有过牢狱之灾，后来更是身患脑血栓疾病，行动不便。他把事业交出，把名利交出，从繁华和嘈杂中抽离。
人生沉浮，不妨碍他成为当代著名诗人、作家、法学博士。他出版了《天下英雄》《人间情书》《落草为寇》《我和我的祖国》《天地一行客》《大地交响》《拍案》著作七部，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日、韩等国文字，并多次入选各种选本，被中国作协评为当代百位最具影响力的作家，还被称为“中国的叶赛宁”。
作为诗人的曹天，开始履行诗人的使命，回首往事，检视人生，思考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用一首首诗为世人提供打开真理的钥匙。也许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让他经历那些辉煌与失落、幸运与灾难、温暖与寒冷、赞颂与诋毁，是为了让他看透人性、看清世界，好通过他的心口，说出关于人间的秘密和真相。
曹天有一首诗，名为《自由》，被网友谱曲成歌，深情而苍凉的歌词在忧郁的曲调中别有人间之况味，让人生发无限感慨。我听得如痴如醉，好像那是我自己唱出的歌，映照的是我的心境。
花开成海思念成灾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我知道你会踩着荆棘而来
踏着冰河而来
满脸血污而来
伴着清晨的第一声鸟鸣而来
像晨光中的一匹枣红马
打着响亮的喷嚏而来
天寒地冻
我咬紧牙关在等
像我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
等一罐黄连
你种下的花
人间早已开遍
“你种下的花/人间早已开遍。”我多次反复吟咏这意味深长的诗句，从中获得精神的抚慰。这是一个诗人超脱俗世之外俯瞰人间给出温暖的哲语。
在曹天的诗歌中，我对这首尤为偏爱，它不仅优美，还饱含思想和浓郁的情感。其实，这类风格的诗在曹天的诗作里是极为少见的，因此也显得格外珍贵。他大部分的诗，是粗野的、蛮力的、随性的，但也是深刻的、有力的、警醒的——具有穿透性，这是曹天诗歌的力量。在浩如烟海的现代诗歌中，能让灵魂为之一振的作品贵如真爱，真是少之又少，而我在曹天的诗歌里遇见很多。
有人说：“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和自己的风雨故园有关。”我倒是觉得，他现在的诗，都与苦难、人性有关，与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有关。
他用诗句勾勒一幅自画像：
生于饥饿，长于贫穷。
感激每一粒米每一餐饭。
讴歌小麦大米高粱玉米。
以文字为供品，以诗歌为祭奠，
感恩养育万物的皇天厚土。
黄河边上的家乡王玉堂村
是他诗歌永恒的主题。
“在你十八弯的最后一弯里，
有我出生的小村庄，
它是我最亲近最柔软的祖国”，
“我只是你岸边的一柄芦苇，
年年开花 ，岁岁白头。”
窂狱也无法消磨他的锐气，
高喊着“我是这块土地上的一棵树，
我开多彩的花给爱人看，
我结丰硕的果实给孩子吃。”
虽然“日子比刀刃锋利”，
目光所至处，
是“薄雾中的花蕾，
深藏这生命所有的芬芳”。
曹天站在中国现代诗人的行列里，显得另类，特立独行。他是独立思想者，不随流，坚持说真话，说硬话，说别人不敢说的其他话。
好诗当然有多种，有如徐志摩、舒婷、戴望舒新古典的情感之诗，有如海子、北岛、于坚挣脱诗歌语言束缚的先锋派思想之诗，也有伊莎那样有意摆脱诗歌严肃形态的口语之诗。我觉得，曹天的诗是集众家之所长，汲取以上三种诗歌类型的精华，形式上以口语之诗为躯壳，以思想之诗为内核，以情感之诗为点染。
我认为，曹天的诗从语言和意境方面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雅歌”，一类是“野歌”。《自由》便是雅歌里较为典型的一首。他有两首四句短诗，也算是雅歌中的精品。
我钦佩勇敢无畏的男人
因为这世界最需要热血肝胆
我更欣赏纤细胸小的女人
因为她们一伸手就能摸到良心
——曹天《良心》
我死后
你别哭
新坟上刚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怕热的泪把它溶化
那是我人间最后一件衣服
——曹天《最后一件衣服》
《良心》是对缺少良心的时代的呼唤。这是最美好的时代，也是最没有良心的时代——食物造假、叛卖器官、贪腐成性、道德沦丧、坑蒙拐骗、医疗黑幕、教育败类、碰瓷捞金……光明与黑暗同在，善良与邪恶共存，世道人心不因现代文明而趋于纯净，反而涌现更多种类的不堪。一个诗人透过繁华的现代文明直视这些没有良心的恶行，发出了对良心的呼唤——人要有良心。
《最后一件衣服》的诗境，同样是对人世的凄凉感受。雪盖在“我”的坟头，那是“我”在人间最后的一件衣服。雪何其冰凉，但也算是“我”的衣服，因为在这个冰凉的人世我已失去了衣服——“衣服”是温暖的事物之隐喻。只有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只有劫后余生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世冰寒——你一个人穿过热闹的人群会更加的寒冷和寂寥。诗人曹天当然了然这个世道，这个世道是缺少温暖和关怀和帮助的，“我”活着时没有依靠没有温暖，“我”死后也只有冰冷的雪可以依靠和以此取暖。因此“我”珍惜人世中那一点一滴的温暖，比如“你”的热泪。这诗何尝不是对于薄凉人世的关怀？
毕竟是从苦难里蹚过来的人，他满心疾苦和悲愤，他深知，装斯文没个鸟用。苦难才不会给你好脸色呢！因此我能够理解，曹天诗歌语言的“粗鄙”“不斯文”“不雅”，甚至是“黄”。也许有类似境遇的人才能够接受他的这种“粗俗”。我倒是觉得，有些话，有些情感，非得那么说出，才能够有力量，才能够抵达悲苦的心灵。
曹天的诗，表面看似“粗俗”，但内里却十分干净、雅致，因为苦难早已把他的心清洗，他有一颗玲珑心，有关怀人世的美德，有敢说真话的真性情，因此可以说曹天的诗是一种阔达的、平静的、睿智的表达，呈现出一种粗狂、狂野之美。如他的《感恩节》：
我的仇人们
感恩你们十八代祖宗
是你们把一块顽石
打磨成一把石斧
我想把自己从头劈开
然后从容地大卸八块
心肝肺耳朵眼睛等小件喂野狗
头啊胳膊啊大腿啊大件喂鹰
耐心地等它们吃饱后
就和它们一起奔向太阳
熔化在烈焰之中……
《与子书》就像一封遗书，给孩子的，诗中交代了后事，却并不是痛哭流涕的“遗言”，而是拿自己之死来调侃。只有看透人世、无所谓生死的人才有这样的胸襟和态度。在这首诗里，同样充满了对人世的无奈和喟叹：
活他妈一辈子
腰杆从来都没硬气过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活
不人不鬼说胡活
打完左脸给右脸
牙打碎了还得满脸堆笑咽肚里
有时他在诗里体现出生活中的幽默，让人捧腹。始知，诗不一定得严肃地写，不一定得正儿八经地寻词觅句，也可以是幽你一默、逗你一乐，就如逗笑的相声，而你在笑里竟然流出眼泪来了。《世说新语》写道：“遇上一个芳香的灵魂/像看到夜幕上一颗星/看到一个垃圾人/像沙滩踩到粗砺石子/硌得脚疼”，“ 千万别说这个世界让你痛苦/世界压根就不知道你个傻屌是谁”，“一开始很文明，叫农民伯伯/后来叫盲流，闲杂人员/再后来叫农民工/能恭恭敬敬的叫我一声大爷吗”。《兰考你大爷说》写道：“再过几十年我们再相会 /送到火葬场统统变成灰 /你一堆我一堆 /谁也不认识谁 /送到俺兰考全部做化肥 ”。《马小雨的不嫁宣言》里写道：“半夜给小马发了一条语音/中啊乖!大爷支持你/货好不贱卖便宜没好货/实在嫁不出去也不怕/跟你大爷回兰考卖红薯/咱爷俩相依为命过日子/只要你大爷有一口饭吃/绝对有你一个碗刷”。
我看到的全是诗人的苦笑。
心有悲苦，而后化之，史上恐怕只有东坡先生和济公。济公的笑，本是苦来半是寒，回看人世全愚痴，可笑又可怜啊！东坡先生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一生都在殿堂和流贬之地之间奔波，一首《定风波》真释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苦难是人生底色，衬托出诗人的阔达与精神光芒。东坡先生如是，济公和尚如是，曹天如是。原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姐姐》的海子也算是，但他终究气量太小，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过早陨落了。诗人不怕死是可敬的，但一心求死是可气的。“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人世的艰辛？”
可能有人会说，论苦该是余秀华吧，此话差矣！余确实也苦，脑瘫残疾人，被家暴，过得不快活，但余诗只有自己的疼痛和怨怒，格局狭小，而曹诗有人世悲悯，有人间关怀，有时代苦厄。且论人格魅力，余只是个骂街泼妇，在大众面前揭开自己身上的伤疤给人看，而曹天冷眼看世界，思考人生，以“我”之名发百姓之声啊！看一个作家、诗人，最终看的是他的思想有多深邃、境界有多宽广，而不是停留在文辞之上。在曹诗面前，余诗只能靠边站了。
诗人经历苦，感受苦，观察苦，也思考苦，他收集那些苦作为材料，酿成蜜、酿成酒，分与世人，那才叫伟大的诗人，才是生活斗士。一个软弱的诗人，一个向苦难认怂的诗人，一个不能从繁复的事象里窥见真理和本质的诗人，一个无心引领时代的诗人，一个没有人世关怀和省察的诗人，算什么诗人？
在现代作家里，我喜欢耿直、正气、幽默的刘震云，在现代诗人里，我喜欢睿智、通透、善良的曹天。曹天的诗产量多，精彩之处不胜枚举，在此也无法列举，仅是管中窥豹，权作引读。其作更深邃的思想内涵，更独到的诗歌表达，只能请广大读者亲自领略、亲自品味了。
2024年4月20日 于北京鲁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