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在其长篇小说《大世界》的创作谈里说:“我不仅仅想写一个信仰不灭、主义不变的故事;我还想写一段复杂的令人唏嘘的人生;想要看到庸常岁月中的欢笑,掩卷后有沉思和难过的故事。”可以这么说,恰恰是他书中的那些“复杂”“庸常”“欢笑”“难过”使得他所要抵达的“信仰”与“主义”不是高大上的口号式的标语。相反,他笔下的每一位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的革命者都是可亲可爱的,让人敬仰又心疼。作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海飞总能让虚构故事中的人物以诚相待,以真相待,换取读者的同理心,让他们的悲与喜、爱与怒借由读者的感怀、唏嘘在世间每个角落纷飞、传扬,让他们的革命之火、主义之光在无尽的时间的流里继续闪耀。
一,孤独而荒诞的革命之路
《大世界》讲的是这么一个故事:一名来自宁波镇海澥浦镇的叫做朱三的男人,天天晚上在上海大世界游乐场变戏法。在变了整整三年八百多个日子的戏法之后,他的梦境里全都是他变过的那些让他烦透了的兔子和鸽子。这个时候,他接到一个新的任务,他必须马上回到宁波老家,扮演一个在他眼前当场牺牲了的叫做陈昆的人,包括全盘接收他的身份和爱情。同时也必须断舍离他作为朱三的老父与妻儿。
自此,新的陈昆作为我们的男主角粉墨登场,他的庸常人生,他的日日夜夜因此注定孤独而荒诞。他就像是戏剧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勾画着另一个人物的浓墨重彩,而把自己的肉身与心灵深深勒紧,隐藏于无形。但是,演员还有谢幕、卸妆,做回自己的时候,而他则须时时过着脸谱化的生活,不能让“自我”探出头来,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也需要伪装。单从“一个人必须要扮演另一个人,完完全全代替另一个人去生活”的情节设定来说,海飞就为《大世界》布下了浓郁、错乱的戏剧氛围,也为接下来层出不穷的戏剧冲突埋下了无数个极具杀伤力的隐雷。
海飞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赋予主人公的这份“孤独与荒诞”是有着极其合乎情理的外在背景构建的:在那样特殊的年代里,在民族存亡之际,必须有无数个朱三舍己为民,舍家卫国,抛却身心灵肉,经受生死煎熬,才能砸断黑暗的枷锁,赢取最后的胜利。这样支离破碎的生活他坚持了九年。他无从选择,也责无旁贷。变戏法也好,充当另一个人也好,这都是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哪怕是变出鸽子还是兔子来,变出什么颜色的兔子来,这都是事先定好的暗号,来不得半点差池。
荒诞,是指把所面对的现实理解为一种不合理状态、不符合逻辑状态的意识。书中最荒诞的一幕,莫过于朱三被邻居老人质问:“听说你在上海滩变戏法?你是不是变戏法把你爹和老婆、儿子都给变没了?你本事真大。”当他被误解他的老父骂作汉奸,被妻子骂作负心的陈世美,被儿子嫌弃、冷落的时候,当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老婆、儿子死在他眼前而他不能暴露身份,上前营救的时候,他遭受了比死更痛苦的心理折磨。生活不会给他所谓的“合理”与“逻辑”。因为,从接受任务开始,他就不得不准备好去接受这样无理、荒诞的结局。海飞用这样无痕而有声的语言来刻画这种孤独和荒诞:天终于完全黑了,朱三深陷在巨大的黑暗中,听见了暗夜里传来唰唰唰的声音,他不清楚这种声音来自于哪里,后来他终于明白,这是自己头发在变白的声音。
这是一群潜伏在至暗时空里的人,也是一群行走在刺丛刀尖上的人。没有任务的时候等待任务,有了任务的时候执行任务。生死、情感、自我、亲人,都必须置之度外。任务就是命令。命令的另一头牢牢地牵涉着的是百姓安危、民族存亡这样重大的字眼。所以,海飞所要致敬的是这样一群在地狱与魔窟中遭受着炼狱般的折磨与苦痛的革命者。他们拼尽全力,举起残损的手掌,破碎的内心,势必要为危机重重的中华民族撕开一条通往光明的血路。
二,柔弱而强大的女性力量
鲁迅曾在《记念刘和珍君》里,高度赞颂“中国女子的勇毅,干练坚决,百折不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而在海飞以往的小说中也频频出现于敌我周旋、枪林弹雨中不顾个人安危,舍生取义的女性形象。她们是《麻雀》中的李小男、徐碧城、沈秋霞,《惊蛰》中的张离、余小晚、唐曼晴,《薄冰》中的余春羊、顾曼丽……这些或美丽或优雅或痴情的女子,人前或是医生、护士、老师,或是交际花、跳舞皇后、电影明星,而实际上她们都是在刀山火海里救国救民的女英雄。
在《大世界》中,海飞依然用他深情而敬重的笔墨塑造了义无反顾、英勇赴死的女性角色。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潘水和小蜻蜓。潘水潜入宪兵队食堂当了一名炊事员,烧的油豆腐包肉特别好吃,她的任务是给四明山新四军根据地提供情报。小蜻蜓则不到二十岁,胆小如鼠,“听到有人放炮仗她会紧捂耳朵,走路的时候脚步很轻,害怕把蚂蚁的梦给惊醒。”小蜻蜓是宪兵队招待所的清洁工,业余还会参加甬剧团的演出,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旦角。就是这么两位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却在后面的锄奸行动中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们合力在火车上刺杀叛徒蔡六,刀刀见血,但由于斗争经验不足,最后还是让他逃脱了。后来,小蜻蜓抓住了自己在台上演出,蔡六在台下看戏的机会,继续实施刺杀。由于她画着戏妆,蔡六并没有认出她。她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甬剧《半把剪刀》,突然之间就拎起手中的道具剪刀冲向了台下的叛徒蔡六。这次刺杀取得成功,小蜻蜓也因为身份暴露,当场牺牲了。而白嫩姣好的潘水则把好色、无耻的羽田宫二引诱到养鸡棚里,拿起一把锋利的柴刀为民除害。
她们又是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呢?海飞给了小蜻蜓凄惨悲凉的身世,给了潘水凄婉中带着浪漫的初恋情怀。小蜻蜓的父母是一对摆摊卖烧饼的平头老百姓,在日本人攻陷宁波城的当天,就被端着轻机枪的日本兵嘻嘻哈哈射出的成群结队的子弹射成一团血淋淋的肉酱。小蜻蜓亲眼目睹这一幕,所以她的胆小如鼠、义愤填膺,以及后来的从事革命工作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而自称嫁给了天空的潘水,则在内心永远深藏着她的初恋——飞行员李云霄的身影。那是一位铁骨铮铮的英雄。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的飞机在空中中弹就要坠毁,本来可以跳伞逃生,但他选择了驾驶着飞机撞向日本人的指挥舰。如果说,小蜻蜓走上革命之路,是因为对野蛮凶残的侵略者的恨,那么潘水走上革命之路,是因为心头那深深的爱。她受到了爱人义薄云天的革命力量的感召,从而接替他,成为他,让他们的爱情与主义成为世间永不磨灭的传奇。
当然,书中写到的其他女子,诸如唐书影、吕大鹅、傅灿灿等也都以她们自己的方式,为革命作出了贡献与牺牲。这就是柔弱又强大的女性力量。很多时候,比起不少的男性,她们在爱恨面前表现得更为决绝,在斗争面前表现得更为果敢、坚毅。这也不禁让人想起共产国际领袖人物卢森堡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当大街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必定是女性。
三,独特视角下的叙述方式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大世界》的故事走向不是以章节来安排,而是以四十七个小标题进行了情节的设置与牵引。每个小标题只有两三个字,最多五六个字,都是本段故事的关键词,简短、醒目,具有很好的导向性,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与窥探欲,同时也加强了谍战小说的神秘感。
同样具有神秘感与梦幻特质的还有本书中所采用的独特视角下的叙述方式。第一个独特的视角是“大白鹅”视角。在朱三的妻子傅灿灿和儿子朱大米被残忍杀害的时候,海飞用朱家养着的那只大白鹅来见证。“作为事件的亲历者,大白鹅见证了所有的一切。在它正式死去以前,亲眼见到了从天而降的一场雨,然后它看到雨中被弹片削中血肉模糊的傅灿灿,以及被炸死的朱大米。”“大白鹅悲哀地想,我会不会就此死去,在战乱的年代里,鹅生是多么的不易。”就是一只不懂人事的大白鹅也会为主人的惨死而悲伤。就连一只大白鹅也逃不过战乱年代里的无情摧残。这是小说的讽刺手法,它的底色是无尽的黑暗与悲凉。
除了“大白鹅”视角,书中有四处出现了“我是陈昆”的叙述视角。这里的陈昆是真的陈昆。他死了,用他的灵魂在跟我们讲述他与朱三之间的故事。
第一处,“我是陈昆。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叫朱三的男人,他站在屋檐底下,目光从容而略显忧郁。我死于1944年的春天……”
第二处,“我是陈昆。我看到了那个假扮我的朱三。他甚至有些着迷般地看着我,仿佛在看着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我说朱三,你现在已经是我了,你以后必须是我。”
第三处,“我是陈昆。去年的春天,我就死在大世界的门口,记忆里残存的是地上流淌的雨水和血水。但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活着,朱三在替我活下去……”
第四处,“我是陈昆。我看到院门口冲出来光着一双脚的朱三,他像一只傻掉了的圆规一样久久插在雪地里。人生多雨雪,那么朱三你珍重。”
这四处陈昆的灵魂独白,与朱三假扮陈昆之后朱三的内心活动互为表里、相互映照。接受上级的命令,扮演着陈昆的朱三从一开始的极力抗拒、十二分的不适应,到后来的由心而发的服从、践行,再到后来赔进去三个至亲至爱的家人。这里面的辛酸、苦楚,为革命所作的牺牲,不是用“伟大”二字就能概括的。也正是这样巧妙的视角处理,让我们看到了千千万万个革命者前赴后继、舍我其谁的壮志与豪情。
《大世界》是凄凉的,也是悲壮的。它是一曲送别那些在乱世中救民于水火的仁人志士的挽歌,更是一曲在盛世繁华里,致敬宁愿头破血流也不愿辜负祖国与信仰的革命英雄们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