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夜的鼓,十四夜的肚。”
元宵年年过,别人过十五,我们台州人过十四。别人吃汤圆,我们吃糟羹。
正月十四中午饭一吃好,放下筷子,刷好碗,母亲就着手准备起晚上那一锅糟羹来了。一大清早,母亲早已下过田地,去过菜场,备好各式各样的食材。母亲翻卷着被露水打湿的裤脚,说:“看看,到现在还没干呢!”
母亲一边哼着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十八相送》,一边开始干活了。
书房门前一枝梅,
树上鸟儿对打对。
喜鹊满树喳喳叫,
向你梁兄报喜来。
母亲麻利地把香菇干、虾干、墨鱼干分别放在三个大碗里,倒上水,泡着。又麻利地把一袋子罗汉豆抛给我:“老丫头,剥豆。”刚剥好了罗汉豆,母亲让我给刚炒好的花生米去衣。
母亲那边呢,就一直地切啊切,剁啊剁。把每样食材都剁得碎碎的才行。当她把芥菜、红萝卜、冬笋、油泡、腊肉,还有浸泡过的香菇干、虾干、墨鱼干都切好剁好之后,她也把整段的《十八相送》唱到尾声了。
要是你梁兄亲未定,
小弟替你来做大媒。
贤弟替我来做媒,
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就是我家小九妹,
未知你梁兄可喜爱?
母亲喜欢干活有节奏感,她的动作跟她的唱腔相配,我的活计也要跟她的进程相配。我知道我接下去的节奏当然是坐到灶膛前,往镬孔里塞松毛丝,拔出一根火柴把松毛丝点起来。母亲舀水洗锅,用丝瓜瓤反复擦洗,把那一口老铁锅擦得亮堂堂。这时候,火要慢慢大起来,在松毛丝之上我又放了两段柴,再用鼓风机一吹,镬孔里开始噼里啪啦,红红火火起来。
母亲跟着《梁祝》的剧情走,又开始哼上《楼台会》了。各种食材已经下油锅里炒过,放上调料,倒上水,烧开。在滚沸的水里均匀地倒进米粉,和着半熟的食材不停地均匀地用铲子慢慢地搅和。等一切都熟了,妥当了,我的火也慢慢地调小了。这时候才把那切得细细碎碎的芥菜撒进那一锅粉糊糊里去,这样芥菜才会保持它的鲜嫩,整锅糟羹才会碧绿碧绿的,鲜亮青翠。撒花生米是最后一道工序,但不是整锅地撒。要到吃的人来了,舀一碗撒一碗。不然,花生米早早地撒在糟羹里,就不脆了。
自己家的糟羹自己是不能吃的。想吃糟羹,就要到别人家去讨。自己家的糟羹呢,是等着别人上门来讨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讨过糟羹就都认识了。母亲吩咐过,没讨满七户人家不许回来。母亲说:“这点儿路都走不出去,以后社会上结交人头你咋混?”讨糟羹要讨得甜,讨得巧,要把主人的糟羹赞美得他脸上有光。同时,糟羹烧得好的人家,被吃出口碑,立马口口相传。“啊呀呀,某某屋里的糟羹,老实好吃,料足味美,上紧去吃!”然后小孩们一窝蜂冲过去,一下子把他们家吃得锅底朝天。男主人、女主人神采飞扬,得意而欢喜,整年度都会被人津津乐道,一夜成名。
母亲给我一个搪瓷牙罐,一个调羹:“去吧,讨糟羹去。嘴巴要甜,人要活络。熟的不熟的都要叫,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伯伯姆姆,哥哥姐姐。”接下来是母亲的特别吩咐:“三户人家不要去讨。一定要记住。第一户,五保户吴奶奶家。她家穷,又是孤寡老人,不烧糟羹的。你把家里糟羹带一罐去给她吃。第二户,村东头有发家。”母亲压低了声音,“有发偷过东西坐过牢,吃他家的糟羹不吉利。”母亲严肃地看着我,直到我重重地点头,她才放心。
“那第三户呢?”我好奇地问。
“第三户是村长家。”母亲谨慎地看了看窗外,声音低得只有风能听见。
“为什么呢?”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为什么,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我还想问下去呢,第一拨上门讨糟羹的人就来了。
母亲满脸笑容,一边把一勺勺翠绿的糟羹舀进他们自带的碗里、盆里、牙罐里,又逐一撒上花生米,一边转过头催我出门讨糟羹去。我带上一牙罐的糟羹和一个沉甸甸的调羹出发了。
2.
走出家门,已然暮色四合。整个村庄的上空尽是炊烟袅袅,尽是糟羹的香味。吴奶奶住在路廊边上,独间屋。吴奶奶不是本地人,据说是四川还是哪个地方的人,打小跟着她爹逃荒逃过来的。
“什么是逃荒?”我问过母亲。
“没饭吃,就要饿死了。逃出来到有饭吃的地方去。”
“那她为什么一个人呢?”
“吴奶奶年轻的时候可好看了。两只眼睛笑起来像月牙。她跟一个木匠在一起过,后来木匠离开了她。吴奶奶爱哭,把眼睛几乎哭烂了。”这么说的时候,母亲轻轻叹了口气。
这会儿,吴奶奶家的电灯已经亮起来了。吴奶奶坐在灯下,“哆哆哆”地织着渔网。只是她家的电灯像萤火虫似的,实在暗淡得很。我忙把母亲交代的一牙罐还热乎着的糟羹递给吴奶奶。
吴奶奶接过我的牙罐,一迭声地夸我能干。又把我拉到乌黑的灶台边,舀出自己锅里的糟羹让我吃。我并没有接过她给我的碗,我马上想起,母亲说过,不能吃吴奶奶家的糟羹。
“怎么?看不上奶奶家的糟羹?”
“不是不是,看得上,看得上。”我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回话。
“吃吧,孩子。奶奶家的糟羹虽然没有墨鱼干和腊肉,这个芥菜还是我自己种的呢,鲜甜。”
当我把那小碗吴奶奶家的糟羹吃完的时候,吴奶奶还塞给我两颗大白兔奶糖。
“吴奶奶,您还有这个?不是说——”
“上次织了渔网换的,我心里想着,谁上门来吃我家的糟羹,我就给他糖吃。你是第一个上门的,就给你两颗。”吴奶奶笑起来整张脸都皱巴巴的,似乎挂着无数个小月牙。
“谢谢吴奶奶!”我想起母亲交代过“嘴巴要甜。”
这时候,我看见吴奶奶家的门背后挂着几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我寻思着,为什么吴奶奶把照片挂在门背后而不是墙壁上呢?再看墙壁,老旧、发霉,不停地往下掉水泥。
“吴奶奶这是您?真漂亮!”
“对,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
照片中的吴奶奶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眼睛清亮得像一摊小溪水。
“这个是——”我的头脑中迅速地闪过母亲说的“吴奶奶”“年轻时候”“跟木匠”“在一起过”这几个字眼。
“木匠——”天哪,本来是心里想想的字眼,怎么就长了声音,从我嘴巴里飞了出来。
吴奶奶显然有些惊讶,空气陷入一刹那的静止。
“啊,这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
吴奶奶看出我满脸的不知所措,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静静地坐下,不说话,继续织渔网了。
“要不要听妈妈的话呢?”我在心里想着。但是有吴奶奶的夸奖和她给我的大白兔奶糖,妈妈的话似乎已经成了低下头去的小野兽,再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第二户去哪家呢?从吴奶奶家出来,整个村庄已经灯火通明了。家家户户敞开着大门。到处是锅勺声、说笑声、喝糟羹的声音,到处都是这样的问答声:“你吃几户了?”“你七户吃满了吗?”“还没呢,哎,吃撑了,吃撑了!你看,我这十四夜的肚!”“走,继续讨糟羹去!”
“快点快点,村长家糟羹熟了!”一大帮人在嚷嚷着,往前赶。
母亲吩咐过村家长的糟羹不能吃——
“走啊,走啊,村长今年新娶了儿媳妇,快到他们家讨新妇糟羹去!”
“走走走,迟了就没了!”
人群里一片“当当当”的敲碗声,有人拎着牙罐,有人端着蓝边白碗,竟然还有人端着能盛下十碗糟羹的钢精锅。那可是我的小伙伴昌盛的哥哥繁荣。
“繁荣,你凶(厉害)的啊,拿锅去讨,要把村长家糟羹全讨走啊?”
“嘿嘿,我一帮哥们儿讨糟羹讨到我家就赖着不走,这会儿正玩扑克呢,我代他们来讨。”
“春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见我傻傻地看着他手里的钢精锅,繁荣哥哥喊醒了我。
“可是——”
“可是什么,晚了真没了。”不由分说地,繁荣哥哥一把拉上了我。
3.
村长家的台阶那么高,村长家刚过门的儿媳妇像电影里的演员那么好看,像贴在县电影院墙上的明星。村长家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是来讨新妇糟羹的。新妇糟羹跟母亲烧的咸糟羹可不一样。新妇糟羹是甜糟羹。甜糟羹是用生粉调制,佐以红枣、蜜枣、苹果、梨、橘饼、葡萄干、花生米、红萝卜丝等。哪家有了新娶的媳妇,哪家就要烧甜糟羹,由新妇亲手调制,让全村的孩子们来品评。这一锅甜糟羹烧得好与坏,可就决定了新娘子在村里的地位呢。
村长儿媳妇烧的新妇糟羹,妙就妙在她在一锅光鲜亮丽的甜糟羹上撒了一把从她娘家采撷而来并淹渍得恰到好处的糖桂花!我们何曾见过这样旖旎别致、艳压群芳的糟羹,不一会儿就抢食一空了。
老村长看着我们也是满脸的慈祥、可亲。
“这是有水家的囡不是?”村长看着我。
“爷爷好,我爸爸是有水。”
“长得聪明相,听说读书考试都是前几名。糟羹多吃点儿啊!”
面对大人的夸奖,我知道不用说是也不用说不是,什么都不说就行了。心里面却开心得要飞起来了。
村长家的糟羹虽然好吃,但不可贪恋啊,我还有好几户的任务呢。不管认识不认识的,进门就讨,讨了就吃。心里算算已经吃了六户人家,就差这最后一户了。天上的月亮是越来越亮了,村里的狗起此彼伏地叫起来。我的肚子已然滚圆滚圆的了。
“讨糟羹啰,讨糟羹啰!”想着是最后一户了,我振作了精神。穿过大会堂,路过供销社,村东头的第一家,进去就是了。我拿着沉甸甸的调羹把我那搪瓷牙罐敲得震天响。
没想到,这一家却静悄悄的,那一盏电灯也比吴奶奶家的亮不了多少。房间里似乎也闻不到糟羹香。连个烟火气都没有。
“啊,是春丫啊。你是来讨糟羹的吧?”
正月十四,不讨糟羹讨啥?我心里这么想着,怎么回事呢?她倒认得我。
“你坐坐,我马上烧,马上烧。”那女人满脸讨好的神色。
不会吧?正月十四谁家不是把糟羹早早地烧好等着大伙来讨,讨的人越多越吉利。她竟然还等人来再烧?我心里满是狐疑。
看我要走的意思,那女人连忙拉住我:“你就等会儿吧。多少年了,都没有人上我们家讨糟羹了。我也好些年没烧糟羹,反正也没人来讨。”那女人满脸央求的神色,倒叫我不好意思走了。反正也已经晚了,十四夜通宵也是寻常事。
“有发快过来,帮忙。有人来讨糟羹了!”她一边麻利地拿出青菜、红萝卜、豆腐干等,一边朝里屋喊着。
天哪,没想到,这最后一户竟然又踩了雷。母亲交代过的不能讨的三户人家竟都被我踩了个中!
“没想着烧糟羹,芥菜也没准备。不过,我用青菜烧也好吃的。”有发妻子忙对着我解释,生怕我转身就走。有发很快出来择菜、洗菜。
我想回去。有发偷过东西,坐过牢,村里人觉得他们家的糟羹不吉利。我吃了他们家的糟羹会给家里带来不祥的。可是,有发妻子那央求的眼神,那慌乱的动作,有发唯唯诺诺的表情竟让我挪不开脚。
糟羹很快就做好了,那两人把我当活菩萨一样供着。一个忙不迭地给我拉凳子,一个讨好地问我:“快尝尝,还好吃不?”
我能说什么呢?当然说好吃。实际上,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脑子里只是印着那两人小心翼翼的脸色和感激不尽的目光。
4.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碰到村长了。他跟我打招呼了。”
“他会跟你打招呼?”
“直夸我们春丫能干。春丫到他们家讨糟羹去了。”
“这丫头,我嘱咐过她不要去讨的。”
“你看你,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事儿也不能全怪村长……”
“过去的事情就交给过去吧。我看啊,还是我们老丫头能干,把咱们两家那么多年的结都解开了。”
白晃晃的月光从窗外的竹叶间泻漏进来,我一点儿也睡不着觉。听着隔壁房间父母亲的对话,有点儿懂也有点儿不懂。已经是后半夜了,又一拨讨糟羹的人回来了,他们敲着调羹,唱着歌,“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声音却把我敲得睡着了。
—— 发表于2024年2月《儿童文学.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