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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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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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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父亲的青山绿水

鸭绿江,奔流不息,绵远流长,是一条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大江。她冲积的土地丰沃肥美,她流经的地方风光壮丽。当她九曲十八环地流到父亲的家乡——集安上活龙村时,江面豁然平阔,青山对出、两岸险迥。因为鸭绿江是这儿唯一一条大江,所以这儿的人很少称谓“鸭绿江”的全称,往往只叫“大江”,亲切,简洁。

父亲七岁上和爷爷奶奶从山东迁徙到这儿,便与这条大江结下不解之缘。少年的他,余暇时光几乎都浸在江里,连冬天冰雪封江也阻挡不了他对大江的向往。作为孩子王的他每每呼朋引类,到岸边的树上吹淞花、摘冰凌;在冰上抽陀螺、翻跟头;和对岸的小朋友用简单的朝语打个招呼。当时正值抗美援朝,中朝两国友好的几乎没有边界。亦或从家中偷出洋镐铁锹,刨开冰面舀鲶鱼。鱼儿连水被泼到冰面,只扭动几下就冻成了冰坨。再或用葫芦瓢舀了江水相互浇泼,水和头发冻到一起,一番疯闹之后,头上开始“蒸蒸”的冒起了热气。

夏日的大江更是孩子们的水上乐园。放学后,成帮结队扑向大江。奔跑中踹翻了正在石板上抡棒捶衣的大姑娘的洗衣盆,踢飞了蹲坐在大石上精心刮土豆的老奶奶的菜篮子,撞开了挽了裤腿站在水中面对面说笑着拧被单子的小两口……即便被追打、叫骂也丝毫不停向水的脚步。孩子们跳到水里,有蛙泳仰泳的;狗刨潜水的;最快的是打“高丽搬子”(自由泳),从入水一个猛子扎到江中央只需数秒钟。他们排着队从小砬子尖上跳入水中,惹得鱼虾们四处逃窜,有的竞误闯误撞溜进禁区——孩子们的裤衩里。

那年七月,鸭绿江因为连日大旱水量消减,特别是哨口处流湍水浅,几处江石裸露,水声比素日愈加喧嚣。父亲放学后象往常一样徜徉在江岸无所事事。突然,水花四溅,浪声振耳,一条硕长的鱼挣扎在哨头,被困顿在江石间。

“好大的一条鱼呀!”父亲想都没想,立马跳入水中,快速向那条鱼扑去。他双手迅猛出击,准确的扼住它的两鳃。这家伙实在是太大了,在水中象一头脱缰烈马放浪不羁。少时,它挣脱了哨口浅水的束缚,拖着父亲逃离到深水。为了摆脱父亲,这家伙开始展示它的各种力量和技巧:跳跃、深潜、甩头、摆尾、前空翻,侧后翻……无所不用其能。父亲水性好,人又轻巧,最重要的是扼住了它的要害。没一会儿,它的动作开始缓慢下来。但是,千万不要忽略一条大鱼的智慧。这一刻它竟一动不动,把肚子白晃晃的翻在江面。父亲以为它死了,手劲略微放松。趁此机会,它突然箭一般射出水面,顺势在空中作了一个极美的滑翔,又猛扎到水里,接连又是一个跳跃,同时快速甩尾摆头、身体翻腾,试图甩开束缚。原本已经疲惫的父亲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措手不及。好在人在空中,紧握大鱼两鳃的双手丝毫没有松动。强大的对手激发出父亲更高的斗志。父亲再没有给它机会,它装死时,父亲也在休整。它驿动时,父亲顺势而为。不使蛮力,不和它正面对垒。父亲就像这条鱼的浮漂,依附在它的体外,甩不掉、挣不脱,欲罢不能。这场人鱼大战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可以用“惨烈”二字来形容。当这条筋疲力尽的鱼被同样筋疲力尽的父亲拽到岸边时,激荡了长达一小时的大江瞬息平静了,只有一道如血残阳铺在江中随风瑟瑟,似绸缎般柔软。

这是条鳜鱼,我们俗称鳌花鱼,是鸭绿江中最凶猛的鱼类之一,它的味道极尽鲜美。若论鸭绿江鱼之丰美,无一能出鳌花其右。这家伙有三十余斤,比父亲当年的身高还要长出半米。当它被江边看热闹的人用手臂粗的柳条穿起时鲜血淋沥,一半是它的血,一半是父亲的血:父亲的双手多处被它的鳃割破,双臂、腿上的伤口是在哨头和它搏斗时留下的。

这家伙被当做战利品,用三捆柴草铺垫着炫耀在奶奶家的大门口时,它长长的鱼须还微微颤动,嘴不断地一开一合,间或无力的掀动一下鱼尾宣泄它对生命的不舍和对弱肉强食这道法则的控诉。晚饭后,村民们三五成群来到家里参观,啧啧称奇: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鳌花鱼,从来没见过能徒手逮到这么大的鳌花鱼的人。父亲是第一个,前有没有古人,无需考证,后有没有来者,不予理会,反正父亲是他们眼中的第一。父亲——当时的小小少年在人们的赞叹声中负手而立,神情持重。偶尔环绕一周,欣赏着、守护着他的战利品,直到人们散去。

获得的代价是无可忍受的伤痛。入夜,这个搏鳌少年失去了白天的英勇和自负,举着受伤的双手,在惨淡的月光下和那条在水鳌花一样,跳跃、翻腾并伴着低吼、呻吟。只不过鳌花是在大江里,父亲则是在庭院里。可这一切丝毫不能减轻疼痛。那个年代的他们,治疗外伤的唯一办法就是熬时间,就像这个年代的我们治疗心伤一样,一切都需要用时间来修复和验证。

这条鳌花在当下可值三、四千块钱,而当时只卖了三块四毛钱。但是已经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奶奶看在父亲为逮鱼而两手带伤的份儿上,特许用这笔“巨款”的一半买了双他向往已久的蓝色自由鞋,剩余的补贴家用。这双鞋被父亲宝贝的不行,上学、放学赤脚;跑步、干活赤脚;雨天泥泞赤脚、旱天爆尘赤脚,只有在上课间才洗净了脚穿上。等到第二年,鞋还是新的,却盛不下父亲已经成长的双脚。在奶奶的多次催促下,百般不舍的给了二叔。二叔穿鞋忒费,沒几天便水涂泥裹、开胶破口了。看着自由鞋的破损处,父亲的目光满是怜惜与不舍。他下意识的舔着干涸的嘴唇,伸手鼻底,嗅着手上的疤痕。这疤痕似乎还带有鱼腥味道。因为没有缝合,伤口在自然条件下慢慢愈合而凸起的那道肉棱儿,在时过年余又隐约做痛起来。

父亲喜爱这条大江。他年轻的很多重要人生历程的见证都是这条大江。他心中的姑娘是在这儿追到手的;他的中专录取通知书是在这儿送达的。即便那所学校很快被取缔,学生就地安排工作,农家孩子的双手摆脱了翻弄泥土而开始翻弄钞票,由此成为“国家的人”。“国家人”是村里人对国家公务人员羡慕的称谓。父亲十七岁时被调到家乡上活龙村供销社当了一名售货员。当时,著名作家鄂华为创作《呼龙哨记闻》来到活龙村体验生活。鄂华是湖北荆门人,身高臂长,长江练就了他大好的水性。当他和同样水性不错的父亲碰撞到一起,立马惺惺相惜。两人经常结伴畅游,不论风高浪急还是潮平波稳。父亲对文字的感觉便是和鄂华相处的那段时光中培养和熏陶出来的。

父亲敬爱这条大江。在那个物资匮乏、粮食奇缺的年代,这条大江给了他和他的家人各种生存机会。小鱼小虾是佐料,甲鱼、胖头是主餐。家中炕沿头的墙壁是他的领地,一排钉子上左边一枚细小的鱼梭织得是“叉尖”的网,中间是“叉一”的,右边是叉……只要闲暇便织新补旧。每每饭后,拎着渔网漫步到大江甩网、溜网、下网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父亲眷爱这条大江。时而出差,回家后第一时间奔向大江,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让每一寸皮肤感受大江的冷暖。对父亲来说,江水或温肌或冰骨都是最恰当的温度。一个冬夜,父亲骑自行车从县城返家,因山路难走,他选择了走冰封的大江。行到安子哨附近,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父亲停车回顾:谁呀?没有人,只有过耳朔风吹脸割肤。父亲又前行数米,呼声又起,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他停住自行车,探足前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腊末的江面不知因何,竞开化了一片,如骑车冲进江里,后果不堪设想。也许,这大江原本想捉弄他,却又心疼地放过了他。

父亲挚爱这条大江。月光下听涛,晨雾里弄潮。每一块石头都有记忆,每一朵浪花都是故事。欣赏她柔情时的袅袅婷婷,羡慕她激荡时的潇潇洒洒。爱她春来潮涨,爱她秋至形销,爱她或奔放、或温婉、或清澈、或浑浊,爱她……

事物的变化左右了人性的变化。爱,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清楚的记得,那年已经调到县城工作的父亲,在一个夜晚突然回到家里,同行的还有两个同事。我和弟弟已经睡着了,听到久别父亲的声音,睡眼惺忪、懵懵懂懂的就从被窝里爬出来扑向他。原来,父亲一个姓冷的同事在头天夜里到江中捕鱼,彻夜未归。第二天他妻子找到单位,哭哭啼啼请父亲他们帮忙寻找。父亲立即组织人到江边,发现他的衣物尚在,人却无影无踪。按说这人水性极好,多大的风浪对他来说都能驾轻就熟。七月的鸭绿江更是波平浪稳,难道会出现意外吗?寻找无果,父亲领了两个人,租一艘小船,带全了粮食灶具,顺江而下。一天后到活龙村时已经是午夜。第二天一早,没等我们醒来,他们已经出发了。据说,七八天后,在江下游一个水库边找到了父亲的这位冷姓同事。此后,父亲便鲜少到大江边儿了。

友人的逝去仅仅使得父亲和大江有了距离和嫌隙,而之后的大水才是他与大江彻底决裂的原由

那年九月,几天大雨加之朝鲜境内的多条支流水量激增,大江水位暴涨,江水顺着江岔灌入村中。父亲得知消息后连夜自行车骑行三十里赶返家中。然而在离家还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路被洪水冲断了。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还灯火通明的村庄瞬间被洪水吞噬

大江的这次混蛋之举,淹没她以往对人们所有的好,人们在诅咒和叫骂中却没有回忆和思索。也许卡耐基说得对:“忘记感恩是人的天性”。

人们总以为自己是天地之主,大自然的一切都要听从人类号令,自信能改变自然、创造未来。然而,灾害来临,人类却变得那么弱小、无助。我们的大江用她自己的形式宣泄她的不满和愤怒。而赖以生存的人,却别无选择的承受失去的伤痛。有些伤痛按人类的时间尺度计算,是永远的。比如当时的我,暂时丧失了家园,但家人安好。可是,许多人不但暂时丧失了家园,也永远丧失了家人。

父亲无奈的望着肆意而为、震怒咆哮的大江。她曾经那么慷慨仁慈,她怎么了?难道她此时此刻的我行我素才是她与生俱来的本性,而温文尔雅只是她伪装狰狞的手段吗?父亲迷茫无助,眼睁睁地看着冲天浊浪损毁亲人的家园,卷走朋友的家眷。父亲对养育着他的这条大江是那么敬畏和爱戴,此时此刻,那份敬意已经消磨殆尽,留下的畏惧深潜在他的呼吸间拂去又回。他决绝地选择了和大江告别:卖了刚织好的新网,扔了待修补的旧网,封存了与这条大江所有关联和记忆。至此二十年来,父亲和大江消失在各自的视线里,仿佛从无交集。即便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与这条大江距离仅两三公里,父亲也视若不见,即便擦肩也绝不回眸。

虽然,父亲和大江决绝了,可是他的脾气却越来越像大江:温和——三春的平潮;忧伤——夏日的微波;愤怒——初秋的狂涛;思考——冬季的暗流。原来,表面上决别了,骨子里却血脉交融、难割难舍。

一九九七年,父亲所在单位在家乡包保了一个贫困户。当询问该户的需求时,户主提出要么给买两千块的农药种子,要么买一盘拖网。买一盘拖网算下来得三千多块,几乎顶的上普通职工小半年的工资。父亲思虑再三,觉得这个贫困户人勤快,种地之余打渔捕虾,也是一个快速脱贫的好路子。所以托人给他买了一盘拖网。至于和这条大江有没有关系,恐怕只有父亲自己才说得清楚。时过半年,再次走访这个贫困户,见这盘网破烂不堪的堆放在小院的一颗歪脖苹果树下,上面落了一层腐叶。一只小猫不知怎么卷到网里,左突右窜的找不到出路,本就凌乱的拖网被小猫这么一折腾更不堪了。父亲掀开网的一角,小猫“噌”的一声逃将出来,麻利地跳到苹果树上,对着父亲一阵乱叫。父亲不无惋惜的捋着网的梗绳。这家男主人抱怨说:这网太难伺候,收放皆不容易,一人操作不了,又不能次次雇人收放。自从这盘网到家后,费时巴力的下了几次都收获甚微。这不,就堆那儿了。当时还不如要两千块钱的化肥种子,虽然便宜,但实在呀……父亲仔细询问了这盘网的使用程序,临别时,叮嘱他把网收拾好,等过几天他组织人来帮他下一网。

鸭绿江的早晨总是云烟迷蒙,升腾的雾气仿佛都能拧出水来。侧耳但闻潮响不绝;放眼望去,隐约江流来去从容。只一会儿,晓旭渐升,雾消云散,山峰乍现,如洗般青黛如新。

父亲指挥人用马车把网拉到江边。在上游五百米处搭一脚架,先仔细把这一头的梗绳缠绕到脚架上,再把辕马从车上卸下,让马儿转绳放网,另一头则由渔人驾一艘小舟拉网向江心铺去,整个放网的过程约一个小时,的确是繁琐不堪。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帮忙的村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抿酒猜拳的;有拉呱摆龙门的;还有人在沙滩上画了棋盘下五子棋。父亲叫老乡搬一张小椅,静坐在一团柳茆下,捧本《三国志》细心研读,周围的喧嚣仿佛烟云过耳。

下午三点多,小船再一次下江收网,上游的脚手架也“吱吱扭扭”地响起来,中间夹杂着马儿的喷嚏声、赶马人的鞭子哨、人们的呼喊声和远处知了悠长的鸣叫声。小船慢慢划拢近岸,马儿的蹄声踏在砂石上似乎越来越沉重。人们满是期望地守侯着。是收获的希望还是空网的失望?一会儿就见分晓。

小船已经靠岸了。继而换由三四个人喊着号子,接过船上的网梗纵深向岸拉去。另一头仍然是那匹马围着脚手架不停的转圈。网的两头已经上岸,而中间圈成一个大网兜还在江中。网很沉,拉网的人又增加了两个,马儿也累得歇了两三气儿,岸边等候的人们心情越来越焦急。终于网中间部分渐渐被拉到水边。只见网中裹着白花花的一层向岸边涌来。一只小土狗也来凑热闹,围着人们前后撒欢儿。当它看见渔网临岸,鱼群在狭长而逼仄的网里跳跃,这也许是它有限的生命视觉里从来没有过的震撼,不知是恐惧还是惊讶,它扭头且吠且逃。有个心急孩子跑去探看,却和那条小狗一样吓得跌倒在网前:哎呀不好了,怎么象有个死人呀!大家忙拥过去观看,只见,一条近两米长的鸭绿江鲤鱼在鱼群中翻滚。

这是一场鱼的盛宴。这一网捕获鸭绿江特有的秋生鱼一千余斤;二十斤以上的鲤鱼六条,其中有一条四十八斤;十斤以上的鲶鱼二十一条;草鱼、白鲢、鳊化……不计其数。这条大江真是慷慨,只要你俯身面对,她就会给你丰厚的回报。

村民们象赶集一样从家中奔向大江,网主摊开两手,脸上的笑意已经拢不住了,不住的吆喝: “快呀,快拿家伙事儿来装鱼呀!”于是,他们各自拿着水桶、脸盆随意装鱼。经济社会的世风丝毫没有改变这里的质朴民风。

有人把饲养所已经弃置很多年,锈迹斑驳的大铁锅搬到江边,一番洗涮,拢起篝火,净锅添上猪油,葱蒜垫底,取江水、淋大酱,满满一锅天然鸭绿江鱼在篝火的“霹啵”声中开始“噗噗”的冒香气儿了。

他们分别从家里拿来方圆不同、高低不等的桌子,一溜顺江排开。盛鱼的铜盆仞口比小锅还大,配上一笸箩嫩红的水萝卜、鲜绿的小黄瓜、刚起的大葱蘸自圈的黄豆酱,家酿的烧刀子桶装瓢舀,管够。一碗下肚,声便渐高起来。

父亲和乡邻推了两盏,己有些许醉意。这水、这鱼、这酒牵起他浓浓的乡愁。离乡经年,久不亲近的大江就横亘在眼前,其实又何尝不是横亘在怀里?他步履略微盘跚,在浪花声声不绝的呼唤中走向江边。任江风吹开衣袖,任退去又复来的浪潮打湿鞋袜。静静的瞭望对岸的渔火、灯光;细细地倾听浪花的回声、虫儿的呜叫。父亲已经太久没有和这条大江亲近了。那种淡淡的情愁连同久违的清凉汇成大江的味道,直击心底!其实这条大江始终深潜在他的心之一隅,只因结下情仇,才会拒绝她在自己的心中激荡、眼里流淌。伫立良久,他慢慢俯身蹲下,伸手水中,感受着水流微凉的惬意和轻柔的抚摸,见江水由于受到手的阻碍而微浪绕指,继而似琉璃般逝去,心潮也如江潮般翻腾不已。掬一捧阔别近二十年的江水扑到脸上,于是,江水和着泪水一同流将下。这一刻,父亲与鸭绿江和解了。不,是父亲原谅了鸭绿江,而鸭绿江却静静的、始终如一开敞着她博大的胸襟等待父亲的回归。不,是等待着任何一个不管因何种原由而离她远去的未归游子。

人,太过执着便逃离不了坚守的痛苦,而过多随和却抛舍了爱憎、打破了规则、模糊了秩序。聪明人会选择在尊重执着的前提下放松和随意,与一切相关事物和解、融入。父亲不是聪明人,他选择与这条大江握手言合,不是因为改变了他当初的执念,而是因为原本的热爱早己经镌在骨髓,就象一个误解母亲的儿子,离家经年,眉间的愁怨只是皮里表象,心中的乡愁才是刻骨真情。

一九九九年父亲退休了。

退休后的父亲最喜欢的还是江边漫步。久之生闲,便也偶尔到我们家后山的两间小平房里呆上一会儿。开始,每天早晨去,晚上归,后来索性住在那里,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

这处平房,建在我们这座小城北面的山坡上。依山傍水,从山下沿一条婉曲小径上行五百米,房前有一个大约五分多地的小菜园。园口一墩鲜艳的大丽花,花盏硕大;平整的地中间凸起了几株向日葵,盘头花黄,打碗花的纤藤缠缠绕绕的爬到向日葵的顶端,须儿没了依附而茫然无措。四周种满了果树:苹果、李子、梨,还有一棵板栗。最有趣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偷长的黄柏,任性的从房头的偏厦里肆意的顶破天棚,已成参天大树。这里最多的是樱桃,有十几棵,红的白的,六月雨后,地上一片红白珍珠,捡拾费事,弃又不舍。倒便宜了鸟儿,成群结队的光顾。即好吃又好看的是一株杏梅。这株杏已经三十多年,盛果时压断过手腕粗的枝条。春天一到,她的花最香最浓。七月初,杏子黄灿灿的挂在岁月的枝头,虽然无声无息,却炫耀着一季的芳华。门口一架葡萄,绿的是绿玫瑰,紫的是紫金龙,又香又甜,使得蜜蜂蝴蝶嘤嘤袅袅的盘桓不休。和小菜园有着鲜明对比的是大门斜对面的乱石坡。这里到处是野坟、乱石,了无生机。大概是村里的滩涂荒地吧,也无人看管、少有人来。据说,这儿原本也是林茂草丰,只是大炼钢铁时,这个村的小高炉就建在这儿。树砍了,锅砸了,炼出了一堆废铁疙瘩。之前山上还剩一些榛丛、荆棘,只到人们的居所逐渐侵占到这里,周围住户的柴草都是从这里就地解决,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每到大雨,乱石随着山水慢慢流淌,不断侵占小径、水沟、甚至人们院落。可恨的是,有时没有风雨,这些乱石也虚张声势的滚流。“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这座大山对人们无知、偏执和自私、狭隘所发出的促狭的嘲笑声。

父亲沒退休前,和母亲偶而来这儿待上小半天,母亲在小菜园里拾掇果蔬,背垄,点种。春天时青葱白菜翠绿满园,煞是好看。父亲大多时侯蹲在垄头,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很少动手帮忙。也是母亲太挑剔,往往说父亲背的垄不直,亦或点种非深即浅,薅草动了苗根,间苗留弱去强,等等等等,无一满足。久而久之,父亲便不再动手了。退休之后,两老的活计颠倒过来了,种地时,父亲反到变成主角,老妈开始 “溜边打蹭儿”了。

退休后的父亲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他把余暇全部蹉跎在这个小菜园里。父亲虽是农家出身,但十四岁高小毕业就参加工作,一天农活没干。刚开始时,他种地很不得法:豆子喂了太多的农家肥而窜了老高的豆秧子,鲜少结荚;水萝卜又种的太密,个个象拇指般粗细,玉米棒子结了挺多,玉米粒儿少的可怜……无怪乎老妈总是向我抱怨:你爸的手拿笔还凑合,捞锄头呀,不带那个价!

经验是在无数次失败后总结和积淀的。父亲的小菜园拾缀好了,他把目光转向了门对面的乱石坡。清理乱石坡工程巨大,耗时费工 。父亲做的第一项就是先选择一块有土的地方,围绕这一小片土捡石扩地。没几天就开垦了大大小小十几块。稍大一点的背垅种庄稼,稍小一点就用石头围起来种上小树。偷攒的一点私房钱全买了树苗,甚至去捡拾别家修剪果树的残枝回家自己培育果苗。那一段时间,父亲挑水运肥,从春到秋,一刻不闲。直到霜临土冻,他才收拾农具家什回到城里家中。

父亲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许是写累了、写乏了,久不动笔。有时昔日部下请他看个材料,他左推右挡,极不情愿。但是这一段时间他开始记日记。翻开他的本子,密密麻麻的记录某株的位置,何时栽种,有无病害等等。

父亲知道,一棵树,成长需要数十年,砍伐,只要几分钟。于是看护这一片山坡成了他责任。他每天在山上巡视数遍,而电锯声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只要电锯声起,再晚他也寻声而去。久而久之,未免和人交恶。有一段时间,家里的玻璃经常莫名其妙的被砸。我劝他:“别管那么多闲事,回楼里算了。”

“绝不行!”父亲在这件事情上毫无商量余地

因为有了树,不再有石流,因为有了草,不再有山洪。周边的村民在父亲带动下也加入到改造乱石坡的行列。当然他们有些人的目的和父亲不同,单纯为了抢占地盘种菜种粮。但,不奢求能恢复到五十年前的树高林密,只要有鸟语花香就好。又管他目的何在?没几年,这片乱石坡开始有了生气。而今再没有出现过山洪、泥石流。现在,这里俨然成了边城一景:刚入四月,这山坡就成了春的符号。陇头是绒绒吐翠的小草,垅尾是刚刚抽芽的绿柳。最先开放的是杏花、桃花,依次是梨花李花樱桃海棠……这里芬芳而热烈,是一片花的海洋。

到了秋天,虽然失去春的色彩,却浓重了成熟的味道。秋天是父亲的节日。收获的时节,他脱掉平时干活的装束,换上干净的衣服,把土豆洗净刮皮,豆角摘筋掰断,一份一份包好,挨家分送。实在送不掉的摆在道边,谁见谁取。杏子晒干儿、葡萄酿酒、南果梨洗净切成四棱,一串串挂在房头做成梨坨子;桃子熬了蜂蜜圈在瓶子里,一直能保留到冬天;白菜、萝卜、一缸酸菜,一缸咸菜;酱苤蓝、蒜茄子、腌辣椒……家里吃不了,没关系,送人!。

耕种和收获的喜悦填满了父亲整个退休生活。每天面对青山,他像一个惬意的孩子,听黄莺肆意鸣叫,看螳螂孤傲舞蹈,小草绿了又黄,花儿开又谢,感受春日野玫绽放生命的光华,品味秋天枫叶昭告岁月的誓言。面对青山,心才不会孤单 人才不会衰老。

但是,谁都拒绝不了衰老。年龄大了,记忆便开始偏执,亦或开始选择性的失忆。七十五岁以后的父亲忘记了很多工作方面的事情,唯独对他的绿水、青山念念不忘。儿时的,壮年的,不管多久远、多零碎,都挂于心怀。现在他的身体逐渐老迈,轻快的脚步开始变得拖沓,双臂瘦弱得抡不动开山镐。种地种树己经成为他的奢望。即便这样,父亲每天上午也到他的大江边巡视一番,或伫立眺望,或俯身聆听,搜寻一些人们废弃的垃圾蹒跚着背回小区垃圾站。下午再到他的山前,望一望他的菜地,抚摸一下粗壮的玉米、纤细的荞麦。看一看始终挂怀的豆子结没结荚、高粱拔没拔节。再数一数他的果树,尽管那些树是他种植修护的,但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开垦的 “小片荒”早已分给了左邻右舍。即便他被特许在这里采摘任何一种果蔬,但是,他连一片叶子都不舍得摘取。之前的平房现己被节次鳞比的高楼大厦取代。绿地间那棵老杏尤在。动迁时,父亲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保留这棵老杏梅和那架绿玫瑰。可惜绿玫瑰规划在楼基间,所以只剩下这棵杏梅伶仃守候在这里,被四周的高层挤兑得更显孤单了。

父亲的少年衷情于绿水,老年寄怀于青山,而他的青壮年被用绿水和着山石铸成水泥成为社会建设的一块普通基石。父亲从不评论作为基石的那四十多年的成败得失。他真正引以为傲、炫耀不休是面前这条江,背后这座山。

相较于人生的匆忙和微小,大江绵流,高山仰止才是真正的永恒和博大。大自然不会拒绝我们廉价的悲悯,同样也会暂时容忍我们无知的傲慢和无度的索取。但是我们啊,一定要善良。善待不断地给予我们的绿水和青山。我们从来没有停止对大自然的开发,却很少思考和自我拷问。应该怎样保护我们的青山绿水?这,正考验着我们的智慧和担当。在自然面前,谦卑才是我们应有的姿态! 用真诚让自然相信我们——这是父亲这些年来的感悟,并且他把这个感悟传授给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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