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伯,是我们凤凰山村的庄姓大伯。全名叫庄子鱼。你光听这名字,就有学问,和《左传》“子鱼论战”中足智多谋的子鱼重名。
鱼伯也的确有学问。他的学问源于庄家爷爷,让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早年间,庄家家境富裕,鱼伯又是三世单传,庄家爷爷望子成龙,幼年课以私塾,四书五经,真草隶篆,青年送入武汉国民警官学校学习,由于思想激进,加入“三青团”(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
鱼伯在这里有了学问,也成了他一辈子说不清的历史。解放后,他当过民办老师,因这段历史不让教了。他挨过批斗,也是因为这段历史,说他给还乡团当过向导,在村干部大门上划过“匪”字,后来证明是冤枉。他的三个儿子,除了老三赶上了高考,老大老二都因为鱼伯这段历史耽误了学业。
我打记事起就尊敬鱼伯,那时倒不懂什么叫有学问,完全是因为吃了人家的嘴短,还因为鱼伯的言谈举止中透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后来才知道这叫“气质”“文雅”“气场”。
说吃了人家的嘴短,这里面有一段故事。
我是三年自然灾害后出生的孩子,二姐夭折,大姐十岁了,父母才有了我这个儿子,娇贵娇惯可想而知。据姐姐说,我都五六岁了,脑后还留着“老毛”(脑后面蓄一绺头发,不剃去,图个好养的吉利)。吃东西时,我说不让吃,大家就都得等着。这个娇气,不只是自家人宠着,别人家也哄着。这不,我吃鱼伯家的东西多了,对鱼伯的尊敬从小到大都没忘。
庄家奶奶信佛,她一直笃信鱼伯是观音送给她的。她讲了一辈子,说在生我鱼伯的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湾塘边洗衣服,荷花开得正艳,蜻蜓点水,鹅鸭嬉戏,突然,观音菩萨踩着一朵盛开的莲花,从水面向庄奶奶走来,到了跟前,将一条大鱼放到洗衣盆里。早上,庄奶奶就生了我鱼伯。为印证这个梦,表达对菩萨的虔诚,庄家爷爷就为儿子起名“子鱼”。还在门前栽了一棵槐树,让鱼伯和小树一起成长。
庄家奶奶信佛,广施善心。对我这个“宝贝”,自然也是疼爱。那时,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顿饺子。每当吃饺子的时候,庄家奶奶就让鱼伯送给我一小碗饺子。庄奶奶对我母亲说,“你这个孩子娇贵,我们这姓(庄,谐音壮),吃了我们的东西长得壮。”我母亲总是说,“大婶子,你可别这么说,土里的孩子土长,别再给他好东西吃了,现在东西这么金贵。”可不管怎么推辞,庄奶奶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我和她的小孙子是发小同学,有他吃的东西,也有我一份。庄奶奶在我眼里,就是亲奶奶,有一次,我问母亲,“怎么我们不一个姓,这么亲呢?”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傻儿子,不一个姓就不能亲了?”
我吃鱼伯家的好东西里面,最愿意吃的是鱼。鱼伯真应了“子鱼”这个名字,他的眼睛有特点,鼓鼓得像一双鱼眼,尤其到了晚年,眼袋也出来了,就更像了。鱼伯的水性特好,东河宽有三千多米,他把衣服顶在头上,踩着水一口气能到河的对岸,衣服上不沾一点水星。有时还踩着水到湾塘几十米深的芦苇中,给我们掏野鸭蛋吃。鱼伯手巧,会织鱼网,他家里有各式各样的鱼网。有手抛网、拖网、围网、粘网。
我见过鱼伯打鱼,抛网的姿式很是好看,他首先把网均匀地搭在左胳膊上,右手紧握住网纲,身子扭转了九十度抛出,鱼网就成一个扇面撒在水里,然后,慢慢地收网,金黄的阳光照着网上跳跃的鱼儿,鱼伯的脸上也露出喜悦的笑容,这幅图景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鱼伯最喜欢用围网和粘网,就是用网在水道里围起来,只留一个进口,等待鱼儿游进网里。鱼伯说,这叫守网待鱼。围鱼不累,只要定时看看网箱就行。最累的是拖网,拖网很大,放到水里,人在岸上拉着网走,水流、水草的阻力大,人要付出很大的气力。一天下来,不仅腰酸腿疼,而且肩膀也会磨出
泡来。拉网不常用,只在水大的时候,因为那时鱼大、鱼多,拉网沉得深,最合适。那次刚下完暴雨,鱼伯在东河里拉一条大鱼有十几斤重,嘴的形状像猪嘴,老人们说是海猪鱼。这鱼的味道很鲜美,至今还记得。我最愿意吃庄奶奶做的面条鱼了,这种鱼形似面条,在春季最多,鱼伯用他织的很密的粘网,鱼一旦碰上,就挂在了网上。庄奶奶做面条鱼,蘸上薄薄的面糊,五条一束,头捏在一起,用豆油炸出来,金黄色的,又香又好看。不知怎的,现在的面条鱼,炸出来再也没有那个味道了。
鱼伯受过良好的教育,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办事稳稳当当,衣服虽旧总是穿得干干净净。一直保持读书、练太极气功的习惯。在书籍贫乏的年代,我在他家读了不少书。鱼伯写得一手好字,临到春节,鱼伯最忙,村里家家户户的对联基本都是他写的。鱼伯自己爱读书,爱知识,对自己的孩子也要求知书达礼。村里的人都说,你看人家鱼伯的孩子,个个都懂礼貌,待人接物,有规有矩。我慢慢长大了,到鱼伯家也感到有了拘束,不自觉地跟着学了一些礼道。鱼伯一生最难受的一件事,是因为自己的“历史问题”,影响了庄家大哥、二哥的学业,尤其大哥是我们全县的高材生,没有机会上大学。为此,大哥犯了一次浑,在一次批斗鱼伯的大会上,他要揭发鱼伯,以争取进步的表现。幸好我父亲在场,把他摁住了。鱼伯说起这件事,总是说不怨孩子,怨自己耽误了孩子。当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鱼伯给我们说,“农家子弟跳龙门的机会来了,你们可要把握好啊!”我和他家老三都考上了大学,鱼伯特别高兴。之后,他的孙子孙女也都考上了大学,这是鱼伯最高兴的时候。村里人都羡慕地夸,“庄家的孩子天分好啊!”鱼伯总是说,“不是天分好,是政策好啊!”
晚年的鱼伯,还是坚持他读书练功习字的习惯,七八十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腰不弓。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父亲去世时,他前来吊唁。那天,鱼伯穿着中式对襟粗布褂子,粗布裤子熨烫得很平整,一双软底圆口布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带戚色,在庄家大哥陪同下,在我父亲灵前深鞠三个躬,他那庄敬恭而有礼的形象,深深地记在我心里。
前年,春末夏初,听说鱼伯去世了。家里人说他算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平静安详。
鱼伯走了,他的音容笑貌有时还浮现在我的眼前,在他门前大槐树下听故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鱼伯门前的槐树,花香依旧浓郁,枝叶依旧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