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铁匠不是我们凤凰山人,是河东铁匠乡的。他带着个小徒弟,常年在我们这一带“拉乡”(我们对外地来做生意的人的称呼,有背井离乡的意思),人们只知道他姓花,都亲切地叫他花铁匠。
我最爱看花铁匠打铁了。他和小徒弟“小花铁匠”来我们村干活,都是在村中心的百年老槐树下。他们到了后,在靠街角的一边,搭起火炉,支起铁砧子,用木炭生起火,放上打铁的铁炭,手拉的大风箱,呼嗒呼嗒地响起来。一会儿,花铁匠用铁夹,夹着烧红的铁坯,放在铁砧上,小花铁匠抡起大铁锤,甩开膀子,咣当咣当几下,将铁坯砸成要制作的铁具的形状,然后,师傅花铁匠拿着小铁锤精心敲打铁具。在敲铁具的刄时,花铁匠还要夹着一块烧红的铁,不断地在刃处磨,这是开刃。打造一件铁具,要反复几次,师傅和徒弟配合默契,铁花飞溅,大锤小锤叮叮当当,有时好似大小鼓点儿,有时好似和谐的打击乐。你看师徒二人的神态,师傅眼神专注,小锤不停敲打铁具不平的地方,徒弟跟着小锤的指引,稳准狠地锻打。当一件铁具放到水里,嗤啦一声淬火后,放在地上,铁具的青色慢慢变黑,阳光照在刃处,泛着锋利的光。这件活儿算完成了。
当然,花铁匠他们干活,不是一次就做一件。乡亲们听到叮当声,就纷纷拿来用坏的农具找他们修理,有锄、镐、锨、镢,也有犁头,镰刀等。花铁匠分类分批锻打,有时火炉里同时烧着好几件,轮流锻打,因此,活儿多时,一个上午都是叮当不停,耐心听下来,声音悦耳,两个“演奏家”,一个弓着腰打,一个歪着头敲,姿态优美,定格成一幅美丽的图画。2000年,我在一场新年交响音乐会上,听法国音乐家演奏《铁匠波尔卡》,又使我想起了花铁匠师徒打铁的形象。
花铁匠手艺好,说话风趣,徒弟干活卖力,为人木讷。活闲下来,徒弟赶紧递上毛巾,再将泡着茉莉花茶的搪瓷缸子递过去,花铁匠开始天南地北地神吹,小花铁匠就用两根铁钎,一根串着四个杂面馒头,一根串着四个大玉米饼子,放在火上烤着。到馒头和饼子,烤得略带焦糊香味扑鼻的时候,是师徒二人最幸福的时候。
花铁匠技艺精,每年的农忙季节开始前,都要来我们村住上两三天。可中间有三年多没有来,人们说这与刘寡妇有关。
刘寡妇住在街角铁匠炉一边靠山坡的大院子里,五间瓦房,偌大的院子里栽了各色的花,常见的有月季、海棠、郁金香,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你可能要问她家怎么种那么多花啊?刘寡妇的丈夫,生前是县农业局的一名园艺师,专门从事花卉栽培研究。不幸有一年得了癌症死了,只留下一个院子和一院子的花。刘寡妇跟着丈夫也学了些花卉种植技术,丈夫死了,花儿侍弄得挺好,人儿也打扮得不失精神。人们说刘寡妇养花精细,看书施肥、松土、剪枝,还有一专门的工具。
花铁匠一开始不知道是谁家,有一次要借地方方便,敲开了刘寡妇院子的门。一开门,满园的花香,娇艳的少妇,强大的冲击,花铁匠想退出来。这时刘寡妇说话了,“吆,花铁匠闲了哈,快屋里坐吧。”花铁匠一时红了脸,“不了,借地方便一下。”刘寡妇笑了笑。等花铁匠从茅房出来,刘寡妇对他说,“花师傅,我这儿有一套种花的工具,是我男人留下的,有的钝了,豁了,你给收拾一下吧!”说着将一个工具箱交给花铁匠。花铁匠接过来出了院子。
花铁匠这天老感到心里慌乱,活不多的时候,就精心敲打刘寡妇交给他的那些养花工具,每件都很精美。有小锨,小铲,花剪,花锄,都是用上好的材料制成的。尤其是那把小花锄,锄头有女人手掌那么大,锄刃虽然光亮,但有些钝,还有两个小豁口,细细弯弯的锄柄,套住一根光滑的短短的锄把。如果放在博物馆里的展柜里,你肯定会猜这是哪个年代的古物。花铁匠用艺术的眼光和心力,精心修理这把花锄。只见他小心地卸下锄把,用铁夹夹住锄柄,放到炭火里烧,仔细看锄铁颜色的变化(实际上是观察温度变化),不时拿起放到砧子上,小心敲打。大约用了半天时间,终于修理完了。修理完的花锄,锄刃没有了豁口,还是很光亮,但不是新铁的贼亮,还是那种古朴的样子。小花铁匠都看傻了,不知道师傅用的什么法,也不知道师傅为什么对这把花锄如此上心。
自从修好花锄,花铁匠和刘寡妇也熟悉了,但他再也不到院子里去了。倒是刘寡妇经常来铁匠摊,有时给师徒俩送点炒的小咸菜,有时送点花茶放上鲜茉莉花。每到这时候,一向风趣的花铁匠没了话,而言语迟钝的徒弟倒活络起来。
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不久村里好事的人,传开了花铁匠的闲话。从那时起,三年多,花铁匠没来我们村。这中间,刘寡妇改嫁了,听说嫁到县城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当官的,当了三个孩子的后妈。
刘寡妇改嫁的第二年春天,花铁匠来了。火炉依旧旺,锤声依旧响。但花铁匠好像话不再那么风趣,也不再那么多了。
有人说,那天夕阳落下时,看到花铁匠在刘寡妇院子前徘徊,还喃喃吟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的,那个季节那个院子桃花开得正艳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