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下来了,虽然已是四月,但依然很冷。他浇了一天的麦地,还有一块就浇完了。刚才搬水管弄湿了裤子,风一吹粘在腿上,冷飕飕的。他点上一支烟,让自己休息一会儿,机器马达的轰鸣声,潺潺的水声,在空旷的田野,显得格外清晰。天黑的能看到烟头的一红一暗。
今天吃早饭的时候,蕙兰说:“白芷,武勇他下个月底,就刑满回来了。”他“嗯”了声,说:“今天,要浇麦了,拔节水关键得很呢。”吃完饭,她帮他往手扶拖拉机上搬水管,谁也没说话。她的那个十岁的傻儿子阳阳,嚷着要跟他去浇地。她好说歹说哄下阳阳,她知道如果傻儿子去,他就浇不成地了。
“白芷,武勇他下个月底,就刑满回来了。”这句话在他心里翻腾了一天,以至于影响了他干活。一会儿不是这儿跑了水,就是那儿鼓破了水管。中午,她送来中午饭,他草草扒拉了几口,也没认真吃。他们也没说多少话。
天越来越黑,空旷的田野上,只有他的机器在响,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会思想的动物。
十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他也在这里浇麦,她抱着不满周岁的阳阳,哭着跑来,说:“武勇出事了,被公安局带走了!”他放下手里的活,安慰说:“姐,别着急,也可能叫他去问问。”他知道,这只是是善意的谎言,武勇干的那些事,得在里面呆十年八年了。
武勇进去那年,他才十八岁。今天这是他第十年浇这片麦地了,忘记从什么时候不再叫她姐了。
武勇快回来了,他想,我该走了。
二
月亮升起来了, 他抽完烟,扛着铁锨走在田埂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看是否跑了水,春天的水可是金贵着呢。他看到水漫过麦畦,大概还要一个小时,才能浇完。他不由地想,这么晚了,要是换作原来,蕙兰早就来地里叫我了。今天,他知道她也在想什么,一到这个话题,都心照不宣吧。
他是从外地来打工的,那年他十七岁,他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了,他实际上成了“孤儿”。那天,跟着武勇,来到他的“厂子”,其实是一个作坊,就在他家的屋后院子里。他看到摞着堆放着一些蛇皮袋子,旁边有两堆小山似的东西。一堆好像是些石子沙末,一堆有些暗红色腥臭味的颗粒。武勇教他每三锨红颗粒的东西,加一锨石沙末,装满一个个袋子,等客户来车拉。没有客户的时候,就让他到地里干农活。武勇是不干这些活的,他整天夹着个公文包,穿着鲜亮,说是在外联系业务。
第一次见到蕙兰,他就脸红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认真端详过一个女人。来到她家的时候,正值中午,武勇喊道,“蕙兰,饭做好了吗?快来,我给你找了个弟弟!我们家这回可是蕙芷同香了!”说完哈哈大笑。在武勇的笑声中,从屋里走出一位漂亮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约一米七的个子,穿粉底碎花褂子,蓝裤子,一双黑色带襻的平底皮鞋,肉色的袜子,勾勒出不大不小一双好看的脚,扎着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刘海自然地垂在额前,椭圆型的脸上,两道细眉弯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两个酒窝儿笑在腮边,一开口,悦耳的声音,从微启的两排珍贝中传出,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的心底。只听她说,“呀,好英俊的一个弟弟,叫什么,多大了?”他不自然地答道,“我叫白芷,十七了。”她说,“是草字头,一种兰花的那个芷吗?”他说,“是,蕙芷兰香的芷。”她一听他的解释,爽朗地笑了,“果然,我们要蕙芷同香了!”他随她的笑声,猛地发现,她虽然身材很高,但健美匀称,白皙的脖颈微微后倾,丰满的胸脯随笑声一起一伏。他的脸“唰”地红了,她看到他的窘态,拉着他说,“快坐下,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姐给你端饭去。”
就这样,他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一个孤儿感到了家的温暖。
想到这些,他长叹了口气,如果后来不发生这些事,该多好啊!
三
蕙兰早就做好了晚饭,等着白芷回来吃饭。阳阳饿得忍不住,先吃了在看动画片,这个孩子的智商比年龄少个五六岁,米老鼠和猫斗智斗勇,竟逗得他哈哈大笑。十年了,她也习惯了,这毕竟是武勇和她酒后的“产物”,这是命运,是惩罚。
今天,白芷一天闷闷的,她也习惯了。十年了,当说到这一天的时候,他就这样。毕竟白芷在她家十年了,尽管不是人们说的那样的感情,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又怕什么。
她和武勇的婚姻是自己选的,现在已谈不上后悔不后悔了。他们两个是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这个时期本来是人生的关键时期,父母都是民办教师,寄予她厚望,可她都和武勇谈恋爱了。她发育较同龄女孩早,在初中就蹿足了个子,头发似瀑布,女人的“S”型过早地展现出来,引来好多男孩子的回头率。武勇就是其中的一个。武勇确实像他的名字,孔武有力,英俊潇洒,茂密的短发,浓眉大眼,急急长出的胡呲,和大大的喉结,也使他过早地成熟。他和她又在最后一排同桌,这为他们青春期的懵懂,提供了天然的条件。他们在青涩和羞涩中,勉强上了高中。而在高中阶段,到外地乡镇上学,又使他们真正坠入爱河。
有段时间,关心她的父母发现了她和武勇的恋情,劝导她别让恋爱毁了她的一生。她似乎觉悟,试图疏远武勇,努力用功。武勇对她说,“你父母是书生气,人一辈子除了读书,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你看现在多少企业家都是小学还没毕业呢?”父母的话说了那么多,不如他一句话。后来她想,确实当时自己已拿不起书本,抵挡不住爱的温柔乡。最终让她将武勇确定终身依靠的时候,是武勇救了她。一天下午,放了学,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动手术,要她赶紧来县医院。这时天色已晚,她没有多想,和班主任说了一声,就骑车往县城赶,等快近县城了,天完全黑下来了,这时几个流里流气的坏孩子拦住了她,推推搡搡,让她陪他们吃饭。正在绝望无助的时候,武勇来了,和这几个坏孩子打了起来,他打散了他们,自己胳膊上也被砍了几刀。她吓坏了,也深深地被感动了。一个能为自己挺身而出的男人,是个可信赖的人。
她每次想到这儿,都还是莫名地激动,尽管后来他出了事。
她和武勇真正步入婚姻殿堂,也费了不少周折。父母坚决反对,以至于他们私奔才不得不让步。每当想起这些,她仍然为自己的几乎疯狂而砰然心跳。
结婚后,他是爱她的。他头脑活泛,一直想发家致富。他自己研究配方,办起鸡饲料厂,专门生产饲料添加剂,其实就是在鸡饲料中,加些蛤喇粉和石子末,这样增强鸡的产蛋量。这种添加剂,销量很好,挣了好多钱。他疼她,不让她干地里的活,专门雇人来干。白芷就是他雇来的。
白芷这孩子真好,他的到来成了武勇的有力助手。武勇更有时间在外面跑“业务”了。
四
真正发现武勇有问题的是白芷。他有一天对她说,“姐,怎么大哥老在外边跑,也不见有客户来呢?”她这才发现,饲料添加剂越堆越多,很少来车拉。而且,武勇每次回来都醉醺醺的,也不管她已经有孕,非要和她做那事情。
有一天,武勇又喝醉了,她问他,“武勇啊,怎么最近我们饲料不见来人拉呢?你在外面都忙些什么?”武勇迷迷糊糊地说,“蕙兰啊,我最近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干了一件钱生钱的事。”她吃惊地问道,“什么钱生钱?”经她这么一问,他有点清醒,忙遮遮掩掩说,“就是从银行里借出钱,再借给别人,收高利。”她听了更吃惊了,“你这不是放高利贷吗?是政策不允许的啊!”他满不在乎地说,“你不知道,现在都这样做。咱李庄那个初中同学李万金,现在不只是万金了,得百万金了。”她还是有些担心,说,“咱们是庄稼人,还是老实巴脚的吧,别玩悬的!” 武勇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就睡了。
这之后,武勇似乎有了变化,饲料厂的生意也开始兴旺起来。她稍微放了心,并且儿子也随着出生了,也无暇顾及武勇的事了。可就在儿子过了百天之后,武勇东窗事发了。
时针指向晚上九点了,阳阳熬不住早已睡了,白芷终于回来了。蕙兰赶紧打上洗脸水,递上毛巾,又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子。这十年了,他们俩就是这样默契和自然。武勇在这个家好像成了符号,有时谈起他的事,好像在说一个很远的别人。可是武勇要回来了,他和她不得不考虑这个现实的问题。也正是这个问题,使他和她不像原来那样自然,谁也不愿去碰这个话题。
他们依然沉默着,在一块看电视连续剧《潜伏》,尽管这部剧已看过了,但再有别的电视台重播时,他们还是饶有兴味地看。以前看的时候,白芷问蕙兰,“我们像不像余则成夫妇?”蕙兰就说,“很像,尤其你像余则成!”白芷明白她的意思。
今天这一集,演到了翠花已对余则成有了很深的感情,就等着组织批准了。晚上睡觉了,翠花想让余则成到床上一起睡,故意把毛毯压着不给睡在地上的余则成。当余则成假装不理时,翠平就骂他“木头”。这里两个人拽毛毯的镜头,逼真地反映了两个人的心理活动。白芷和蕙兰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蕙兰说了句,“有些男人不是木头,是铁头啊!”今天,看到这里没说话,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白芷说了句,“今天累了,我要去睡了。”说着,走出大门到后院睡去了。
五
白芷睡去了,蕙兰在黯然伤神。她在想和白芷这十年的时间里,是活在一个符号里。因为那个符号的存在,她们活了个长长的叹号。
想到武勇刚进去那会儿,她几乎崩溃了。是白芷帮她度过了难关,很难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武勇刚出事那会儿,有好多债主找上门来,都让白芷劝回去。记得一个河东的债主,开着卡车来的,要不到钱就拉东西。白芷挺身而出,怒斥来人没有人性。来人说,“你算老几?”白芷说,“我是她弟弟。你们也不看看,家里有什么,一个弱女子还有一个襁褓里的孩子,你们也好意思这么往绝路上逼啊!”来人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要来硬的。可白芷说,“你玩硬的哈!你知道这是抢劫吗?”那来人愣了,说了句,“她男人欠我的钱!”白芷笑了,“可这是东西不是钱啊!你不能私自处理东西,有什么事找法院啊!”来人一挥手,几个青年就要往车上抬东西。这时白芷大喝一声,从门后摸出一把砍刀,就要和他们拼命,那些人一看情势不好,一面说着“你有种”,一面悻悻地走了。要债的人走了,她抱着他哭了,哭得很伤心,至今也不明白是被剑拔弩张的场面吓坏了,还是因为又得到了一个男人的保护而感动。不过,她看到白芷的脸上也很庄严。
六
白芷回到后院,灯也没开就躺在床上。微弱的月光照进房间,也照在他不明亮的心上。他努力想睡去,可往事像闪电,像风暴一齐涌来,就像那部反映诺曼底登陆的大片《最长的一天》,他和蕙兰十年的日子,压缩成一天重现。他的脑子疼了,疼得睁不开眼,感觉身体向昏暗的深渊滑下去,滑下去……
他看到西厢房的门虚掩着,露出微弱的灯光,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知道她在洗澡。他的心在突突地跳,踅回到正屋自己的房间,却禁不住欲望的耳朵。他似乎听到水流滑过柔软的绸缎,漫过山峰,水蛇游走在幽谷,茂密的草丛,静谧中夹杂着些许的呻吟。他在想象中,随着西厢房哗啦的门响,一下子释放了,身体空飘起来……
他的身体飘起来了,飘到金黄的麦田,她洁白的胴体斜卧在金黄的地毯上,迎接着他的飘落。他掉进巨大的海绵里,一阵瘫软。捅人心窝的痛哭,撕扯着,撕破了蓝天,黑色的暴雨将刚割倒的麦捆,飘起来,流到沟里,河里……
他病了,或者假装的,躺在她柔软的怀里,芳香唤起他身上每个细胞,但他要压抑自己,拉过一条床单盖住了自己的秘密,不让邪念崛起……
似乎武勇从一束光线里走来,笑里有笑。村里几个人,也笑里有笑。他不理武勇和那几个人,大踏步地向麦田走去。突然,阳阳喊着,“叔叔,叔叔,跑水了,跑水了!”说着,一下子跌到了沟里。他猛地去抓,抓住了阳阳的手。阳阳傻笑着,正摸着他的脸。日头已上三杆,她让阳阳叫他吃早饭了。
七
“奇怪了,再有几天就回来了,还要我去一趟见一面!”蕙兰对白芷说。
“那就去一趟吧。兴许有重要的事吧。”白芷对蕙兰道。
他们将这最后一次探视,并不想什么。其实,各自有了怎样面对武勇回来的方案。在蕙兰心中,武勇确实是一个符号了,而在白芷心中,这个符号是座大山。
蕙兰领着阳阳去了,路上她猜测,希望发生些什么,也希望不发生一些什么。
这次的探视,和往常不太一样,说的时间比较长,旁边也没有人监视。
武勇看起来,比往常自然,好像一个得道的僧人,功德即将圆满。他笑着对蕙兰说,“我要回去了,你们做好准备了吗?”蕙兰说,“这有什么准备的?那是你的家啊。”武勇叹了口气,“是啊,这个家真不想回啊。”蕙兰说,“这是咋说的?”武勇停了一会儿,说:“十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年啊!我改造了十年,反思了十年,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这个家啊”蕙兰说,“这不都过去了吗,你的生活重新开始了。”听蕙兰说完,武勇低下头好久没作声,其实他知道蕙兰说的是真的,每次她都是这样鼓励他的。可是,他必须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她。
武勇抬起头,眼睛好像有些湿润,他缓缓地说,“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我这十年,不仅改造了思想,还学到了技术,现在我在汽车修理方面已经是高级技工了,监狱这面已经同意,刑满后我仍然在这里工作,成为厂里的正式工人。”蕙兰说,“这也不影响你回家啊?”武勇说,“自从进来的那一天,那个我就死了,这个我已不是你心中的那个我了。”蕙兰有些惊讶,怎么还绕起来了呢?一会儿,他摸了摸阳阳的头,阳阳怯生生地叫了声“爹”。武勇又说,“这孩子,是我造的孽啊!”蕙兰说,“他就是比别的孩子慢些,我很爱他的。”武勇又长叹一口气,说:“今天,白芷没来,我就想问你一句,都十年了,他也不结婚,怎么想的啊!”蕙兰没吱声。武勇继续说,“等我刑满后,咱们就去办离婚手续,这样人家也不会说你嫌弃我,是我提出来的。”听到这儿,蕙兰哭了,还要说什么,探视时间到了l
他们说完,挥手告别。
八
蕙兰回来的路上,心情是复杂的。虽然说武勇在她心里是个符号,可毕竟是曾经深爱过的人,突然提出离婚,感情上还是震了一下子,仿佛麻木的神经被电击了一下。当想起武勇给她和这个家带来的伤害,她又释然了。其实,白芷之所以和她没有深一步的发展,也是源于她和武勇这个符号,没有确定是句号。
现在好了,她可以对白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