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没有姓,也没有名。那个经常蓬乱着头发、挂着两通鼻涕、遢拉着一双破鞋的小男孩叫她“娘”,她喊那个男孩“胜利”。人们就叫她“胜利他娘”。
她们娘俩来村里,第一次是出现在唐兰家的。唐兰,是个爷们,有个姐姐叫芝。他爷爷是个教书先生,给孙子孙女取的名字,都有典故。《荀子》有“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好我芳若芝兰”。《孔子家语》有芝兰“生于森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后来喻为君子美德,优秀子弟,将子孙昌盛比作“芝兰玉树”、“兰桂齐芳”。 唐兰虽出生书香门第,但时代变化,像他这样的家庭,不是地主就是富农,自然破落了。唐兰也不是念书的料,净学习些歪门邪道。如奇门遁甲,周易八卦,天文地理,略通一二。有一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送灶王爷上天,他突发奇想,在天井放一张桌子,再在椅子上摞椅子,说是给灶王爷搭上天的“梯子"。最后,他登上“梯子”送灶王爷上天。鞭炮响了,梯子倒了,灶王爷肯定上了天,唐兰跌断了腰,就再也没挺起来,成了“罗锅子”。唐兰50岁了,没有成个家,真对不起爷爷“ 芝兰玉树、兰桂齐芳”的希冀。爷爷、父母都死了,也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留下一部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可以见证他这个家族曾有的兴盛。每年正月初九庙会上,放放唱片, 算是村里的一个娱乐项目。尽管留声机那破磁头划的唱片,发出的声音“哧哧啦啦”,但“听洋戏"的还是挤满了他的破院子。这也是唐兰最高兴的日子。因为唐兰躬着个腰,干活不行,摔得又结结巴巴,村里人戏谑地叫他“懒~懒”。有些小孩就问他,“懒爷,借给俺把梯子吧,俺要上天!”这时候,唐兰就脱下鞋撵着打,当然,他是撵不上的。人们看他躬着腰跑,又是哈哈大笑。
胜利她娘两个,第一次来到唐兰家,也是正月初九放唱片的时候。当时,胜利就是开头说的那个脏样,而胜利她娘,当时扎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浓浓的眉毛,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身灰棉袄,脚上是裹着白布的棉鞋,已经露着了趾头。人们问她话,就一个劲儿地笑,笑一阵儿就勾下头不说话了。只有她叫男孩“胜利”的时候,判断口音,才觉得离我们很远很远。人们纷纷说,这是个傻子,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那天唐兰放唱片放到很晚,因为那个男孩“胜利”,一个劲儿地摇那个发电的摇把,胜利他娘就一个劲儿地笑。就这样,那晚上唐兰、胜利和他娘,就睡在了一个炕上。第二天,他们就成了一家人。
胜利和他娘在唐兰家住下后,因为没有户口迁移手续,不能落户,胜利他娘也不能和唐兰结婚。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可以分给她娘俩口粮,饿不着他们。胜利他娘不能干地里的活,只能在生产队场院里干些轻活。胜利到了上学的年龄,就上了本村的小学。
胜利和他娘来历不明,又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唐兰家。一些人开始关注她们的身世,后来就欺负这两个外来户。胜利他娘在场院干活时,一些娘们儿就问这问那。王二婶指着麦子问,“胜利他娘,你们哪儿有吗?"胜利他娘摇摇头,模糊地说,“稻子。"李二嫂又指着牛问,“你们那里的牛也是这样?"胜利娘摇摇头,比量着牛角又弯又长。刘二嫂又笑着说,“胜利娘,我兰哥晚上没怎么你吧?"胜利他娘,突然捂着脸,“咯咯”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孙二娘又问,“胜利给谁穿的孝啊?是给胜利他爹?”胜利他娘一听,嚎啕大哭,任人苦劝,才不哭了。人们见问不出什么,就让她干这干那,一会儿也不闲着。胜利看他娘很辛苦,就帮着他娘干。有时炎炎夏日,偌大的场院,就她们娘俩在干活。
胜利上学也不顺利,因为口音的差异,读书交流很困难,不容易入群。一些调皮的孩子就变着法捉弄他。调皮的铁蛋,下了课,就骑着胜利当马牛。狗儿就撺唆着胜利钻山洞,找滑石,最后故意把他落在洞里。当人们找回胜利时,胜利他娘与儿子抱头痛哭。当她看到狗儿时,像母狼一样扑上去撕扯狗儿,幸亏人们及时拉开。否则,狗儿脸肯定开花了。
唐兰五十多岁了,突然来了一个媳妇和儿子,他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他的生活有了活力,尽管他不能和胜利,以及胜利他娘顺畅沟通,但他很爱她们。那个年代穷,有好吃的好穿的,先给她们娘俩个。胜利穿得不再脏兮兮的了,胜利他娘脸上有了光泽,两条辫子又黑又亮,脸上多了些自然的笑容, 不再"咯咯”地笑个不停。 与村里土生土长的婆娘比起来,多了几分姿色和水灵。 有人戏谑地问唐兰,"你是怎么把一个脏兮兮的傻婆娘,侍弄得那么光鲜?一个罗锅子不碍事吗?”每当这时候,唐兰也不烦,“没正经,你光想着干坏事!”
胜利上学光受欺负,胜利他娘在队里也受歧视,唐兰就不让孩子上学了,也请求生产队里让他婆娘一起看菜园。这下好了,一家三口天天在一起。白天,三人在菜园里浇水,施肥,摘菜,晚上,留声机里发出或西皮或二黄,或快板或流水等戏曲唱腔,还不时发出阵阵笑声。真有一番小桥流水,田园人家的气氛。村里人说,胜利他娘的傻,是装出来的。
生产队的菜园在小河的旁边,夏天胜利在河里游泳,胜利他娘也开始洗衣服。这娘俩天然地对水有亲近感。胜利摸鱼很有一手,一个猛子下去,就能摸上一条鱼。有一天,胜利他娘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细尼龙绳,拆开用尼龙丝编了个笊篱,没事的时候就去网小虾。从此,唐兰的锅里也有了腥味。一年秋天,唐兰三口在吃晚饭,突然听到玉米秸垛那边,一阵阵“喳喳啦啦” 的声音,胜利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不一会儿抓回一只好肥的大螃蟹。原来,秋天疯蟹子的时候到了。第二天,只见胜利一下午都在捣腾一条尼龙蛇皮袋子,他用铁丝箍几道,就成了一个撑起来的长长的圆筒。到了晚上,他把撑起的蛇皮筒,向着河边敞着口,再把一盏马灯放在旁边。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一只只肥大的螃蟹,慢慢地爬到了尼龙长筒袋里。那一夜,捉了十几只螃蟹。早上起来,唐兰让胜利分给自己本家的长辈。唐兰为此感到很自豪。人们从口音和孩子的爱水,更加确定她们娘俩来自很远的水乡。
胜利他娘俩个的身世,是在一次偶然的事件后,才真相大白的。
村里有个叫唐尧的人,祖辈贫农,家里日子穷得叮当响,整天破衣烂衫,又懒又滑。在越穷越革命的年代,唐尧当上了村干部,支部委员。当了村干部就不干活了,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拈花惹草。唐尧从小烂眼角,小眯缝眼,整天红着,糊满了眼眵。他的嘴很有特点,两片嘴唇很厚很大,向外噘着翻着,活像一个碟盘。他的个头又大,人们就送他个外号叫“大碟子”,真正的名字人们倒忘了。
“大碟子”有个毛病,爱往老婆姑娘堆里了扎,他那小眼一眯眯,就要干坏事了。有几次逛老婆门子,都让人家打了出来。村里好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远远地躲着他。
一开始,胜利他娘又傻又脏,没有引起 “大碟子” 的注意,而且对欺负她的人,还严厉训斥。胜利他娘虽然不会表达,但从表情和偶尔的微笑中,可以看出对 “大碟子” 的感激。有时, “大碟子”到唐兰家去串门,胜利他娘还给他倒水让座。 后来,胜利他娘越来越水灵, “大碟子”的色胆被勾了上来。
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没有一丝风。唐兰和胜利上午去赶集没有回来, 菜园子里只剩下胜利他娘。天热的实在难受,她见四周没人,就用水车车上一桶水,脱下上衣洗起身上。这时, “大碟子”正路过菜园看到了这一幕,他从未见过如此洁白的胴体,心中的欲火驱使他扑了上去。胜利他娘一阵惊呼, “大碟子”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拖到屋里。她还要挣扎, “大碟子”向她头部猛击一拳,胜利的娘昏了, “大碟子”狠狠地压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胜利他娘在一声声炸雷中醒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的胜利哪儿去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那天的雷特别大,雨特别大,她的哭声特别大。周围没人听见,她就使劲儿哭,仿佛哭出了压抑多少年的苦和痛。
雨停了,天黑下来,唐兰和胜利回来了。见到唐兰,她开始一惊,然后脸上恢复到常人的平静。她转身从锅里端出早已做好的饭菜,放在饭桌上。唐兰也是一惊,她来到这个家从未做过饭,当她坐在他身边的时候,有一股从未有过的香味,沁入鼻腔。三个人和往常一样,不说话,各自吃着饭。偶尔有嘴的吧嗒声音,和筷子碰碗的声音。
吃完饭,胜利他娘收拾好碗筷。这时,月亮升起来了。胜利跟唐兰跑了一天累了,到屋里睡去了。唐兰坐在院子里抽烟,听收音机里播放的京剧。胜利他娘坐着马扎呆呆地望着月亮。
夜深了,唐兰正要进屋睡觉,忽然传来胜利他娘低低的哭声。他感到诧异,她从来是不这样哭的,完全是一个正常人受到委屈的痛哭。
唐兰拿来个马扎坐在她旁边,问她:“你今天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听到唐兰这么一问,她一下子扑在唐兰怀里,哇哇大哭,差点把躬着腰坐着的唐兰撞到。唐兰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总算停止了哭泣。
胜利他娘不哭了,望着唐兰久久不说话。呆了一会儿,她长叹一声,缓缓地说 “唐大哥,今天我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唐兰惊讶地听懂了她的话。
“我和胜利,家在浙江丽水叫乌雀的穷山村。怎么到这里的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走了好多的山,好多的水,好多城,好多的村。”
唐兰问,“你们怎么离开家,走这么远?”
“我想了一下午……”她眼里含着泪,停了会儿继续讲。
“我和胜利他爸是一个村的,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了,我们相好了。等到了订亲的时候,他家嫌我家成分高,不般配,就搁了下来。但我们海誓山盟,非对方不娶不嫁。有一天,我们两个发生了关系,把自己献给了对方,想生米做成熟饭。”
唐兰听得瞪大了眼,问“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的不幸和厄运来了。”胜利他娘继续说,“当我发觉怀孕的时候,他恰巧验上兵,参军了。为了不影响他当兵,我没有说实情,只说被坏人害了。但我和他约定,等他复员后就结婚。孩子生下来,我感到四面八方的压力来了。”
说着她又哭起来了。“别人怎么说我都能顶住,最让我绝望的是他参军后,就忘了我。最后找了一个城市户口的人。这个时候,我想到过死,但看到胜利就不忍心了。”
唐兰又疑惑地说,“你怎么以前都记不起来了,成了那个样子?”
胜利他娘说,“我带着这个孩子,住在娘家。孩子身份不明,遭到哥哥嫂子等家人的白眼。幸好母亲在,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后来,母亲死了,我们在家里就待不下了。反正家里也是穷,很多人都出来要饭,我就带着胜利出来要饭了。”
讲到这里,她突然不讲了,眼睛惊恐地瞪着,断断续续地说,“后来,后来,有个高大的男人在后面追我,追我,一下子就黑了……”。她沉默不作声了。
胜利她娘的记忆一天天恢复起来,话也多起来,时常说起她家乡的人和事。但有时还是独自发呆,还有心事,打不开心结。
一天中午,唐兰在屋里睡觉,胜利他娘在井边洗衣服,这时她猛一抬头,看见“大碟子”在院子外面,色咪咪地看着她,她“啊”一声,“流氓,滚开!”唐兰听到女人的喊声,从屋里出来,女人一头扑倒他怀里,大哭起来。 “大碟子”也趁机跑没了影。
“大碟子”今天的出现,让胜利他娘想起了追她的那个男人。她对唐兰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娘俩有一次来到一个村要饭,一连几天有个男人给我们送好吃的。我开始很感激,但后来他让我们住到他家里,我怕他有歹心,不肯去。他就拉扯我,好容易摆脱他,带着胜利就跑,那个男人就在后面追,快追上了,我跌倒了。等我醒来看到胜利在我旁边哭着睡着了。我感到头疼,一摸全是血,又昏了过去。后来,听到戏腔就恍恍惚惚地到了你的家。”
唐兰惊喜地说,“你全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胜利娘突然颤抖着说,"他把我打倒那一刻,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都,都梦到了!”于是,她哭着说了 “大碟子”欺负她的事。唐兰一听,抓起一把菜刀就想去拼命,被胜利他娘夺下来。她已经恢复了理智,说:“可使不得啊,我一个人们眼里的傻子,谁会相信我的话啊!”但是,唐兰不甘心,还是去找“大碟子”了。
唐兰见到 “大碟子”质问他为什么欺负他的娘们儿。 “大碟子”笑着说,“你那个傻娘们说的话也能信?”唐兰说,“她已经恢复记忆了!我要到公安局告你强奸妇女!” “大碟子”哈哈大笑,“我还要告你呢,你那娘们儿就是装傻,我要告你们非法同居,让公安来抓你!”说完扬长而去。
唐兰回家后,长吁短叹,在那个年代,一个软弱的身体残疾的农民,怎么能斗过这土皇上呢?搞不好,他们还要被他倒打一耙,将他们告下。可一想到 “大碟子”欺负人,唐兰就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越来越清醒的胜利他娘,看到唐兰的痛苦,自己打定了主意。一天,胜利他娘对唐兰说,“大哥,我想回老家一趟,把我和胜利的户口迁过来,和你正式结婚。这样大碟子也就不能怎么样我们了!” 唐兰一听说她们要回去就急了,“这么远的路,怎么回啊!”胜利他娘笑着说,“我们糊涂的时候,要着饭就来了,现在清醒了反而回不去了?”唐兰一想也没有办法,就答应了。到大队去开上介绍信,凑了些路费,就准备启程。
这时,村里的人就给唐兰吹风。张三宝说,“懒--懒,你也傻了,她们回去了还能回来?别鸡飞蛋打了!”李二柱说,“兰哥,俺看那婆娘就是装傻,她说的一面之词你也相信?”还有的劝,“唐兰,你也跟着去吧,这样放心些。”唐兰听到这些议论不以为然,他不相信胜利他娘是骗子,再说了,即使她们不回来了,也没什么,毕竟她们回到了她们的家乡了啊。
胜利娘俩走的那晚上,唐兰家的灯亮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娘俩含泪和唐兰告别。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唐兰不见她娘俩的音信。村里人背后里悄悄笑话唐兰傻,愚钝。唐兰也有点沉不住气了,每天到村口看好几遍。
又一个月过去了。一天夕阳即将落下山谷。唐兰在村口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远远走来,他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
唐兰躬着腰向那两个人跑去,三个人拥抱在夕阳的余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