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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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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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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的爱情

  一

  我的姑奶奶,名字一个字,讳“好”。我们姓郑,所以,我们家从不说“正好”这个词,而是说“正相应”、“正合适”。问你身体好吗,总是说你身体还行吗?我这位姑奶奶,真对得起我老爷爷给她起的这个名字。活出了不起的一生,尤其还有一段了不起的爱情。

  我老爷爷育一儿一女,就是我爷爷和我这个姑奶奶。我老奶奶生下我爷爷后,十年没生,在我爷爷十一岁那年,生了这个姑奶奶。这可成了我老爷爷、老奶奶的掌中宝,我爷爷也十分疼爱这个小妹妹。听我父亲说,我老爷爷、老奶奶,对这个姑奶奶的溺爱,也真是出了名。

有一年冬天,姑奶奶得了伤寒,烧了三天三夜,可急坏了我老爷爷、老奶奶,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除了几把草药,就靠自愈。也是我姑奶奶命大,到了第四天一早,姑奶奶的病竟然好了,要吃要喝。我老奶奶心疼地抱着她叫着,“‘好’啊,我的‘好’,你终于好了,你想吃些什么好好呢?”我那姑奶奶说了一句,“我想吃鱼,喝鱼汤!”这可难坏了老爷爷,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弄鱼啊!看着闺女期盼的眼神,老爷爷一跺脚,再难也要去弄。于是,拿上铁锹、鱼网,上东河里网鱼去了。这条东河,在我们村东边,南北流径一百多华里。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东河里结了足有四十多公分厚的冰。老爷爷费了半天劲,用铁锹凿了一个直径二十多公分的洞,将渔网塞进洞里,然后隔一段时间就提提网,看有没有触网的鱼。你可想而知,这么冷的天,鱼都沉到水底,河水流淌又不急,哪儿有鱼触网啊!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太阳偏西了,连个鱼影都没见到。而我老爷爷的手被寒风和冰冻,冻裂了一道道血口子。正在我老爷爷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感到网一沉,他惊喜地飞快一提,一条个头不算小的鲤鱼,在网上乱蹦。老爷爷高兴地收网回到家。当看到闺女喝着鱼汤,老爷爷眼里闪着泪花问,“‘好’,鱼汤好喝吗?”我这姑奶奶也乖,叫着,“爹,娘,你们也喝啊!”我老爷爷说,“只要‘好’的病好了,爹比喝了鱼汤都香。”这个事在村里传开,有人笑话我老爷爷,说古有王祥为母卧冰求鲤,今有玉祥(我老爷爷的名字)为女破冰网鱼。我老爷爷一笑置之,自己的闺女自己疼,管你们什么事,我闺女一笑值千金。

我老爷爷、老奶奶虽然有些溺爱,但对姑奶奶的教育也不含糊。老爷爷让她和我爷爷一起读书,老奶奶教她做针线活,姑奶奶在那个年代能读能写,各种女红都会,也算很不容易,很优秀的了。最让我姑奶奶与众不同的有两件事。一个是她裹脚晚。按照那个年代,女孩子五岁左右就要开始裹脚,这对于女孩来说是件残忍和痛苦的事。女孩嫩嫩的脚趾,用裹脚布,硬硬地勒变形,全是为了那三寸金莲。现在来看,那是陋习,在那个年代有可能影响女子终身大事。而我姑奶奶十岁了,脚裹了放,放了裹,最后成了“半大脚”。主要是我老爷爷、老奶奶太疼这个闺女了。闺女裹脚一疼起来,一哭一闹就给放了,这怎么能裹好呢。我爷爷这个当哥哥的,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整天领着这个小妹妹,春天放风筝,夏天捕蝉摸鱼,秋天逮蚂蚱,冬天溜冰“打老婆”(一种儿童游戏),到处疯跑的脚能裹好吗?有一年夏天,我爷爷带我姑奶奶到东河里去摸蛤蝲,光顾自己去摸了,突然一回头,看不到小妹了,一着急发现小妹在不远处,一沉一浮,爷爷一个猛子扎过去,救起小妹。兄妹俩抱头大哭,脸都白了,一个是淹的,一个是吓的。从此以后,我老爷爷、老奶奶,再也不让姑奶奶跟着我爷爷疯跑了。在姑奶奶十岁那年,我爷爷成家了,娶了我奶奶。我姑奶奶就和我刚过门的奶奶继续学女红,做针线活。我姑奶奶心灵手巧,裁的衣服,绣的巾、罗、帕等,自己设计,自己绣,在周边村庄很快出了名。有些人家嫁女娶媳,都让她来设计,来绣。有一次,邻家闺女让姑奶奶,在一块手帕上,设计一幅并蒂莲。我姑奶奶画的那莲叶上的纹络,纤细可见,那细细的毛刺,就像少女脸上的绒毛。那两朵莲花更是栩栩如生,大小花瓣,排列有致,乍一看真像一对情人,含情脉脉相望。尤其是停落在莲花上的蜻蜓,眼睛好像在转动,双翼好似在轻轻颤悠。等用各种彩线绣好,大家都惊呆了。邻家闺女问:“‘好’姐,你真是神了,这些我们都见过,怎么也画不出来呢?”我姑奶奶说:“你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像我整天跟着我哥疯玩,见得多看得细,自然就比你们闭门造车灵些。”又笑着自嘲说:“咱的脚跑大了,手跑巧了,脑子跑灵了啊!”

姑奶奶还有一点与众不同,就是我老奶奶传了她一手独门绝技,针挑小儿羊角风。我老奶奶娘家是中医世家,她的爷爷、父亲都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中医,但是他们的医术传男不传女,只有这针挑小儿羊角风的绝技,传给了我老奶奶,她父亲的意图是,给婴儿看病女人方便而且心细,说不准能用得着。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孩子成活率低,特别是有些婴儿不出满月就夭折了。小儿羊角风,也就是癫痫病,发病时小儿口吐白沫,抽搐,搞不好窒息。如不及时治疗,有可能危及生命,或损伤大脑,留下后遗症。我老奶奶得到真传后,在我们附近村落也小有名气,但传到姑奶奶手里就名气大振了。这个针挑小儿羊角风,按照现在的说法,有它的病理和技术要领。中医认为人身上的病就是毒,排出毒,病就好了。小儿的病大多是胎毒,由于婴儿太小,排毒能力差,吃药又困难,因此治疗小儿病在中医是个难题。针挑小儿羊角风绝就绝在针挑上。有人见过姑奶奶给婴儿治病。那是本家一个叔叔,生了一个儿子,开始晚上惊厥嚎哭,几天后有时抽搐。家里人急了,“莫不是羊角风?”姑奶奶看了说,“肯定是,去拿碗温水来,再点上一碗烧酒。”只见姑奶奶从一个小包里,取出一根银针,放在点着的酒上烤一烤,再用一块棉球蘸着酒和温水,仔细地擦婴儿的两个小耳朵,等耳朵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的时候,姑奶奶的银针朝耳朵的一个部位,像绣花一样轻轻一挑,只听得小儿一尖声啼哭,一股黑血“嗞”地喷了出来。又同样挑了一下另一只耳朵。过了一会儿,小儿竟沉沉地睡着了。不几天就好了。老奶奶之所以传给她,是因为她看好了闺女的巧手,尖尖的长长的软软的,又心细,天生的绣花手,给婴儿治病正合适。姑奶奶得到真传,医术超过老奶奶,被人誉为“好一针”。

姑奶奶在我老爷爷、老奶奶,她的哥哥我爷爷的疼爱下,不觉间长成了大闺女,十六七岁,还待字闺中。这中间说媒的很多,但一直没订下人家。这里头主要怨我老爷爷、老奶奶,他们把姑奶奶当成宝贝,总要找个好人家。当时我们家有几十亩地,十几头牲口,农忙时雇个短工,按解放后的标准,也就是算个上中农。因此,找比我们好的财主吧,人家看不上,找比我们差的吧,我们又看不上别人。所以,尽管我姑奶奶比较优秀,婚姻大事久拖不决。每当说起姑奶奶的婚事,老奶奶就叹气。姑奶奶却满不在乎地说,“嫁不出去拉倒,我就伺候爹娘一辈子!”老奶奶说,“傻闺女,哪有老在家的闺女啊!”

俗话说:“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成了仇。”等我姑奶奶到了二十岁的时候,真成了老姑娘了,那是我父亲都五六岁了。正在这时,鬼子也来了,世道乱了起来。我老爷爷、老奶奶也不再挑人家了,可人家都嫌我姑奶奶大,脚也大。老人们唉声叹气,姑奶奶也郁郁寡欢,经常为一点小事吵闹起来。我老爷爷生气了就说,“白疼了个白眼狼!”姑奶奶就说,“哼,我赖在狼窝里可就不走了!”姑奶奶从小娇生惯养的任性暴露出来了。那时的闺门规矩也不再那么严格,闺女孩家也可以出头露面。正是这个世道,成全了姑奶奶的爱情。

姑奶奶的这份爱情,还是邻村大地主万顺家的一场大婚和一场大殡引起的。

万顺是我们方圆百里的大地主。土地万顷,房屋几百间,雇工佣人两三千人,在济南、青岛、天津、北平等城市都有商号。万顺家的财富,用万贯家财形容,远远不够。举个例子,土改后,他的土地家产都分了,有一年,开全村社员大会,大队部就是原来万顺的堂屋,在搬一张桌子时,感到下面“笃笃”响,好像是空的,等打开地砖是一个黑洞,点上蜡烛下去一看,可不得了了,金银圆宝有十几个大箱子。还有一次,生产队的马棚也是原来万顺的马棚,一匹马一撩蹄子,踢开墙上一个洞,里面装着大量的景德镇瓷器和十几筐银圆。这都是万顺当年藏起来的。

像这样的富户,办婚、丧等大事,你就可以想像其排场有多大了。我姑奶奶和姑爷爷,就是在万顺儿子的婚礼上认识的。

这一年刚收完麦子,玉米、高梁还没长起来,万顺的娘不好了。医生对万顺说,“老太太今年八十四了,如果能过了今年冬天,老太太还能活三年。”万顺问:“有什么好办法吗?”医生说,“老太太已经到了天年,各种药和方子对她的效果,都微乎其微了。只能慢慢调养,精神上给她支持。有什么好事喜事,让她有点精气神儿。”

万顺听了医生的意见,暗暗想,老太太最关心孙子万宝的婚事了,只因万宝在青岛上新式学校,婚事一拖再拖,都三十了还没成亲。这不,上次领回来一个女学生,也是平度一个财主的女儿,门当户对,两家已订婚,准备春节前办喜事。要不为了老太太冲喜,就提前办了吧。

说办就办,万顺专门去了平度一趟,和亲家定下了日子,就定在阴历七月初九,寓意幸福持久的意思。

万顺家要办喜事的消息一传出,周围的能工巧匠,行商坐贾,都想来分一匙羹。老百姓们也等着看热闹。我本家的一个二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堂弟,姑奶奶的堂兄,继承了我们本家那“一枝子”的手艺,吹鼓手,专门为婚丧嫁娶吹唱,烘托气氛。二爷爷高兴地给我爷爷说:“哥,我和几个人接了万顺儿子婚礼的活了,还在堂会上戏班子里演奏呢。”我爷爷说:“老二,你的演奏水平我不怀疑,可是你要搭好班子啊,别演砸了。万顺咱可得罪不起啊!”我爷爷说的有道理,二爷爷的二胡、京胡、笛子,尤其那把笙,吹的真是好,有一次青岛来了个乐师,听了要拜二爷爷为师,可二爷爷只会自己吹,不会教。二爷爷只要敢接这个活,他肯定胸有成竹了,他说,“哥,我这次结识了一个艺人,东北来的,吹的一只铜管真绝了,我从没见过这种乐器,还会什么小提琴,听说是在东北跟老毛子学的。我原以为他只会这些玩艺,谁知那唢呐吹得更不得了,一些传统曲子经他一改,真是如临其景啊!”“二哥,真有这么好?啥时候带我去看看?”我爷爷和二爷爷没注意我姑奶奶,也在听他们说话。爷爷说,“妹啊,别乱了,让爹听见又好骂你了!好好在家待着啊。”姑奶奶“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走了。二爷爷摇摇头说,“哥,你说妹妹的婚事咋办呢?”爷爷说,“顺其自然吧,有剩下的男光棍,没有老死的姑娘。”

七月初九终于到了。万顺家张灯结彩,宽阔的街道洒水净街,高高的门楼悬挂着红色的绸带,两只大石狮子也披上红色的斗篷,大门两侧一排摆着十六墩花炮,街口那棵古槐下悬挂了好几挂千头大鞭炮,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街口另一旁,有一支迎亲乐队。这支乐队与往常不同,除了大家熟悉的二爷爷的那些吹鼓手和传统乐器外,还有几张新面孔和叫不上名的乐器。新面孔中,一青年男子,约一米七八的个子,身穿米黄色薄西服,系一条淡粉色领带,脚蹬棕色皮鞋,格外扎眼。仔细一端详那张脸,更令人惊讶。他的头发卷曲,黑中略显黄色,高高眉骨上面,两道浓浓的黄棕色眉毛,下面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黑蓝色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宽宽的下巴,乍一看像个外国人。他旁边放着一根铜笛子,手里却拿着一把唢呐。周围和他一样装束的人,也拿着一些古怪的乐器。万顺这次给儿子办婚事,算是不土不洋了,乐队是这样,娶亲的车也是汽车、马车、人抬一起用,真与当时的年代相符合。周围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姑奶奶也在这些人里边,而且对那个貌似外国人的吹鼓手,产生了好奇。

人们嬉笑打闹,指手画脚。只等着尽快看迎亲的喜庆稀奇场面。

大约上午十点,只听得村口传来一阵音乐声。原来送嫁妆的队伍先到了。前面有两人抬的六担食盒,装着各种点心,有六担软衣细缎,还有六担女儿日常用品。后面跟着十辆马车,装着一些大木箱子,箱子上的大铜钮、铜锁,闪闪发光。看热闹的人们啧啧称赞富人的阔气。又过了约一个时辰,只听得一阵汽车喇叭响,远远看见有三辆黑色轿车,缓缓开来。车一到街口,悬挂在古槐上的鞭炮齐鸣,之后,音乐大起,引导着汽车徐徐向大门口驶去。音乐是传统的熟悉的《迎花轿》,只不过中间加了铜管、铜号,使之曲子在高音处,更高亢,人们感到非常新鲜,纷纷议论那个高个子男人。有的说:“真新鲜啊,那些怪玩艺,声音真高啊!”有的说:“那个男的是外国人吧?”另一个笑话说,“什么外国人啊,就是二毛子,听说在东北很多。是俄罗斯人的二代或三代。”说着话的工夫,汽车到了大门口,十六墩花炮震天价响,真像现在迎接外国元首鸣放的礼炮。放完花炮,汽车门开了,万顺儿子万宝走下车来,转身手扶他的太太下车,踩上早已铺好的红地毯。万少爷头发梳着偏分头,一丝不苟,身穿乳白的薄西服,脚穿白色皮鞋,扎一条米黄色领带,万少太太,梳着齐眉的学生发型,身穿红色中式单旗袍,脚穿一双高跟皮鞋,两人面含幸福的微笑,款步向前厅走去。这时,那个二毛子男人,带头吹着个叫什么“三克斯管”,其他人吹着铜号、铜管。这个曲子让万少爷两口子,走起来显得更神圣。后来,姑奶奶问姑爷爷当时奏得是什么曲子,姑爷爷说《婚礼进行曲》,外国人在教堂都奏这个曲子。当二人来到前厅,只见万顺娘和万顺老两口及万家亲戚朋友,都依次坐好。拜天地仪式也中西结合,拜天地、拜长辈行跪拜礼,夫妻对拜变成互换戒指,就礼成了。这时,音乐又起,有二爷爷和那个二毛子,共同演奏传统的曲子《百鸟朝凤》,二爷爷吹笙,二毛子男人吹唢呐。一声长长的唢呐,带起笙和京胡等乐器附和,中间唢呐不断变换角色,有公鸡啼晓、母鸡生蛋,还小孩的哭叫声,各种鸟鸣,不知用了什么换气法,使唢呐长音,憋红了听众的脸,到最后突然来了个快板,在热烈欢腾的气氛中戛然而止。就在此时,突然从几个大笼子里飞出上百只各色的鸟儿,飞上了院子里几株石榴树上、苹果树上、海棠树上。人们在如痴如醉的乐曲中醒来,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太美了!”“太棒了!”我那姑奶奶也为之倾倒了。

 自打万宝少爷婚礼后,这个二毛子男人成了二爷爷家的常客。他们一块出去揽活,一块喝茶聊乐曲、演技,非常投机。姑奶奶一听说那个男人来,就假装找我二奶奶扒鞋样,去偷听他们说话,对这个男人越来越佩服了。有一天晚上,姑奶奶又到二爷爷家,趁别人不注意,将一幅剪纸,偷偷塞给那个汉子。这个二毛子回去一看,剪纸上,以一片森林为背景,有盛开的花,树上落着各种鸟,两只凤凰翻飞着,树下一个轮廓分明的汉子,在吹唢呐,鼓着腮帮,歪着脑袋,脸上洋溢着笑容。有一女人托着两腮,匍匐在地上,用心地在听,那长长的睫毛下,两只眼睛好像忽闪着转动着。那个二毛子男人懂了。于是来二爷爷家更勤了。有一次,也趁人不注意,塞给姑奶奶一个包着东西的白手帕。姑奶奶回家打开一看,是一副翡翠镯子。姑奶奶也懂了。又将雪白的手帕上绣上并蒂莲,裹上一张纸条,约了见面的地方。显然,在二爷爷家,已经不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了。

姑奶奶那个年代,虽然闺门规矩不再那么严格,但自由恋爱是不允许的。闺女孩家虽然能公开露面,特别是一些大的活动,可以成群结队,去玩耍,但像姑奶奶这样,私下约会,在当时看就太伤风败俗了。可姑奶奶就是这样任性。

当然,姑奶奶的任性,也不是什么都不顾的。这不,第一次见面,就安排在张家庄赶集的时候。张家庄就坐落在东河的大堤外的一个斜坡上,大约百十户人家。东河十几年就发一次大水,但这里的人们房子冲了再盖,就是不迁移。因为这个地方地处河东县和河西县交界处,是商品贸易集散地,每五天一个集,村子里的商铺、饭馆、药铺等一家挨一家,生意兴隆。凤凰山村离张家庄十里路,我们经常去张家庄赶集。这天,姑奶奶和老奶奶说,要去张家庄赶集,顺便看看,前几天她医治的一个羊角风的孩子,好了没有。其实她是和二毛子,后来成为我姑爷爷的那个男人见面呢,因为他就住在张家庄。

那天到了集上,只见那二毛子在村口,站在一个卖刺绣的小铺摊边,姑奶奶也凑过去,这时,二毛子男人故作惊讶地说,“妹子也来赶集啊?二哥最近好吗?”姑奶奶也惊喜地说:“啊,你想买刺绣啊?最近你怎么也不到我们家去了呢?”二毛子说,“我最近在城里接了个活,刚回来。对了,我还给二哥捎了一支铜管呢,你来了正好给他捎回去。走,到家里去喝口水,吃了中午饭再走。”“好,大哥,我先去到一家去看看,那个羊角风的孩子,一会就去你家。哎,大哥你的家在哪儿呀?”姑奶奶应承道。二毛子男人,向旁边胡同一指,“那儿,胡同最东头的那个门就是,我一会儿在家等你。”于是,两人分手,各忙各的去了。

姑奶奶到那个得羊角风的孩子家去了一趟,在集上又转了一阵子,就傍晌天了,于是,向那男人指的胡同走去。

这条胡同挺深,有二十多户人家,都是篱笆扎的门,土屋草舍,一看都十分贫寒。胡同里静悄悄的,当她走到最东头的门口时,她看见草屋烟筒冒着炊烟,从院子里飘出一缕葱油香味。姑奶奶会心地笑了,“还挺隆重的呢!”她轻轻地喊了声,“大哥在家吗?”话音刚落,那个男人麻挲着沾着面粉的双手,忙不迭地说,“妹子,来,快屋里请!”姑奶奶点头微笑,环视了这个小院,院子不大,有四间草房,在拐角有一个茅房,靠院子东侧,时已至仲秋,茄子、黄瓜,基本歇架,葱,韭菜,还绿油油的,丝瓜爬满瓜架,窝瓜爬满了地,尤其那株老石榴树,结满了石榴,有的裂开了红红的口。顿时给这个小院增添了生机。

进到屋里,看到有两间的堂屋,东西各两个房间,在靠西间的地方,连着锅台,锅里飘出葱油饼的味道。那男人说,“妹子,你先喝茶,在桌子上,我一会儿就做好饭了。”姑奶奶看到在堂屋正北,放着一个八仙桌,三个阁老凳,家具的木头不很名贵,但也算雅致。桌子上的一套紫砂壶茶具,十分精致。茶具年代久远,表面的包浆泛着石性的自然的光,古朴典雅。暗红色的茶香,沁人心脾。姑奶奶不经意间,瞥到东头的房间里,简直就像一个乐器店,有各种胡琴、笛子,有一架古琴,再就是一些铜管、铜号,还有一个类似琵琶的乐器,后来她知道这是小提琴。还有一些乐本,其中,有一些乐本上有五道黑线,上面跳着些小蝌蚪样的符号。姑奶奶暗想,怪不得他吹得那样好呢,原来这也是要读书的。二哥的技术是师傅口传的,这个人可以自己学啊!

姑奶奶正在愣怔间,只听那个人说,“妹子,吃饭吧!你看我这屋里乱吧?”姑奶奶问,“大哥,你家就你一个人啊?没有老人和其他亲人吗?噢,不好意思,一直也不知道你的姓名?”

那二毛子男人笑了,“我姓李,是我母亲的姓,我父亲是俄罗斯人,给我起名字,叫罗斯。我出生后就没见过他。这里面有好长的故事。来,尝尝我做的葱油饼,味道怎么样。”说着递过一块饼给姑奶奶。并端来一碗丝瓜鸡蛋汤。

姑奶奶看那饼烤得外皮酥黄,掰开后香味扑鼻,松软可口。姑奶奶赞不绝口,“罗斯哥,你真行啊,做饭也这么好吃。”罗斯笑着说,“一个人的日子就应该什么也要会啊!”

姑奶奶试探说,“那你不赶快成个家?”罗斯经这么一问,脸红了,“就我这样一个吹鼓手,穷的叮当响,谁跟啊!”“那你给我翡翠镯子干吗?”姑奶奶接着追问。罗斯说,“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啊!”姑奶奶红着脸低下头,罗斯也默默不语,屋里静得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

还是罗斯打破了尴尬的场面,“当我看到你的剪纸,很高兴,还有人那么喜欢我演奏啊!妹子,你今天来了,我给你单独拉一个小提琴的曲子听吧!”

说着取出小提琴,拉了一首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乐曲。姑奶奶如此近距离欣赏罗斯的演奏,彻底倾倒了。不仅因为曲子好,而且他拉琴时的神态,真是好看。这首曲子好像是渲染秋的曲子,能听出天空的高远,果实满枝,稻谷飘香的喜悦,还有孤雁南飞的悲凉。罗斯演奏时,左手在琴弦上娴熟的滑按,右手拉着琴弓,时而急紧,时而舒缓。他的身躯随曲子轻轻晃动,表情时而喜悦,时而沉重,姑奶奶随着他的演奏,走进了金秋。

随着罗斯琴声慢慢停止,姑奶奶不自觉地拍掌,“真绝了!罗斯哥,你这是跟谁学的啊?”

罗斯放下小提琴,给姑奶奶倒一杯茶,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口茶慢慢地诉说了自己的身世。

“我是从满州里来的,我父亲是一个俄罗斯音乐剧团的小提琴手,我母亲是满洲里一个大商人的唯一爱女,家有万贯资财,也抵不上这颗掌上明珠。在我外祖父举办的一次酬谢宴会上,我父亲英俊的形象,高超的演技,赢得了我母亲的芳心。我父亲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奔放,我母亲满洲里人的开朗,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等我外祖父发现他们恋情的时候,母亲已经怀上了我。外祖父一气之下把我母亲赶出家门。”

这时,姑奶奶说了句,“真狠心的爹啊!”

罗斯喝了杯水,继续讲道:“我父亲和母亲在外边租房开始过日子,不久我就出生了。本来就拮据的日子,又多了张嘴,生活怎么维持下去呢?就在这时,我父亲不辞而别,走时留下这把小提琴。我母亲彻底崩溃了,看着嗷嗷待哺的我,她想到过死,可终究舍不得我。最后,她把我包起来,写了封书信,托人送到我外祖父府上,只身一人到俄罗斯,去寻我那负心的父亲去了。”

姑奶奶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还有如此的不幸身世,“哪后来呢?”

“我母亲一去就没有音信,我外祖父、外祖母也知道,对自己的闺女太狠了。把我看作女儿的影子,百般疼爱。等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把我送到当地一家天主教学校,在那里主要是西学教育,特别是音乐课是我的最爱。有一次,我带着父亲留下的那把小提琴去上音乐课。我的音乐课老师列夫罗夫,用这把小提琴演奏了一曲俄罗斯名曲,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西方乐器的魅力。从此,我一发而不可收拾,刻苦学习,音乐和演技有了很大的提高。”

“那你怎么到了我们这个地方了?”姑奶奶问。

“后来,日本鬼子占领了东三省,建立了满洲国,解散教会学校,建立他们的满洲帝国学校。我就辍学了。加入了一个俄罗斯人组成的小乐团。当时我比较小,不知道怎么回事,剧团不怎么演出,却不愁吃喝。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剧团是抗日联军的联络站,负责情报和暗杀活动。后来,内部出了汉奸,剧团遭到破坏,好多人被日本鬼子杀了。”罗斯痛苦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那恐怖的日子。“为逃避鬼子追杀,我外祖父给了我些盘缠,让我到关里暂避。谁知这一来就回不去了。”罗斯说完叹了口气,抱着头深深地埋下去。

姑奶奶听完罗斯的身世,不自觉地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么多磨难,于是安慰道,“罗斯哥,你先在这里暂避,等过过风头,我陪你回东北。”

罗斯抬起头,惊喜地握着姑奶奶的手,“妹子,五六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亲人般的话语。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流浪的二毛子,吹鼓手,卖唱的。我也有家,只是回不去,也需要家和亲人的温暖啊!”

两双手紧紧地握着,屋里静悄悄的。

姑奶奶自从那次到张家庄后,心里就更加挂念罗斯了,不只出于对罗斯的不幸的同情,还真是爱上这个经受磨难,而又有才华的俄裔男人。她时不常地拿出自己的体己钱,赶集时买些生活用品,送给罗斯。用自己的巧手偷偷地为罗斯,做件衣服,做双鞋。罗斯感到了家的温暖。到我们村和二爷爷家就更多了。可从不敢去我老爷爷家。

几个月过去了,马上进入腊月门儿,庄户人准备过年。这时,万顺家又出了件大事,尽管孙子娶亲冲了喜,万顺娘到底没熬过了年去,在腊月初四那天归西了。这富户出殡也是很讲排场的,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来吊孝,丧葬三日,设着流水席,灵棚一直搭到村口,吹鼓手们连吹三日,做法事的僧人也有百人之多。罗斯和二爷爷因为上次婚礼的表现,这次葬礼自然也用他们。可从内心里讲,罗斯不太乐意在葬礼上演奏,但为了糊口也没办法。出殡那天,早上起来,天就阴沉沉的,北风不大,刮在脸上凉里透着寒,吃过午饭,僧人们在灵堂前,念最后三遍佛经,超度亡灵。随着“起~~灵~”一声长长呐喊,十八条壮汉,将灵柩缓缓抬起,走出灵堂放在人抬的灵辇上,这时重重的九声炮响,灵辇抬起,低沉的音乐也开始回旋。只见乐队一袭黑色衣装,表情肃穆。二爷爷他们手执传统乐器,穿的是中式对襟棉袍,罗斯他们穿的是西装,露出雪白的衣领和袖口,打着黑色的领结,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虽然衣料不很考究,但一看做工就不是本地能做出来的。这次葬礼的演奏中,罗斯的西洋乐,征服了人们。他们演奏的是“葬礼进行曲”,开始时忧伤的小提琴领起,长号齐鸣,悲哀忧伤的气氛陡然形成,随着队伍行进,音乐稍变和缓缠绵,表达出对死者逝世的眷恋,再进一步,音乐高亢,呈现一种祈祷死者平安升天的愿望。姑奶奶是专门来看罗斯演奏的,看到他神情专注,脸上表情不断变幻,弓弦的柔颤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弦。不仅死者的亲人,难以抑制表达心中的悲痛,看客们也泪流满面。姑奶奶仿佛在感受罗斯内心的痛苦,看到罗斯小时候的苦难。送葬队伍逶迤,哀乐回旋绵长,天空飘下雪花,天公也被感动了。

那天自中午开始,雪下了一天一夜,覆盖了山野河流,人们记住了罕见的大雪,也记住了万顺娘那场隆重的葬礼。二毛子和他的小提琴,也记在他们的脑海里。我家的姑奶奶,也下决心嫁给这个承受苦难,富有音乐才华的男子汉。

姑奶奶的心被罗斯彻底占领了,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万顺娘下葬后的第二天是腊八节,又值张家庄大集。姑奶奶搭乘二爷爷的马车去赶集,也是想看看罗斯,腊八节怎么过,过年的年货办得怎么样了。

到了集上,她给二爷爷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二哥,我到一户人家看看,他家刚生的孩子病了,捎信让我看看呢!”二爷爷说,“走时我在哪儿找你呢?”姑奶奶说,“不用了,他们会送我的。”说完和二爷爷分手了。

大集上,人实在是多,拥挤不堪,都想在年前有限的几个集日,置办好年货。各种商贩也都云集,货物琳琅满目。姑奶奶无心逛集市,随手给罗斯买了一双皮袜子,就折进罗斯家的胡同。到罗斯家门口,看到柴门掩着,屋门也关着,姑奶奶喊了几声罗斯,也无人应答。上前轻轻一推,屋门开了,屋里黑乎乎的。听得罗斯声音嘶哑地问,“谁呀?”

姑奶奶循着声音进了里屋,“我呀,罗斯你怎么了?”她一看罗斯躺在炕上,看来是病了。摸摸罗斯的头,滚烫,嘴上起了许多水泡。罗斯想挣扎起来,睁睁眼又睡着了。姑奶奶赶紧生起灶火烧水,水开了用湿毛巾敷在罗斯的前额,并喂了些水。干完这些,她想起张家庄集上,有个老中医,就赶快出门去请,来给罗斯看病。

不一会儿,请来了老中医,把把脉,看看问问,开了个药方,嘱咐道,“他是得了严重风寒,这里有三副药,吃完养一养就会好的。”

 中医走后,姑奶奶又到药铺抓来药,煎好,服侍罗斯喝上药。罗斯还是沉沉地睡着。姑奶奶想,今天回不去了,她要留下照顾罗斯。

天渐渐黑下来,一天的劳累和焦急,姑奶奶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一阵响动惊醒了姑奶奶,她点上灯,看见罗斯在摸索着碗想喝水。姑奶奶赶紧让罗斯躺下,去倒水。罗斯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来了?”姑奶奶心疼地说,“我都来了一天了,看把你烧糊涂了吧!罗斯,你好些了吧?”罗斯哭笑了笑,“哦,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了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家。”罗斯说完眼角流出晶莹的泪水。

那一夜,茅屋的灯亮了一宿,罗斯睡的很沉,姑奶奶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

姑奶奶第二天回到家,因为二爷爷提前说了,姑奶奶给人家的孩子看病,老奶奶也没有猜疑。可是,时间一长,就有风言风语传到老爷爷、老奶奶耳朵里了。

一天,老爷爷把二爷爷叫来严肃地问,“老二啊,你听说了吗?”“什么事?”二爷爷被问的一头雾水。“人们说你那个二毛子朋友,和你妹妹来往挺勤啊!”二爷爷笑了,“有时罗斯来我家,妹妹就是来见个面,说几句话,能有什么,别听他们嚼舌头。”

不过,二爷爷回去也暗暗寻思,罗斯和妹妹的交往是不一般,那次去张家庄赶集,妹妹没有回来,是不是另有隐情?想到这儿,他就赶紧把姑奶奶叫来问一问。不问则已,一问还真是这么回事,发现他们的感情不一般了。姑奶奶直接说,“二哥,你们不是老愁我嫁不出去吗?我自己找到了,你们就给我办喜事吧!”二爷爷苦笑不得,“我的姑奶奶呀,这有自己定终身的吗?”“那妹妹就拜托二哥了!”姑奶奶笑着跑了。

二爷爷这可做了难,于是找来我爷爷商量主意。爷爷听二爷爷说明情况,叹了口气,“这回可是捅着天了!爹肯定生气不同意,这可咋办啊!”沉默了半天,还是二爷爷开口了,“我去给罗斯说,让他找媒人来提亲,面子上好看,我们在做大伯的工作,不是两全齐美吗?”说完两人各自去作自己的工作去了。

当天,爷爷把姑奶奶的事,如实禀告给老爷爷和老奶奶,老爷爷气的差点背过气去,“伤风败俗,丢人显眼,嫁不出去了就自己找个要饭的!把她叫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她!”老爷爷雷霆万钧,吓得老奶奶赶紧扭着小脚去女儿房间护着。老奶奶来到姑奶奶房间,看见她正在纳鞋底,一把夺下急急地问,“小姑奶奶啊,你都作下天了,还跟没事人一样,你爹正为你和那二毛子的事发火呢?”姑奶奶笑了,“你们不是发愁吗?我和他可是正当的啊?”说完也不理睬老奶奶,继续作营生。老奶奶叹着气出来,“真是作孽啊!”

来到屋厅,看见老头子正在发火,儿子吓得一言不发。老奶奶悄悄走进里屋也不敢作声。这时,二爷爷来了,劝老爷爷,“罗斯那边,人家也托媒人来说亲了,既然妹妹看好了,我们也就别管得太多了。到头来别管出仇来,我妹妹那个脾气……”二爷爷看老爷爷脸色难看,没有说完。只听老爷爷说了句,“真是个好!一个叫花子也配提亲。”最后咬牙说了句,“罢了,打发出去吧!”一甩袖子走了。

姑奶奶和罗斯的婚事,还是按我爷爷、二爷爷的计划如期实现了。尽管我老爷爷的气没顺过来,还是勉强同意了。

罗斯那个情况,不可能搞什么仪式,我老爷爷也不给我姑奶奶办什么嫁妆。在腊月二十那天,由我爷爷、二爷爷赶了辆马车,我姑奶奶给老爷爷、老奶奶磕了三个头,夹着一个小包袱,就嫁到张家庄去了。

我姑奶奶和姑爷爷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姑奶奶出嫁后,很少回娘家。有时我爷爷和二爷爷去张家庄赶集,顺便去看看她们。姑爷爷继续做他的吹鼓手,姑奶奶除了她那门“好一针”绝技,还开了一个裁缝铺,由于她自己设计图案,绣得好,在大集的街上,活计不少。她们的小日子,虽不宽裕,也算过得去。其实,庄户人家不都是这样的日子吗?

姑奶奶的命运,在结婚的第二年夏天发生了改变。一天,姑爷爷回来,显得很焦急的样子,仿佛发生了什么事。姑奶奶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姑爷爷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是他外祖父写的,在去年腊月,大概是他们结婚那个时间,托人辗转了半年,终于转到了姑爷爷的手上。信是这样写的:

罗斯甥儿:离家六年有余,吾与外祖母甚念。战火频仍,世道危艰,吾年事已高,望见信速归,有家事嘱托。外祖父字。

姑奶奶看罢此信,立即说收拾一下,明天就启程。罗斯听说激动地抱着姑奶奶哭了,“你还真是要陪我回老家了!”姑奶奶说,“这是好事,哭什么呢?”于是,两人连夜收拾行李,明天准备启程。

第二天一早,姑奶奶、姑爷爷回到娘家,和老爷爷他们辞行。本来,老爷爷对爱女的婚事就气不顺,一听说要到东北去,气又不打一处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跟了要饭的就闯关东吧!”说完拂袖而去。罗斯在那里十分尴尬。老奶奶听说闺女要远走,立即就受不了了,紧抓着姑奶奶的手,喊着,“‘好’啊,不去不行吗?让姑爷回去看看就行了,兵荒马乱的,这么远的路,让娘怎么放心呢?你就这么忍心撇下娘?”老奶奶这么一哭,姑奶奶也哭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又正值战争,这一别就可能是永别。可姑奶奶就是任性,定下来的事非去不可。“娘啊,闺女大了总要离开娘,不是还有我哥吗?罗斯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啊!”姑奶奶使劲安慰老奶奶,好歹不哭了。接下来,爷爷和二爷爷与罗斯商量怎么走。当时,去东北有两条路,一路是陆路,往西出山海关,一路是水路,从黄县乘船到山海关。最后,经过商量决定由爷爷和二爷爷,用马车送到黄县,再乘船到海那边,这水路相对近些。

定下来后,作了些准备,姑奶奶又与家人一一话别,第二天,就启程了。尽管世道比较乱,还是很顺利地到达黄县,搭上去东北的船。

姑奶奶和姑爷爷,千里迢迢,一路餐风露宿,经历好多风险和艰难困苦,历时一个月,终于到达了满洲里。

后来,姑奶奶在晚年,给我父亲讲了好多去东北路上的故事。“那时就是年轻气盛,要是换成现在,连想都不敢想啊!”其中的苦难都刻在她沧桑的脸上。

姑奶奶和姑爷爷到了满洲里,正是晚上,虽然是夏天,但感到了惬意的凉爽。姑爷爷皱了皱眉头,对姑奶奶说,“这五六年变化怎么这么大啊!当年我走时,还是店铺林立,华灯璀璨。你看现在,这天刚黑下来,街上就没人了!”还要说话,对面来了一队日本兵,他们两个赶紧躲在一边。姑爷爷不知道,这已经是日本全面侵华的第五个年头了。

姑爷爷搀着姑奶奶,沿着原来的记忆,找到了外祖父的家。只见门前也是一片零落,大门紧闭。姑爷爷扣响门环,门终于开了。一个门房的头探出来,“快走,快走,到一边要去!”姑爷爷一愣,看看姑奶奶,再看看自己,不由地笑了。门房把他们当成叫花子了。可不是吗,出来这么长时间,衣衫褴褛,面色黝黑,与叫花子有什么两样啊。姑爷爷赶紧解释,并把外祖父的信递给门房看。这门房赶紧赔罪,领着姑爷爷向后院走去。

姑爷爷跟着门房,绕过影壁墙,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走过抄手游廊,来到一个大大的院子,满园花香,沁人心脾,一块玲珑的太湖石造就的假山,有一股清泉潺潺流下。五间飞檐斗角,青砖灰瓦的高大建筑,映入眼帘。姑爷爷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外祖父、外祖母的住处,一般人不得进入。门房是不可能进到这里的。应是由外祖父、外祖母的贴身侍奉,才能引着进来。

今天,一个侍奉也没有,好生奇怪。姑爷爷正在纳闷,到了正堂,姑爷爷一下子惊呆了。

  姑爷爷定睛一看,迎面供桌上摆着牌位,挂着一个老夫人的照片,烛光摇曳,香烟缭绕。姑爷爷对姑奶奶说,“外祖母去世了!”于是跪到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正在痛哭,听到西边房间一阵剧烈咳嗽,只听那个门房低低地对姑爷爷说,“少爷,别哭了!老爷还等着你呢!”姑爷爷和姑奶奶赶紧起来,到了那个房间,借桌上微弱的灯光,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睛微微闭着,虽然是夏天,身上还盖着薄被子,姑爷爷爬过去,哭着喊了声,“姥爷,你这是怎么了?我姥姥是啥时候去世的?”又指着姑奶奶,“这是你的外甥媳妇!”姥爷嘴角动了动,眼里淌下浑浊的泪。这时,那个门房对姑爷爷说,“老太太是去年冬天,也就是给你写信的时候,突然去世的。这一沉重打击,老爷子一天天精神不济,有一天嘴脸歪斜,不能说话,医生说是中风了。开始还能含浑地说几句话,有时喊你的名字,最后,只是躺着了。”门房这时看到老爷用手指着旁边的一个箱子,停了一会儿,“我是老爷十几年的随身侍奉,待我如同他自己的儿子,他在清醒时,对我说了好多事,让我务必找到你,如找不到就打开那个箱子,里面有他的一切安排。并给了我一串钥匙。今天你回来了,交给你打开吧。”

  姑爷爷对门房的忠诚十分感动,“请问大哥尊姓大名?”门房说,“少爷,不敢高攀,敝人姓辛,单字,忠。”姑爷爷一拱手,“罗斯感谢辛大哥对我姥爷的照顾和忠诚!”辛忠忙还礼。姥爷看到这情景,苍老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姑爷爷打开箱子,见里面只有三封书信,一封写着“辛忠亲启”,一封写着“罗斯与辛忠共启”,一封写着“罗斯亲启”。

罗斯将辛忠的那封教给他,辛忠看了一遍,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忠,吾信汝。若寻不见斯,后附两信,汝一并启!”罗斯打开自己的信,只有奇怪的一行字:“斯,取吾之夜壶!”罗斯一头雾水,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然后,罗斯和辛忠共同打开那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罗斯并辛忠:

汝读此信,吾弗能言也。忠悉告斯详情,力阻飞。希斯承祖业,勿陷歹人之手。外祖父(字)

两人同时抬起头,转看老人,只见老人好像睡着了。姑奶奶上前一看,外祖父没有了气息,一把脉没有了脉相。老爷子过世了。三人同时跪下,痛哭失声。

辛忠毕竟见过世面,劝姑爷爷不要悲痛,有大事相商。姑奶奶也劝姑爷爷,以大事为要。因为事出突然,姑爷爷好歹停止哭泣,向辛忠一躬,“兄长在上,受小弟一拜。”说完就要跪拜。被辛忠拦住,“为了方便,以后在公开场合,我还是称你少爷为好。来,我们抓紧商量大事!”

姑奶奶抓紧打开箱子,找出姥爷的寿衣,给他穿上,收敛完毕。看到老人去得非常安详,不由得流下敬佩的眼泪。姑奶奶看到两个人开始谈大事,又抓紧烧水沏茶,到厨房做些吃的。

一会儿,姑奶奶端上两碗面条,还有西红柿鸡蛋汤,让他们两个边吃边谈。

辛忠先开了口,“少爷,你可回来了!”罗斯赶紧制止,“不是说好了的吗,私下称兄弟!”辛忠接着说,“我活这么大,是老爷从雪地里抱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父母是谁,老爷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把我养大,并把这么重要的遗命交给我,守着他还未远去的英灵,我发誓一定实现他老人家的遗愿!”

姑爷爷问,“大哥,姥爷信上说的那个飞和歹人是谁啊?姥爷有什么祖业啊?我离开时太小,对这些真是一无所知啊!”

这时,姑奶奶端上茶,插了一句,“大哥,我和罗斯刚从关里来,就遇到这么些突然的事,我们都懵了。你说老爷子躺在这里,得先把他安葬了才是啊!”

  辛忠摆了摆手,打断姑奶奶的话,“我都想好了。”姑爷爷和姑奶奶一齐看着他。辛忠接着说:“刚才少爷问那个飞,是你母亲的堂弟,也就是你的堂舅舅,歹人不是一个人,是你这个舅舅交的一些日本人和汉奸地痞。”姑爷爷和姑奶奶没想到,这一来就遇到这么复杂的事,超出了他们吹奏和绣花的想像空间。

辛忠接着说,“我一直跟着你外祖父,一心服侍他,从不问他别的事。在生意场上,也是你这个舅舅跑前跑后。看起来你姥爷对他也很信任。但自从他带几个日本人来家后,老爷对他的态度就全变了。”

姑爷爷“哦”了一声,继续听辛忠讲。

“你姥爷在你姥姥去世后,精神越来越差,你这个李飞舅舅隔三岔五来,好像给你姥爷要什么东西。每次都被老爷骂出去。”

姑爷爷问辛忠,“我姥爷到底是做啥生意啊?我那个堂舅舅到底要什么呢?”

辛忠神秘地说,“以前我跟着老爷到处跑,生意做得真大啊!整个东三省都有他的商号,主要是经营东北珍贵药材,有时还收藏一些古玩。有一次,我看见他花大价钱买了一件玉马,说是清宫流出来的。自从我跟他去了趟俄罗斯那边的一个叫伊尔库茨克的小镇,回来后老爷的生意好像变了。”

“哪儿变了?”姑爷爷很疑惑,“怎么去了俄罗斯?”

“有一年夏天,老爷收到一封信,是从俄罗斯的一个地方托人转来的。后来知道,是你父亲写的,说你母亲病重,让老爷去一趟。”辛忠回忆,“老爷收到信,几天都寝食不安。”

姑爷爷诧异,“母亲找到父亲了?怎么不回来啊?”

   “最后,老爷决定带我走一趟俄罗斯。到了俄罗斯,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你父亲,却没有见到你母亲。”辛忠见姑爷爷更加惊讶,接着说,“这次去才知道,你父亲在俄罗斯参加了苏联红军,你母亲那年找到他后,也加入了苏联红军。本来这次能够见到她,可不巧被派回国内,受共产国际委托,联系东北抗联。”

姑爷爷听到这里,简直像在听天方夜谭。“啊!那后来呢?”

“后来,你父亲和你姥爷单独谈了一晚上,回来后,你姥爷的生意就变了。”辛忠故意顿了一顿,“你猜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姑爷爷着急地问。

“老爷回来后,把几个商号的经理叫来,开了个会,有几个商号撤了。只留几个满洲里附近的商号。集中人力、财力,专门跑俄罗斯一线,运走的是药材,运回的货物,一到境内就出货。非常神秘。后来,才知道,这是在给东北抗联运军火呢!”辛忠越说声音越小,只怕别人听见。

姑爷爷叹道,“我的妈呀,我们家干的事真是大啊!”忽然,好像又想起什么事,“那姥爷让我们阻止李飞舅舅,是为了什么?”

辛忠说,“这正是我要给你说的。一开始,老爷还是信任李飞的,但自从俄罗斯回来后,老爷做事比较谨慎,有些事都是自己处理。李飞起了疑心,认为老爷防着他,不时地问这问那。这引起老爷的警觉,原来李飞是惦记着他的家产呢。”

姑爷爷基本听明白了,说了一句,“真是家贼难防啊!”

“中间,李飞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日本人,实际上是日本特务,想找出证据,但一直没有得逞。老爷也被迫中断了生意。”辛忠接着说,“这次老爷突然去世,我们可以借此彻底解除他们的怀疑,但李飞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惦记着老爷的家产。你回来了,有了主心骨了,但也要早拿大主意啊!”

辛忠说完这一切,好像完成了老爷的一部分遗愿,长舒了一口气。姑爷爷也陷入了沉思。

姑奶奶在这两个男人说话时,一直仔细听,没发一言,一直在沏茶倒水,但脑子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姑奶奶给姥爷上了香,坐下来有条有理地说,“死者为大。当务之急是先安葬了姥爷。其他生意上的事,以后再说。明天一早就报丧吧。应当把姥爷的丧礼搞得隆重些。罗斯也应当借着着个机会,尽快熟悉满洲里的各界名流。对付李飞和日本人,光靠我们几个可不行啊!”

于是三个人又商量了一番,辛忠就回去休息了。

姑爷爷和姑奶奶为姥爷守灵。姑奶奶问姑爷爷,“姥爷给你的那封信,写着什么,怎么你没给辛忠看啊?”姑爷爷看了姑奶奶一眼,“呀,好细心啊。姥爷信上不是说了吗,如果寻不到我,辛忠可以打开。现在我回来了,自然就不给他看了。”姑奶奶说,“你还有心机啊!”姑爷爷把信给姑奶奶看,“斯,取吾之夜壶!”姑奶奶拿过姥爷的夜壶,交给姑爷爷。姑爷爷端详那把夜壶,壶身呈褐红色,有一些好看的水纹,壶盖是拧上的,是一个大大的青蛙,张着嘴,鼓着腮在叫,十分逼真。壶年岁已久,包浆圆润。姥爷那句话肯定有十分重要的秘密要告诉他,但猜不透什么意思。姑奶奶拧开壶盖,看看里面没有什么异常,但感觉壶盖里好像有东西。姑奶奶拿来一根细铁丝,弯了一个钩,伸到青蛙的嘴里,钩出两个纸球。

姑爷爷急忙展开一张纸条,只见上边写着“太湖石假山栀子树下”;又展开另一张,上边写着“伊尔库次克伊甫罗夫大药店.有中药吗”。拿着这两个纸条,姑爷爷还是不得其解。刚才,姑爷爷和辛忠谈话的时候,姑奶奶在旁边听得仔细。姥爷最不放心的就是阻止李飞,不让祖业陷入他人之手。再就是生意。我猜这是不是暗号啊。姑爷爷和姑奶奶商量了一会儿姥爷的后事,就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辛忠就来了。姑爷爷和姑奶奶已经商量好了,全权委托辛忠来具体操办姥爷的后事。因为从姥爷的信看出,这个人是姥爷的心腹,人和事都熟,因此,是最合适的人选。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辛忠也不辜负姑爷爷的信任,亲自操持姥爷的丧事。

辛忠第一件事,是把满洲里商号的吴掌柜和七八个伙计叫来,定好三日下葬,列好亲戚朋友的单子,抓紧发布讣告报丧。并通知各商号来吊丧,少爷回来了,一并商量以后生意。又叫了四五个得力伙计,分头准备丧礼事宜。半晌的工夫,灵堂搭起来了,姥爷的灵柩放好了,只能亲戚到齐了就给姥爷入敛。接待客人的吃住礼仪也准备好了。姥爷的墓地是早选好的,姥姥已经入葬,把姥爷的墓道也整理好了。

姑爷爷和姑奶奶身穿孝服,守着姥爷,在等待亲戚的到来。大约十点左右,本家的叔叔大爷到了,姑爷爷和姑奶奶依次施礼。亲戚们也对姑爷爷的回归感到惊喜。姑爷爷向长辈们说,“晚辈外出多年,得姥爷书信赶紧往回赶,辗转一个月,回来得见姥爷最后一面,不幸竟未得一句话。今姥爷仙逝,还仰仗各位长辈作主。”这时,一位堂姥爷说:“外甥知礼达规,看安排也很妥当,还是按规矩,早早让我大哥入土为安最好。”另一位也说,“人也来的也差不多了,赶快入殓吧!”

大家正要给姥爷入殓,只听外面一阵嘈杂,一个声音,“且慢!”

听到喊声,姑爷爷定睛一看,只见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涌进门来,有几个日本人打扮,穿着和服,佩着武士剑,还有几个穿得不伦不类,就是现代电视剧里汉奸那身衣服和嘴脸。为首的那个,约一米七八的个子,一身白色中式衬衫,脚穿一双软缎圆口布鞋,乌黑的头发,梳着背头,一丝不苟,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真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感觉。辛忠悄悄对姑爷爷说,“这就是李飞,你应该上前迎你舅舅。”姑爷爷暗想,光看外表,这人气宇轩昂,怪不得姥爷一开始那么喜欢他呢,姥爷的眼光也不是一般的。于是,走上前去,到了李飞面前扑通跪下,叫了声“舅舅,罗斯拜见舅舅,昨晚外甥刚到家,姥爷就去世了,未及时禀报,乞求原谅!”这李飞一怔,一丝冷笑,马上收起,两眼透出两束杀气,牙缝里崩出几句话,“啊!亲外甥回来了!我这个堂舅就靠边了!”说着虚扶一把,姑爷爷顺势起来。姑爷爷让他坐下,并引姑奶奶拜见了各位长辈。

本来几位堂姥爷要给姥爷入殓的,李飞舅舅这一来“且慢”,只好暂停,看他有何说的。稍事停顿,李飞开了口,“我说外甥啊,你姥爷是怎么死的?前天我来看他,还好好的,怎么你一回来就死了呢?”这人不能只看表面长的怎样,开口一说话,就知道个差不多。姑爷爷一听就知道是来找茬的。姑爷爷很自然地说,“姥爷给我写信半年之后,我才收到,我和你外甥媳妇星夜兼程,昨天才赶到,姥爷病得厉害,只有辛忠一人在身边,老人家都不能说话了,但看他的表情应知道我回来了。说话间他就去世了。这就是当时的情况。听舅舅这话,还有别的意思吗?”李飞哼了一声,“这么巧啊,莫不是看着姥爷的家产了吧?”姑爷爷也不示弱,反问道,“姥爷有什么家产?我在外多年,舅舅知道吗?谁在惦记着家产?”李飞一时语塞,他带的一帮人中,有个说,“人死得要明明白白,应该报警察局!”“我们已经请了医生,一会儿就做死因鉴定!”辛忠说。“不行,应由警察鉴定!”又有一个人叫嚷。局面一时混乱。

正在这时,外面进来一队警察,传来一声,“警察局梁局长前来吊唁义兄!”

一队警察在门口分两列站立,一位中等身材,胖瘦适中的中年男人,一位大高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夫人,走了进来。只见那男的,四方脸,短发,两道剑眉,双目炯炯有神,鼻梁笔挺,留着短短的胡呲,大嘴巴,不薄不厚的嘴唇紧闭着,形成一条完美的线。他身穿中式黑色对襟绸褂、绸裤,脚蹬圆口布鞋,手执一柄文明棍,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那女的,椭圆型脸盘,乌黑的头发在后面绾了个鬏,柳叶弯眉,丹凤眼,高高鼻梁,唇红齿白。她身穿月白色旗袍,脚踩平底白色皮鞋,挽着那个男的,向灵堂走来。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满洲里警察局梁斌局长和他年轻的太太。

姑爷爷和姑奶奶,赶紧迎上前去,行跪拜礼。梁局长虚扶一下,姑爷爷、姑奶奶起来让梁局长夫妇进屋。梁局长发话了,“外甥啊,我和你姥爷是拜把兄弟,他的死让我失去了一位好大哥。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怎么还不入殓,摆设灵位,让人吊唁啊!”姑爷爷回禀,“姥爷久病在床,不巧外甥昨日刚回,就去世了。今早找来医生要鉴定死因,舅舅说要警察来鉴定。这时您老就来了?”梁局长哼哼一声,“哪个舅舅?本姥爷怎么没有这样的儿子呢?”说着扫了周围的人一眼,看到李飞低下了头。又叫了声,“刘队长,马上把法医叫来验尸,以还我外甥一个清白。”刘队长应声赶紧去叫法医。

法医不一会儿来了,作了鉴定,禀报死者属久病器官衰竭死亡,无其他原因。于是,梁局长下令悬棺入殓,设灵堂吊唁。吊唁完毕,又安排了殡葬事宜,便告辞回府。

三日后,在梁局长和本家几个堂姥爷的主持下,姑爷爷虽然刚回来就突遇大事,总算顺利地将姥爷入土为安了。

安葬了姥爷,借几个商号掌柜前来吊唁的机会,姑爷爷和他们见了个面,开了个会。要求各商号,还是按照原来姥爷生前定的目标,经营好自己的生意。会上,有的掌柜问了些问题,姑爷爷模棱两可地回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样答复。

姑爷爷回到家,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姑奶奶猜出姑爷爷的心事,她想,是啊,姥爷现在平安地去了,他嘱托的事怎么办啊?只有几句话,摸不着头绪。可是按照姥爷的精明,一定有周密的安排。“对了,太湖石栀子树下!”她轻轻一拍姑爷爷。姑爷爷恍然大悟,“噢,忙糊涂了!”

自姥爷去世后,辛忠不再守门,被姑爷爷安排到满洲里一家商号里,去当掌柜的了。原先那个掌柜的告老还乡了。因此,偌大的院子,只有姑爷爷和姑奶奶两个人。

当天晚上,午夜时分,月明星稀。姑奶奶点着了一个煤油罩子灯,用一张牛皮纸遮了一下灯光,和姑爷爷来到太湖石假山的栀子树下。白天,姑爷爷已经看过了,那棵栀子树栽在一个水缸般大的花盆里,花盆底下隐约坐在一盘石磨上,他猜想姥爷要说的秘密可能都在这石磨底下。

今天晚上,月光如水,泻在院子的树上,花上,尤其那栀子树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叶子泛着黑黝黝的光。他们来到栀子树下,再次确定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姑爷爷用力把栀子树花盆,挪到了一边,底下杂草果然覆盖着一个磨盘。姑爷爷找来一把早就准备好的铁撬,将磨盘撬到一边,现出了一个能容一人深的洞口。姑爷爷向下扔一块小石子,发现洞并不深,用灯照照,洞两边的壁上,有两排脚蹬的窝。于是,让姑奶奶在上边望风,姑爷爷就下到洞里。不一会儿姑爷爷就下到洞底,发现洞壁一侧有个半人高的门,姑爷爷轻轻推开门,弯腰进去,看到又延伸了好远。姑爷爷走着走着,到了洞的尽头,没有发现什么。难道这是个空洞?不会的。姑爷爷正在纳闷,他发现脚下的泥土有些异常,蹲下来轻轻一刨,现出一块木板。他晃了晃,抽开木板,有把梯子竖着。他踩着梯子下去,一下子惊呆了。

你猜,姑爷爷看见了什么?这是个有一间屋那么大的地方,约摸有十七八平方米,四壁上搭着搁物架。一面墙上摞着一些金银器,一面墙上码着些金银元宝、金条,一面墙上摆着些玉器、翡翠、珍珠、玛瑙,还有一面墙上放着一些珍贵药材。姑爷爷惊叹,这是姥爷辛苦攒下的财富啊!我不爱财,也绝不让它们落入歹人之手。姑爷爷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放药材的搁板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好像是金丝楠木的,光滑的表面上闪着“鬼眼”。木匣有铜锁,但没锁。姑爷爷打开木匣,看到又是一封信,还有些商号和人的名字。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罗斯或辛忠:

若忠来,按预案一,商号皆关闭,携全部资财离开是非之地。

若斯来,有预案二。战事频仍,不利经营,收缩满洲里以外的商号,由忠总揽生意,你继续助联军抗日,驱逐倭寇。按所附地址,与俄和联军联系。此嘱,务必落实。

外祖父(字)

后面,附了一些人名和地址。最后还有一张纸,飞,家贼。务处之。梁,仁兄也。可仰仗之。另有一些国宝,玉马等,已提前置于吾墓道。择机献国家。

看完这些,姑爷爷心中涌起一股崇敬之情和责任感。

姑爷爷从洞里上来后,和姑奶奶商量了半天。分头去先办两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姑爷爷出去了,到了满洲里的商号,找辛忠。姑奶奶则到街上采购。

姑爷爷在商号找到辛忠后,将姥爷的信给他看了,但没提附的那张纸和财宝的事。辛忠看后非常感动,老爷不但有救命之恩,而且对自己如此信任,委托自己总揽生意,当即表示鞠躬尽瘁,在所不辞。辛忠分析说,“老爷的确深谋远虑,对时局的判断也是对的。现在国将不国,实业怎兴?他老人家身体好时,就将战线收缩了,我也参与当中。”姑爷爷惊喜地说“姥爷真是早有安排,让你总揽经营真是最佳人选啊,你有什么打算吗?”辛忠沉思了半晌,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姑爷爷,“撤商号最难的是清产核资,核对内外账务,安排店员。这么大的动作,要精心准备,一步到位。”辛忠又略一沉思,缓缓地说出方案:“现在是八月,九月先根据每个商号掌柜的情况,对拟撤商号掌柜对调,借此核对账务,考察各掌柜的业绩。十月对拟撤商号,委派得力人员突然宣布撤号,利用两个月清偿账务,处理存货,十二月份安排人员,得力的集中到不撤的商号,不用的妥善遣散安置。这件事年底就妥了。明年开始再谋划新的经营局面。”姑爷爷暗暗赞叹,此人真是人才,于是说,“你谋划真周全,琢磨琢磨细节,就干吧!”说完,姑爷爷要走,辛忠提醒道,“务必防备李飞,现在世道太乱,安全第一!”姑爷爷点头,“我自有计议!”

  姑爷爷回到家,姑奶奶也回来了。只见炕桌上堆满了各种绸缎布料、各色点心,还有一些时兴的化妆品。姑爷爷对姑奶奶开玩笑说,“乡下人进城,花眼了吧?”并翻看采买的东西,啧啧称赞。姑奶奶说,“没杀过猪,还没看过猪跑!瞧好吧,以后场面上的事,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姑爷爷开心地笑了,并紧紧地抱着姑奶奶亲了一下。这是姑爷爷最近第一次开心地笑。

又过了一天,姑爷爷和姑奶奶收拾停当,把买的绸缎布料、点心、化妆品,装到汽车上,又从地下藏宝室精心挑选了两副翡翠玉镯,用首饰盒装好,还挑了些鹿茸等名贵药材,也装在车上。夫妇二人去梁局长家拜访。

汽车不一会儿到了满洲里达官街,南北走向,长二里地,宽五百米,这儿住的全是达官贵人。在街的南半端西侧,有一高高的门楼,门前两座大石狮子,十级台阶而上,朱红色的大铁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和铜钮熠熠闪光。门洞两旁各站立四名警察。当姑爷爷的汽车到了门口,从门里疾步走出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打开车门,迎接姑爷爷和姑奶奶,并吩咐几个警察从车上搬下礼物,接过礼单,引领客人走进门来。

姑爷爷搀着姑奶奶,进得门来,绕过用贝壳和奇石装璜的影壁,看上去是一座四面长廊围成的三进的四合院,第一进是副官和警察值事的地方,第二进是局长办公的地方,第三进可能是局长家人住的地方。那个管家带着姑爷爷、姑奶奶,绕开前两进房子,径直来到后面的房子,看来梁局长这是按照自己人来接待的。姑爷爷还看到后面还有一个后花园,假山假水,亭台楼阁,树木葱茏,好一处私家园林。刚到门口,听得梁局长高声说,“罗斯,不愧姥爷的好外甥,快屋里坐!”只见局长和夫人笑吟吟地迎着他们。姑爷爷和姑奶奶疾步上前,就要行跪拜礼。被梁局长一把扶住,说“免了吧,免了吧!”姑爷爷说,“外甥和外甥媳妇初次登门,这礼是免不了的!”拉着姑奶奶当即磕了三个响头。梁局长夫妇弯腰扶起姑爷爷夫妇,分宾主坐下,下人奉上茶。梁局长叹了口气,略带悲伤地说,“罗斯啊,我和你姥爷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急,我们兄弟两个还没处够呢!”局长擦了擦眼,又说“庆幸的是他还有你这么个外甥,把他的后事料理的这样妥贴,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姑爷爷两拳相抱,“姥爷在上,我年轻不经事,刚回家就遇大变,多亏您给外甥撑腰,才将姥爷的后事处理得这样好。”说着落下泪来,“这事过去了,谁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啊!”梁局长听姑爷爷这样说,突然生气地大声说,“外甥不用怕,不就是那个李飞和几个无赖吗,我早就提醒你姥爷提防他点儿。看我怎么收拾他。”姑奶奶这时插话,“以后我们还要仰仗姥爷和姥娘呢!罗斯你好好向姥爷说说你的打算,我和姥娘看看这些布料能做点啥。”说着和局长夫人到另一个房间说话去了。姑爷爷和梁局长说了下一步生意上的打算,姑奶奶和梁夫人啦了半天女人之间的呱,婉绝了午饭,告辞回了家。

过了几天,姑爷爷准备了一番,和辛忠去俄罗斯的伊尔库次克。这是离满洲里不远的城市,不到半天就到了。姑爷爷他们看到这里与满洲里人情地貌,相差无几。俄罗斯人居多,中国人也不少,像姑爷爷这样的混血血统的人也不少,就连店铺也是相仿,所以,走在大街上并不觉得陌生。只不过这里的人加入了苏联,没有日本兵,日本人也很少。他们两人按姥爷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伊甫罗夫大药店”,走了进去。他们来到柜台前,问了一句,“你们有中药吗?”柜台里走出一位经理模样的人,打量了姑爷爷一番,用中国话问道,“你们是从满洲里来的吧?你们买中药还是卖中药?”姑爷爷这时将姥爷的信,交给经理模样的人。这人扫了一眼信,又看了看辛忠,“这位兄弟上次陪你家老爷来过。”辛忠愕然,他们记人这么准啊。

说话间,姑爷爷被领到后面一个会客间里,有人给沏上茶。那个经理模样的人,自我介绍,“我是伊甫罗夫,负责共产国际与东北抗联的联络工作。受上线巴甫索夫领导,为东北抗联运送武器和药品。原来都是你家老爷亲自来,怎么他好久不来了呢?”辛忠说,“我家老爷前年突然中风,不久前去世了。这是我家老爷的外甥罗斯,刚从关里回来,以后这方面的事情,老爷已经托付给他了。”伊甫罗夫上前紧握着姑爷爷的手,“失敬,失敬,那你就是我的上级巴甫索夫和联系东北抗联的李夫人的儿子了,真是一门英豪啊!”

姑爷爷也是非常惊喜,疑惑和谦虚地说,“我从小就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全靠姥爷姥娘把我养大,并送我到教会学校学习,前几年因我们剧团联系抗联,我逃到关里,流浪多年。我年轻不谙世事,只觉得姥爷做人做生意豪爽豁达,没想到还做了支持抗联的大事业。至于对我的父母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接下来,伊甫罗夫说了一番话,令姑爷爷和辛忠对姥爷更加敬重了。

原来,姥爷是满洲里甚至东北一带,比较大的中药材商人,他的药材直供北京同仁堂、鹤年堂等全国十几家百年老店,从他的商号分布,积累的财富,就可见一斑。

伊甫罗夫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姥爷时,也认为他不过是一个大商人,但和谈了半个上午,我才知道他早就同情和支持东北抗联,你从学校到的那个乐团,就是你姥爷和东北抗联的联络站,被日本人摧毁后,就失去了联系。最终联系上的,还是一个逃过来的抗联人士,说起你姥爷,凑巧你父亲和母亲都参加了共产国际,才约你姥爷来伊库茨克。

“哦,原来是这样啊!”姑爷爷好像明白了许多。

“你姥爷那次跟我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凭祖业发展至今,无党无派,有一个女儿还跑了,我积累的家业有什么用啊!我所以支持抗联,是因为看到日本人占领东三省,侵略全中国,中国人都成了亡国奴了。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应当奋起抗争。当我看到日本人制造一桩桩惨案,当我听到抗联的英雄事迹,而他们又缺枪少药,我就感到应该给他们支持。国将不国,何以言商?”伊甫罗夫眼里充满着钦敬,“中国有你姥爷这样的人不会亡国!”

伊甫罗夫又告诉姑爷爷,当姥爷了解了共产国际的性质后,更坚定了配合支持抗联的决心。他得知你母亲找到了你父亲,并为共产国际工作后,甚是惊喜。可惜那次没能见到你母亲,这对他们父女是永远的遗憾了。你现在继承你姥爷的遗志,会有机会见到你父母的。

姑爷爷听了伊甫罗夫的一席话,更加觉得自己事业的崇高,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前二十几年都是为了谋生,后面将开始自己真正的人生了。那么我的姑奶奶也将开始自己真正的人生了。

姑爷爷从伊库茨克回来,和辛忠又商议了一番收缩经营的事。姑爷爷说,“姥爷在世时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要按照他的遗愿办事,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你就抓紧按照事先的方案办吧!”辛忠说,“你就放心吧!”说完就走了。

辛忠走后,姑奶奶过来问姑爷爷去伊库茨克的情况,姑爷爷详细地给姑奶奶说了。姑奶奶沉思了一会儿说,“姥爷他们做的是件大事,但也是件危险的事啊!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可要小心啊!”姑爷爷说,“经营上的事有辛忠,我不担忧,担心的是怎样对付李飞和那些日本人,这是内外大患啊!”姑爷爷顿了下,“上次我和梁局长谈了半天,也没想出好办法。梁局长说,只要能抓住李飞的小辫子,就能治他。那次,我还答应了,让梁局长拿咱们商号的干股了。”姑奶奶十分惊讶,“你怎么能这样做呢?”姑爷爷自信地说,“姥爷遗言不是说梁,仁兄,可以仰仗他吗?”姑奶奶说,“姥爷说仰仗,也不是把家业也分给他啊!上次我去看他家那阵势,也是个贪财的主。别忘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句古话啊!”姑爷爷恍然大悟,在这方面还真没考虑那么多,叹了一句,“那怎么办呢?”姑奶奶说,“眼下需要梁的地方多,先稳着吧,以后小心就是了!明天我去看一看梁夫人,带点补品,她有喜了。”姑奶奶说着,也捂着嘴跑出去吐了起来。姑爷爷问姑奶奶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姑奶奶悄悄地对姑爷爷说,“你也要当爹了!”姑爷爷当即高兴地搂过姑奶说,“嗨,这段都忙糊涂了,忘了给关里家里写封了。现在就写,顺便把这个喜讯告诉爹娘,他们要当姥爷姥娘了。”于是,姑爷爷连夜修书,第二天就通过邮局寄出去了。信由他的一个朋友代转。

姑奶奶一清早,就去了梁府,管家立刻派人通知后院,来了一个女仆,引姑奶奶去见梁夫人。到了梁夫人卧房,梁局长也在,姑奶奶赶紧跪下,“外甥媳妇给姥爷姥娘请安了!”梁夫人懒懒地说,“快起来吧,都是自己人,以后不必这样大礼了!”梁局长说,“是啊,你以后经常来陪陪你姥娘,免得她闷得慌。”说完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姑奶奶说,“上次来听你有喜了,外甥媳妇就挂念着,本想来看看,可巧的是外甥媳妇也有喜了,反应厉害。想到姥娘肯定也这样,于是马上来了。带了点补品,好好补补身子,给姥爷生个大胖小子。“梁夫人笑了,“多亏了你还想着我,你姥爷整天忙。”姑奶奶接过话来,“你外甥也是这样,他都不知道我有喜了。不过男人嘛,就是要干大事的,听说他和姥爷一块经营那个生意,他就更有底了。”梁夫人说,“是吗,这样就好了。”姑奶奶叹了口气,“哎!那个李飞舅舅老和那些日本人老找茬,弄得不得安宁。”梁夫人说,“不用怕,有你姥爷呢!好了,生意的事由他爷俩处理去,我们只管给他们生孩子。”姑奶奶这时,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一双有指头长的红缎软底的小鞋。针脚细密,绣一对蝴蝶翩翩欲飞。梁夫人看了爱不释手,连夸好手艺。姑奶奶忙说,“姥娘喜欢,我接着做,孩子穿着用着,也放心也喜庆。”梁夫人拉着姑奶奶的手,说些体己话。

正在这时,仆人来报,说法院刘院长的夫人来了。梁夫人正要起身相迎,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已经到了房门口。

正像《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人未到声先到。一阵“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带着一阵风飘进一位中年夫人,中等个,体态略胖,绿旗袍,半高跟鞋,仪态卓越。乌黑的头发拢在脑后,梳一个鬏,一个漂亮的刘海,映在四方脸上,不浓不淡的两道弯眉下,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高高的鼻梁,唇红齿白。打眼一看,就是一位干练、圆活的人。她见到梁夫人的第一句话,“啊呀,姑奶奶赶快生了吧,省的整天折腾得难受!”梁夫人哭笑着说,“你认为是母鸡下蛋啊?”两人调笑完了,介绍姑奶奶认识,又坐下来说话。刘夫人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生过孩子。生个孩子真不容易呀。一有喜,就吃不好睡不着,十个月遭多少罪啊。生的时候就是一道鬼门关。等生下来了,不是当娘的有病,就是孩子有病。这不,王市长那个小太太,刚生了个小子,可孩子老抽风,怕保不住。”梁夫人急忙问,“医生就没什么法子?”刘夫人说,“知道是羊角风,可孩子太小,治好的很少啊。我刚从他们家出来,全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这时,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姑奶奶插了一句,“冒昧地问一句,这孩子还没出满月吧?”刘夫人说,“刚半个月。”姑奶奶向梁夫人禀白,“姥娘,外甥媳妇在老家受的祖传,专治小儿羊角风,人们送我一雅号‘好一针’。只是人家市长家的孩子金贵,不知敢不敢用俺这土郎中?”两位夫人半信半疑,眼里都在问,“你能行吗?”过了一会儿,刘夫人说,“我看外甥媳妇也不是那种夸海口的人,如果他们愿意试试,咱就去给他看看,俗话说,有病乱投医吗!”她们又啦了一会儿呱,刘夫人就去市长家问话,姑奶奶也就回家了。

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刘夫人坐着车,来请姑奶奶到市长家给孩子看病。姑奶奶用她精湛的一针,治好了市长宝贝小子的病,全府大喜,梁局长夫妇,刘院长夫妇,脸上也有光。姑奶奶“好一针”在满洲里也名声远扬了。

姑奶奶也借此,在梁夫人的“夫人圈”里活络起来。

转眼到了九月底,按照辛忠的方案,对拟撤商号的掌柜作了对调,并对各商号核对账务,考核各掌柜业绩。一进入十月,辛忠和姑爷爷分头到拟撤商号宣布撤号,并派得力人员监督。就在这中间出事了。

姥爷在身体还好的时候,已对李飞有所戒备,有些事务不再让他去办。到毕竟是堂侄,姥爷还是给了他一个吃饭的地方,让他在距满洲里很远的一个商号当掌柜。这次姑爷爷撤了这个商号。一是这个商号巨额亏损,好多账收不回,还有巨额外债;一是下步发展业务,必须斩断李飞这个隐患。但在对待李飞问题上,姑爷爷和辛忠还是有策略的,先把他调到满洲里一个大商号,做些业务买办,然后,去彻查他的问题,等查清了,姑爷爷就找来股东们,把李飞清除商号了。这也是釜底抽薪之计。

但是,李飞不是省油的灯,这一下子端了他的饭碗,他岂能善罢甘休。一天,辛忠正在满洲里的一家商号查账,突然,李飞带着那几个日本人,来店里叫嚣,“这个店有我一份,为什么不要我了?”辛忠对他说,“还有你一份呢?你在那个商号祸害了多少啊,东家没让你赔就便宜你了!”李飞恼羞成怒,“你算老几,不过是我们李家的一条狗!今天我就教训教训你!”一挥手,那几个狐朋狗友就打将进来。店里的几个伙计,急忙关门,护着辛忠往后退。正在危急时刻,姑爷爷和梁局长带着一队警察来了。梁局长一声令下,几个歹人束手就擒。原来,刚才店里一个伙计看到情况不妙,报告了姑爷爷。幸亏警察及时赶到,不然,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逮了李飞,梁局长让姑爷爷告到法院,并和法院刘院长商量好了,以诈骗、抢劫、寻衅滋事等罪名,把李飞投进监狱。家贼关了,也清静了不少。

快过年了,撤号终于完成,内外账务核对一致,债权债务清算完毕,遣散人员妥善安置。到最后,所撤商号收支基本平衡,总计略有结余。真应了姥爷生前的判断,战乱不宜经商。

收缩经营后,姑爷爷将在自己规划的人生轨道上前进了。

春节期间,姑爷爷又和辛忠合计了一下来年的生意。辛忠建议,经营收缩了,要突出重点。主要是巩固与百年老号的生意,尽管他们经营也受到战争的影响,但毕竟船大抗风浪。于是姑爷爷决定,要亲自到北平、天津等大客户,拜访一趟。同时,绕路回关里看看岳父母。

这个计划,告诉姑奶奶后,她自然高兴,可路途遥远,又有身孕,不能跟着回去。姑爷爷回去看看,让爹娘和哥知道他们的情况,也是喜事啊。不是有句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吗!

说走就走,姑爷爷带了一个伙计,就踏上了进关的火车。一路上,关卡重重,到处是日本兵,整个华北,大半个中国都沦陷了。残壁断垣,饿殍遍野。姑爷爷感到比前年来东北路上,更凄惨了。到了北平后,也没有想像中的繁华热闹,人们灰头土脸,生意冷冷清清,无精打采。姑爷爷首先去了同仁堂,这里的掌柜认识姥爷,听说姥爷去世了,很是惋惜。姑爷爷表示将和姥爷生前一样,继续和他们这些老客户好好做生意。同仁堂的掌柜,很是钦佩,夸赞名门出豪杰,达成了以货易货的意向。即姑爷爷卖给同仁堂药材,同仁堂按姑爷爷的订货卖给成药,双方按差价清算。这对于双方都有好处,销售额稳定,节省资金。姑爷爷按这个办法,又和几个老客户达成协议,他感到收缩后的经营基础,已经初步打好了,也为今后支援抗联找好了出路。

到了天津、济南照例访谈了些老客户,就坐上去青岛方向的火车。姑爷爷从潍县下了车,又坐汽车回老家。时隔三年,老家也是一片凄凉,田野的麦苗稀稀拉拉,有的土地,根本就没种什么东西。村落冷清,正值做饭时间,炊烟稀疏。村旁新坟座座,战争的满目疮痍,由此可见一斑。

到了家,更让姑爷爷大吃一惊。岳父岳母都没了。他含着泪问我爷爷,“大哥,不到三年,两位老人怎么都去了呢?”我爷爷悲痛地告诉姑爷爷,“老太太是你们走的那个冬天去世的。你们走后老是念叨,再也见不到闺女了,整日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在腊月十四去了。咱这里的名医刘文俊说,是忧郁致死。要我说,这也是她的寿限到了。”姑爷爷听了唏嘘再三,又问,“那爹又怎么去世那样快啊,他身体可是壮得很呀!”我爷爷哀叹一声,“身体再好,也顶不住饿呀!他是饿死的!”姑爷爷吃了一惊,“哦,怎么回事?”我爷爷说,“你们走后这两年,一年春旱,几乎颗粒未收,秋季收了粮食,大部分让日本鬼子抢走了。去年夏天,又来了一个月的连阴雨,东河决了堤,一年的收成又泡了汤。多数人家都断了顿。有些人家都出去要饭,闯关东了。”姑爷爷说,“我们家的情况不至于饿死啊!”爷爷说,“是啊,这就是我们老人的执拗了。说老天要收我们这茬人,还活个什么劲啊!于是,就绝食,说是为我们小的省一口粮。我们哪能让他那样啊,劝他,采取各种法让他吃,他就采取各种法抵制我们,最后真病了,一点也不吃了。到处转悠,最终死在东洼里。”说到这里,爷爷嚎啕大哭。

爷爷好歹止住哭声,姑爷爷又问二爷爷怎么样了,“二哥还到处当吹鼓手吗?”说到这里,爷爷又哭了,“你二哥让鬼子打死了!”姑爷爷愕然,“该千刀万刮的鬼子!什么时候的事?”爷爷声音沉重而气愤,“也是你们走的那年冬天,鬼子在河东一带扫荡,抢粮食,乡亲们往东山里躲警报,快要进山了,远远地看到鬼子从河西追来。躲警报的中间,有老人孩子根本跑不动。为了掩护乡亲们转移,你二哥故意向另一个方向跑,并丢在地上一些乐器。当鬼子快追上时,他在山坡上吹着唢呐,嘲笑日本鬼子的愚蠢。日本鬼子恼羞成怒,把他打死了。”说到这里,爷爷和姑爷爷都低下了头。

姑爷爷这次回来,没想到不见了三位亲人,心情异常沉重。他给爷爷留下二十个大洋,紧握着地爷爷手,“大哥珍重,鬼子早晚会完蛋,二哥的仇一定能报。”

姑爷爷告别我爷爷,来到张家庄。去年的洪水冲得许多房屋,东倒西歪。昔日热闹的集市也已萧条。庆幸的是他那几间草房,因为地势较高,又不在水道,尽管破败斑驳,仍然矗立在那里。姑爷爷进得院子,屋里,触景生情,不禁潸然泪下。这里曾经是他和姑奶奶的家啊!不到三年时间,物是人非,世事命运真是捉弄人啊!

姑爷爷回到满洲里,因为姑奶奶有孕,没敢把爹娘和二哥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只是编了些善意的话,蒙混过去。但这次他下定决心,要把姥爷嘱托的事办好。

一天早上,刚吃完早饭,辛忠领来了一个陌生的俄罗斯男人。看上去有五十岁了,大约一米九的个子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着西服领的皮大衣,扎着一条貂皮围脖。棕红色鬈发,红脸堂,蓝眼睛,棱角分明,典型的俄罗斯族人的特点。姑爷爷打眼一看,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男人见到姑爷爷也慈祥地微笑。

辛忠拿出一封信,是伊库茨克的伊甫罗夫写的,他介绍来人是他的上司巴甫索夫,有重要的事相商。来人还与你有特殊关系。姑爷爷看完信,将信将疑,莫非他是自己一直没见面的父亲。姑爷爷请那人坐下,上了茶,来人还是微笑着不说话。姑爷爷说,“先生,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那人终于开口了,“罗斯,你可能猜出了,我就是你的不称职的父亲,来之前我心里还忐忑,但一见了你,亲情已让我忘记了一切。”姑爷爷也十分惊呀,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见到父亲。二十五六岁了,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自己都快做父亲了,已经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更何况他也是为了抗联的事来的,自己家的恩怨就更不算什么了。古有一笑泯恩仇的说法,更何况是亲骨肉呢?但是,这事非同小可,不能凭一纸书信啊。于是,姑爷爷又问了一些家里比较绝密的事,来人说的都丝毫不差。来人看出姑爷爷的用心,笑了笑,心想孩子还真是心思缜密呢!于是,他与姑爷爷耳语了一句话,姑爷爷就真正放心了。姑爷爷赶紧叫出姑奶奶,相认了公爹,并准备午饭。至于姑爷爷听到他父亲耳语了什么,后来姑奶奶说,他父亲说姑爷爷背上有一快酷似俄罗斯地图的红痣。

接下来,父子两个谈了整整一个上午。

姑爷爷的父亲,就是上次在伊库茨克,提到的负责联系东北抗联的巴甫索夫。他对姑爷爷说,“罗斯啊,我和你母亲都参与了共产国际的工作,联系和指导东北抗联,你母亲还在部队第一线。你不知道那些抗日的勇士,多么坚强,多么艰苦。有的因为缺衣,冻伤了身体,有的因为缺吃的,就吃草皮,树根。有一个杨靖宇将军,神勇无比,等弹尽粮绝,被日本鬼子围住打死后,日本鬼子要看看难道他是神人,用刺刀挑开他的肚子,却发现他的胃里,全是草和树皮。”姑爷爷张大了嘴,低下了头,“真没想到啊!”半晌姑爷爷看着父亲说,“支援抗联的事,我是从姥爷的跟班,我家掌柜辛忠那里了解到的,姥爷的遗书,也嘱咐我办好这件事。我很崇敬姥爷高尚的民族情怀,他商场摸爬滚打一辈子,不重钱财,会聚财,也会用财散财,这两年多,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啊!”巴甫索夫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既高兴,也为自己的失职而内疚,充满深情地说,“你的姥爷不愧是中国的民族英雄啊!前几年,在他生病前,已经为东北抗联,购买捐献了几批粮食、药品和枪支弹药。他生病后,因都是单线联系,就中断了。这下好了,由你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最后,巴甫索夫向姑爷爷说明了这次来的主要意图,并拿出一个翡翠玉镯,借阳光一看,有一条活灵活现的龙。他对姑爷爷说,这是一副镯子,还有一个,里面有一只惟妙惟肖的凤凰,交货时,有我的亲笔信和这副镯子成对,方可进行。

事情谈完,吃了午饭,父子俩就分手了。

姑爷爷接受了他父亲的任务,就立刻去办。因为事涉机密,必须亲自去办,或委托辛忠和得力的人干。

这次父亲来,主要是为东北抗联筹措买药的钱。姑爷爷刚收缩经营范围,没有充裕的资金,只好和姑奶奶商量,动用地下室的部分金银,来采购药材。姑爷爷和姑奶奶趁夜色,将地下室的金银装了两个箱子。然后,姑爷爷和辛忠,以到购药材的名义,到北京的钱庄兑了银票。再按照父亲提的要求,采购了抗联需要的一大宗药品。回到满洲里后不长时间,货到了。姑爷爷准备按照父亲说的联系方式,将药品交给抗联。

就在这期间,又出事了。李飞由于日本军的干预,被放了出来。主要是他那些日本朋友,与驻满洲里日军有密切联系。姑爷爷最近大批购药材消息,透露了出去,李飞报告了日军,以涉嫌贩卖违禁药品,把姑爷爷捉了起来。

姑奶奶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着急,挺着个大肚子,四处想办法营救姑爷爷。她来到梁局长家,梁局长和梁夫人已经知道了姑爷爷出事了。梁局长对姑奶奶抱怨,“罗斯怎么搞的,这个时期能做那买卖吗?”梁夫人说,“现在埋怨有什么用?赶紧想办法救咱外甥啊!”姑奶奶好像心中已经有了谱,慢慢的说,“姥爷,我看这事,虽然有凶险,但也不是没有回旋余地。主要的是这些药材也不全是违禁品,中药也治跌打损伤,我们商号以前也是采购的,只不过以前分散到各地商号不集中,现在集中经营就显得多了。再说由警察局长做股东,怎么能干违禁的事。”梁局长听姑奶奶这样一说,顿时亮堂起来,“外甥媳妇你可真行啊!不过毕竟有点把柄在人家手里啊!”姑奶奶接着说,“不碍事,你只管说罗斯刚从关里回来,就接手这么大的摊子,经验和能力不足,难免考虑不周。”梁局长又有些担忧,“我也是桃花源中人,怎么去说呢?”姑奶奶见梁局长要出面,就说,“你自己说怎么能行啊!还应当拉上法院刘院长和王市长,有你们三个大员担保,他们又没有真凭实据,还能不放人?”梁局长说,“我去和他们两个商量,只怕他们不肯出面,都怵日本人!”姑奶奶说,“不打紧,我再求姥娘出个面,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让她们吹吹枕边风。”梁夫人说,“好啊,我叫她们来聚一聚。”姑奶奶又补充,“再说了,现在这些药品药材,都分散在各商号,过后抓紧处理了,就没什么问题了。还可以赚一大笔。”经姑奶奶这么一说,大家都设法营救姑爷爷。经过努力,姑爷爷很快放了出来。

就在姑爷爷放出来的那天下午,女儿出生了。姑爷爷看到疲惫的姑奶奶,看到女儿娇嫩的脸蛋儿,百感交集,立即觉得身上的责任和担子更重了。

姑爷爷把姑奶奶和孩子的事,安排好了,找来辛忠商量,他对辛忠郑重地说,“老兄,姥爷生前就很器重你,现在我已被李飞他们监视,行动不方便,只有委托你完成我的任务了。”说着将那玉镯和接头的地点暗号,告诉了辛忠。辛忠感谢姑爷爷的信任,并保证完成交待的事项。

十天之后,辛忠回来了。说已经将货交给了来人。并把龙、凤玉镯配对交给姑爷爷,还附有一封书信。

姑爷爷打开信,随之有一张照片落在地上。姑爷爷拣起照片一看,一位中年女人,烫着波浪式卷发,椭圆型脸庞,清秀的柳叶眉,高高的眉骨,深深的眼窝里,一双微笑的眼睛亲切地望着他。挺拔的鼻梁和微翘的嘴巴,透着干练和执拗。一袭尼子西装套裙,穿一双长筒袜,半高跟皮鞋。看上去也就有四十出头,风姿卓约,展现着成熟女人特有的美。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姑爷爷的母亲,信是母亲写来的。

罗斯吾儿:

见字如面。母弃儿二十余年,甚愧。悉知汝已娶妻生女,秉承祖业,母心安致至。更喜吾儿民族情怀,参与抗日大业,不畏艰难,力助抗联,家门之幸。抗联志士,餐风饮露,英勇顽强,母身临其境,钦佩感奋!

战事日益残酷,抗联被分割,共产国际欲入俄,整编教导,待机反扑。今后不必捐助药品,希筹资助之,以作经费。

祖业甚薄,本应留你家用。然国难当头,吾应慷慨解囊。料你祖父在天,亦甚感欣慰。

具体事宜,再议。

祈愿全家安!母亲(字)

另,这副龙凤玉镯,乃吾传孙女之礼物。

姑爷爷看完信,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辛忠,“你见到了我母亲了?她怎么样啊?”辛忠说,“你母亲看起来,没有照片上这样年轻,穿着粗布衣裳,和抗联的战士一样。他们真是艰难啊!”姑爷爷听了辛忠的介绍,心头酸酸的,真是血浓于水,虽然没有得到母亲的一天温暖,但母亲在受难,儿子应当为母分忧。

辛忠走后,姑爷爷和姑奶奶谈了母亲的事,合计下步怎么做。姑爷爷说,“你不顾家庭的反对,跟了我。又背井离乡,闯关东。本来继承了外祖父的家业,应该过一过好日子了。但姥爷和父亲母亲的抗日义举,促使我们走上了一条非凡的道路。让你受苦了!”姑奶奶说,“当初跟你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家庭背景,也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人生。夫妻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支持你作出的决定。”姑爷爷又担忧地说,“这件事关重大,非常危险,不管我遇到什么不测,你一定要承受住,把我们的女儿养大。”他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停了一会儿,换了一个话题,“现在,李飞他们盯着我们更紧,怎么才能办好母亲交给的事情呢!”

  姑奶奶对经营不懂,更不懂筹资是怎么回事,问了一句,“筹资是怎么回事?”姑爷爷说,“就是准备钱,可现在商号里没有多少钱,再说上次跟梁局长说,咱们那笔药品还赚了呢,也要准备给他一些钱呢!”姑奶奶说,“那地下室里不是有现成的吗?”姑爷爷说,“这不成,母亲信上说这次是入俄整编,接受训导,他们不认咱们的钱。”“那可咋好?”姑奶奶嘟囔了一句。

姑爷爷和姑奶奶说话的时候,女儿哭了。这一哭,提醒了姑爷爷,想起了先前到北京时遇到的一件事。女儿在姑奶奶怀里吃奶,吃饱了又露出甜蜜的微笑。姑爷爷看到这张母婴图,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于是,他下了一个决定。

姑爷爷告诉姑奶奶,“上次他到北京同仁堂谈生意,谭掌柜给我说,他们的老东家要派二少东家去法国留学,就是在上海的花旗银行换成法朗。还听说他们还有保存贵重物品的业务。”姑奶奶有些明白了,“你是说将金银换成外国钱?”姑爷爷说,“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再让辛忠去上海一趟问问具体怎么办。我寻思着,金银有价玉无价,把那些金银换了,至于那些玉就保存在银行里,这个乱世,玉也碎瓦也全不了。等世道好了,也算个家业。”姑奶奶点头称是,并提醒一定要小心。

辛忠按照姑爷爷的吩咐,去了趟上海的花旗银行,问明了具体的手续。就开始制定具体的行动计划。这次不比往常,要经过好多环节,而且财富数额比较大。弄不好要出大麻烦。

为了摆脱李飞等人的注意,姑爷爷采取了声东击西的办法。他的目标大,假装到北平做买卖,然后,由辛忠到上海去办理兑换和保管业务。这是把外祖父一半的家业,交给外人办。真正决策的时候,姑爷爷也小心起来。他反复想,辛忠是姥爷信得过的人,当年如果我不回来,姥爷的家业和事业,都由辛忠来完成。回来这段时间,撤商号,运药材办得很是周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要拿出姥爷留在地下室的信给他看,让他知道这是两代人的信任,关乎到抗日大业。相信对得起他这个名字“忠”。

第二天,姑爷爷找来辛忠,把自己的计划和信任跟他说了。辛忠既感动两代东家对自己的信任,又感到身上担子异常的沉重。辛忠说,“少爷,此次行动很重要,也很凶险,我想好了,通过朋友找两个武艺高强的人押运,如果有可能让梁局长派两个便衣跟着,也妥当些。”姑爷爷说,“梁局长那里我去说,就说跟我去北平做业务,到时让他们跟着你。”辛忠说,“这不太好吧?让梁局长知道会生疑的。”“没事,梁局长不会管这些具体事的,如果直接给他说跟你去上海,更生疑。”姑爷爷说完,又和辛忠合计了一些具体细节,就分头做准备。

夜幕降临,夜深时分。姑爷爷和辛忠找来四个大箱子。从地下室把金银器物和玉件,搬上来分别装到两个箱子里。其余两个箱子,装上事先准备好的药材。准备停当,第二天一早,姑爷爷带着几个伙计,不慌不乱的出了城。等上了火车,发现果真有人跟踪。姑爷爷心想,好险啊,但愿辛忠不被跟踪。姑爷爷到北平后,故意让跟踪人知道,他是在做药材生意。在姑爷爷走的当天晚上,辛忠便带着人,携带着需兑换和保存的玉器,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辛忠到了上海花旗银行,将金银兑换了美元,开了户,并将玉器保存在银行。

几天后,姑爷爷和辛忠都回来了,等待母亲那边来具体联系方式,就把资金划过去。就在这期间,梁夫人生了个儿子,姑爷爷和姑奶前去道喜。为了把前一次的事圆过去,姑爷爷让辛忠从柜上拿了三千大洋。姑奶奶去内室看孩子,姑爷爷和梁局长说话,“恭喜姥爷,喜得贵子,按辈分是我的小舅了。今天,我带了三千大洋,是上一次卖药材的钱,也算给小舅的第一笔礼物了。上次也多亏姥爷从中斡旋,外甥才免遭牢狱之灾。”梁局长高兴地说,“我这大半辈子了,有了儿子,真是一件大喜事啊。你又带了这么重的礼物,他长大后,能有你这样有本事就很好了。”姑爷爷说,“虎父无犬子,我这个小舅将来肯定有出息!”梁局长问姑爷爷,“生意上的事,我也不懂,你就多操心吧。”姑爷爷说,“生意的事姥爷尽管放心,只是李飞又放出来了,老捣乱啊。”梁局长说,“哦,我倒想起一件事,这次派那两个便衣,不是跟你到北平吗?怎么跟着辛忠去了上海?”姑爷爷心里一咯噔,灵机一动,“上海有笔款子,也就是上次药材的钱,我怕路上不放心,让那两个便衣跟去了。”梁局长说了一句,“乱世,小心为妙啊。”就没再说别的。这时,姑奶奶出来了,对姑爷爷说,“小舅睡了,我们也告辞吧!”于是两人向梁局长告辞回家。

姑爷爷回到家,琢磨梁局长那句话,心想莫非走漏了风声?应该不会,但他肯定怀疑了。他去商号找辛忠,辛忠说,“肯定是那两个便衣警察回去汇报了,但具体事他们不知道。”姑爷爷说,“我对梁局长说你清上次的账去了,到时他要是问,别说错了。其实,我倒不怕梁局长,李飞最难对付了。那边也不赶快来联系,抓紧给他们。夜长梦多啊!”辛忠说,“要不我去趟伊库次克?”姥爷说,“母亲信上说再议吗,这事关重大,还是耐心等着吧!”

姑爷爷从商号回到家,天全黑下来了。到了门口,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闪了一闪急急地走了。姑爷爷更加警惕起来。吃罢晚饭,姑爷爷对姑奶奶说了今天的异常情况,“据我对梁局长的观察,目前还不是危险,我最大的担心是李飞和日本人,我怀疑他们掌握了我们的一些情况。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啊!”姑奶奶说,“现在姥爷的财富都换成了外国钱,玉器也存到银行里去了。只要把钱给他们,我们到哪儿去也自由些。”姑爷爷说,“万一遇到不测,你就带着娇儿回关里,我处理好了就回老家找你们。”说完,将银行保存玉器的凭据,交给姑奶奶。还说,“姥爷墓里头的那几件国宝,来不及转移了,不过放到那里也安全。”说完,姑爷让姑奶奶先睡,自己还处理一些事。那晚上书房的灯很晚才熄。

第二天,天还没亮,姑爷爷就起来了。他随便吃了口饭,到卧室去。姑奶奶醒了,娇儿还没醒。他俯下身子,吻了吻女儿绯红的脸蛋,又抱了一下姑奶奶,说了句,“我到商号去找辛忠”,就出了门。刚出大门,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假装从此过的路人,向他看了几眼。姑爷爷上了车,看到后面有辆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到了商号,后面跟的车拐了个弯,一闪就不见了。

姑爷爷到了商号,见到辛忠,说了自己的担忧,以及最近出现的异常情况。辛忠也有些担忧地问,“少爷,怎么办呢?那边也没来信,时间长了真怕出事啊!”姑爷爷说,“我也想了,要不去趟伊库次克,主动接下头?”说完又摇摇头,“这事太大,这样做不妥,还是等等吧。不过,在花旗银行存款的凭证还是放在你这儿,如果我遇不测,你一定要把这事办好。”辛忠觉得形势的严峻,不由地安慰姑爷爷,“也别想得太悲观,很可能柳暗花明啊!”

两人正说着,一个伙计走进来禀报,“外面来了一个俄罗斯人,说要见掌柜的。”辛忠去一看,一个惊喜笑开了花。你道是谁?正是伊库次克的伊甫罗夫。

进了内屋,姑爷爷一把就抱住伊甫罗夫,“你可来了,我们正在着急呢!”伊甫罗夫也紧紧地抱住姑爷爷,声音有些低沉,“本来早就来了,这中间出了差错,我要悲痛地告诉你,你母亲在带领一支抗联队伍,向俄境内撤离途中,遭到日军埋伏,你母亲在掩护撤离中,不幸牺牲了。”姑爷爷听到这一噩耗,猛地推开伊甫罗夫,“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呢?”说着眼泪哗哗地躺在脸上,两手捧着头,“老天这么无情啊,怎么就不能让我们母子见上一面呀!”姑爷爷这么一哭,在场的人也都感到很悲痛。等姑爷爷情绪稍平息,伊甫罗夫拿出一封沾满血迹的信,递给姑爷爷,“这是整理衣物时发现的,从信中知道了,她已安排你为抗联入俄筹资。耽搁这么长时间,你们一定很着急了吧?”姑爷爷接过信,看到母亲清秀的字迹,上面沾着斑斑血迹,母亲照片上清秀的形象,怎么也与枪林弹雨连不起来。

姑爷爷收起信,对伊甫罗夫说“我们现在已经兑换好了美元,存到了花旗银行,就等着你们来联系了。”伊甫罗夫高兴地说,“太谢谢了,我这次带来了共产国际的账号。”说着交给姑爷爷。姑爷爷说,“事不宜迟,今天就去办,我总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

接下来,姑爷爷和伊甫罗夫、辛忠商量如何划转资金的问题。姑爷爷说,“我现在已经有人盯梢了,辛忠你带着有关手续和伊甫罗夫先走,到伊库次克去,然后到上海去办手续。”辛忠着急地说,“那你怎么办?呆在这里很危险啊!”姑爷爷说,“他们主要是盯着我,不会想到重要的事会让一个掌柜去办的。只要我不走,他们就会跟着我。你们分头出去走吧!”这时,伊甫罗夫从手提箱里拿出一颗手雷和一把手枪,交给姑爷爷怎么用,好让姑爷爷防身。姑爷爷说不用,辛忠说有备无患吗。接着二人陆续地走了。

姑爷爷在伊甫罗夫和辛忠走后,也马上出了商号,自己开车向另外一个方向驶去。他发现后面又跟着了那辆车,不一会儿,出了城,越开越快,但始终摆脱不了。姑爷爷想,我牵的他们越久,辛忠他们就越安全。车子不一会儿,开到了一大片森林的旁边,有一大片墓地,他想起来了,姥爷就葬在这里,他透过车窗瞥了一眼墓地,心里说,姥爷,罗斯来看你了,你嘱托的事业我完成了,我母亲也为了这个事业牺牲了。我们都没给你丢脸。

车子继续往前开,前面是一条大河,一座大桥。当年他和姑奶奶从关里回来,走到这里,又累又渴,他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对姑奶奶说,“终于到家了,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现在,看起来这几年,才真正做了些事,又有了可爱的女儿。人生变化可真大啊!想着这些,姑爷爷忘记了正面临的危险。一声声枪响,子弹的呼啸,把姑爷爷拉回现实。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枪和那颗手雷。突然,他感觉车子一震,后车轮好像被打中了,被迫停了下来。姑爷爷一手拿着枪,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拉着弹弦。后面的车冲过来,把姑爷爷包围起来,李飞端着枪,对着姑爷爷,“罗斯,你放下枪吧,这都是日本特高科的皇君,有什么事我们回去说吧!”姑爷爷扫了一下周围的人,大声叱责,“李飞,你这个家贼汉奸,多亏了姥爷看透了你,要不,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呢?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时李飞一挥手,高喊,“抓起来!抓起来!”只见姑爷爷哈哈大笑,手里举着一颗冒烟的手雷。李飞等人见状急忙后退,可来不及了,只听“轰”的一声,姑爷爷与敌人同归于尽了。姑爷爷牺牲时28岁。

且说那天清晨,姑爷爷走后,姑奶奶和娇儿起来都九点多了。桌子上放着一封信,还有一个小皮箱。信是昨夜姑爷爷写的。

姑奶奶诧异,也不是不见了,有啥事不能当面说啊,想着打开了信。信不长。

贤妻:

你可能奇怪,天天见还要写信。昨晚我想给你说,但看到你和娇儿,我又不忍心把这残酷的事实,当面告诉你。

你也知道,我所从事的事业,风险极大。但我们无悔。姥爷不在了,母亲也牺牲了。他们安排的事,我们正在实现。看最近的异常,我预感他们快下手了。我一旦出事,你也要受连累。不过他们不会对你怎样,你只管说你是农村妇女,还有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看你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就会放了你的。一旦出来,你就带着娇儿回关里老家去。

咱家商号的事,我已安排好,由吴掌柜暂时掌管,梁局长那干股没有意义,料以后很难支撑,你不用操心那事。

我这小箱里,有一千大洋,还有那副龙凤翡翠玉镯,是母亲給娇儿的礼物。等她长大了,讲给她听。

还有一个事,早想和你说,因为你在月子里,怕影响身体,没告诉你。上次回家,家里发生了很大变故,因为战争灾害,母亲、父亲都相继去世,二哥也被鬼子打死了。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要挺住!请你原谅,没有及时告诉你。

读到这里,姑奶奶的眼泪已打湿了信纸。永远失去了亲人,使她感到天塌地陷。她继续读着:

贤妻,夫妻真是前世的缘啊。我远在东北,相隔千山万水,咱俩走到一起,在最困难的时候,你帮助我,又随我来到东北,大力支持我的事业。我从内心里佩服你,感激你。你给了我家的温暖,给我生下可爱的女儿。我真想和你好好地生活下去啊!

可是,战争是残酷的,好日子是用牺牲换来的。假如我遇不测,你要坚强,好好把娇儿养大成人……

千言万语,说不尽对你们的爱……

丈夫(字)罗斯

姑奶奶读到这里,嚎啕大哭起来,这分明是诀别啊!

姑奶奶转念一想,不是如果不测吗?也可能没什么事啊!可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姑奶奶总是坐立不安。就在傍晚掌灯时分,突然来了一队日本兵,包围了姑爷爷家。姑奶奶一下子感到,姑爷爷真遇到不测了。

姑奶奶迎出门,一个翻译官说,“你丈夫私通抗日组织,已被皇君抓住,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着就有日本兵来推搡姑奶奶,姑奶奶大声对翻译官说,“你告诉他们,我一个家庭妇女,天天在家看孩子,他在外边的事我不知道。”这时,娇儿受到惊吓,哇哇地哭起来。翻译官说,“快走,这里不是说事的地方,皇君可没有那么多耐心!”姑奶奶无奈,只好抱起娇儿,跟他们去了宪兵队。

  到了宪兵队的刑讯室,一列列刑具,血迹斑斑,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奄奄一息。姑奶奶见到这些并不慌张,紧紧抱着娇儿,脸上很平静。一个日本官问姑奶奶,“你丈夫私通抗联,你是从犯,赶紧交代!”姑奶奶还是那句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着这么小的孩子,什么联不联的,俺没听说过!”日本人看问不出什么事,就要给姑奶奶上刑。这时,进来一个日本兵,给那个日本官咕噜了几句。那日本官说,“有人保你,你可以回家了!”姑奶奶抱着娇儿,出了宪兵队,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看到院子里围了一大群人,梁局长和太太也来了。正屋地上躺着姑爷爷的尸体,已经过清洗,但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姑奶奶看到这一惨相,顿时瘫在地上,晕厥过去。等人们把她弄醒,哭泣不止。这时,梁太太来安慰姑奶奶,人死不能复生,赶紧把他安葬了吧。姑奶奶点点头,我们孤儿寡母全仰仗姥爷和大伙了。这时,吴掌柜指挥几个伙计,将姑爷爷入殓,抬到墓地安葬了。安葬了姑爷爷,姑奶奶到了梁局长家。梁局长夫妇亲切接待了她,并安慰她。梁夫人说,“你姥爷听说罗斯的事后,马上意识到可能连累到你,孩子那么小怎么办呢。”梁局长接着说,“我上下打点,幸亏你在家看孩子,不知道日本人是怎么想的,就放了你。”姑奶奶感激地说,“姥爷又一次救了我,现在罗斯不在了,生活更加艰难。我这次来就是向姥爷、姥娘道别的,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梁夫人劝道,“走?上哪儿去?罗斯不在了,不是还有我们吗?”姑奶奶说,“回老家,老家是我的根啊,当初是跟罗斯来这儿的,现在他不在了,离开这伤心之地,我心里能好受些。”梁夫人看姑奶奶真要走,竟哭了起来。姑奶奶安慰梁夫人,并对梁局长说,“罗斯走了,这买卖也只有姥爷来支撑了,看那吴掌柜也是个精明实诚人,可委托他来经营。这个也算送给姥爷姥娘的礼物吧!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梁局长虚让着,“那能成啊,你要真回去,我先给你看着,什么时候你们回来,或者娇儿大了,我再给你们。”姑奶奶把该办的事办完,给梁局长夫妇磕了三个头,就告辞了。

姑奶奶抱着娇儿,辗转一个月,终于回到了老家。见到我爷爷,兄妹俩抱头痛哭。没有了父母,他这个老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是她的精神支柱。我爷爷让她住在家里,她说啥也不肯,执意回到张家庄她那几间破房子里去,靠缝补浆洗,做针线谋生。我爷爷也经常帮衬着。

艰苦的抗战终于结束,解放战争也结束了。有一天,从县里来了几个人,姑奶奶一见,这样眼熟啊!想了半天认出来了,这不是辛忠吗!原来辛忠当年到俄罗斯后,加入了抗联,苏联红军进攻东北,他带着一个团,杀到满洲里,解放了满洲里。现在他已经是解放军的一个师级干部了。姑奶奶见到辛忠悲喜交加,想起了和罗斯那段不平凡的生活。她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一张纸,交给辛忠说,“这是罗斯最后的遗愿,把存在银行里的玉器,以及姥爷坟墓里的玉件取出来,一块儿献给国家吧!”辛忠接过来,非常激动,他表示一定完成罗斯的这个遗愿。后来知道,姑奶奶献的玉器好几件是国宝级的,政府对姑奶奶的义举给予表彰。

姑奶奶回到老家一直过着贫苦的生活,和我们的国家一起承受着磨难,活了九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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