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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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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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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之合

(一)

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三个星期了,还没有停的意思。一开始零敲碎打地落,倒也觉得新鲜;后来是晨昏定省,有时有晌地造访,就未免有些惹人厌起来;再后来越发缠绵悱恻,索性一刻不停地在门外聒噪。黄梅时节雨,青草池塘蛙,再怎么阖门闭户,也挡不住它一缕缕一声声往人心里钻。何况家具城这样门户大开,空空荡荡,一股木头和油漆混合的霉味,黏答答的潮气不由分说扑上来。偶尔一两个人走进,要么是来避雨的,要么匆匆转了一圈,就被大厅里回响的自己的脚步声惊走了。

“雨又下起来喽,生意不好,早点回家吧。”这种中档的家具城,没有大品牌撑场面,又不如大卖场经济实惠,最容易显得冷清。售货员歪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尖头高跟鞋挂在脚尖一晃一晃。

“不下雨也好不到哪去,这年头儿,谁都钱紧。置不下房子,谁还置家具?”

“一天没开张,赶明儿老板来了又该嚷嚷了。”

“怪吓人的。”有个小姑娘缩缩肩膀,好像那吼声就在耳边似的。

“有不怕的,那个主儿——”说话的正对着小镜子钳眉毛,翘起的小指指尖上一抹丹蔻,往旁边一个摊位点了点。

那边只有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女孩,挺直身子跪在椅子上扒着柜台边,像是写作业,其实是在拿小刀切橡皮玩儿。细胳膊从袖管里伸出来,越发显得衣服不合适,像捡的别人的——也许就是不知谁家孩子穿剩的。稀疏的黄头发在脑后绑起来,支支楞楞的,不甘心地扎了个塑料花。

有个售货员溜达过去问:“小娟儿,你妈怎么还不回来?”探头探脑想往柜台上看。

“开感冒药去了。”小娟儿头也不抬,一把捂住手底下的作业本,鼻子囔囔的。

“知道的是开感冒药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看多大病呢,这都一个多钟头了,来了买主全都得我们替她照应——倒也好,不抢我们生意了。”

“怕是又让谁给绊住脚了吧。”又有人蹭过来,挤挤眼睛,细细的笑声,声音低下去,嘁嘁喳喳的,一片老鼠啃木头的欢乐。

小娟儿好似没听见,手下的动作却变本加厉起来,一块橡皮眼看成了粉末。

一个年纪大的有点看不过去:“别挤兑孩子,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苏姐,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这孤儿寡母,可跟别人不,不一样……”正说话间,看见小娟儿抬起眼皮下死劲儿盯了她一眼,不由得打了个磕巴,硬生生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心想,这丫头的眼睛贼亮,跟她妈一样一样的。

“苏姐菩萨心肠——昨儿刚抢了你那么大一个单,你就忘了?”钳眉毛的钳完了,正拿着镜子对着光左右照,方才腾出注意力来,隔空喊话。

苏姐胖胖的脸涨红了,为自己的菩萨心肠而惭愧,自我解嘲似的:“也真亏她,人家本来要买一樘实木的,怎么最后就把她那套破板材的给订走了,也不闻闻多大的味。”

“多大的味,香水味儿呗。”不知谁接了一句俏皮话,实在没甚好笑之处,众人却都嘻嘻地笑了,老鼠啃木头的声音又响起来。

一片窸窸窣窣中,门口急促的高跟鞋声“嗒嗒嗒”由远而近,还没等听清楚,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劈手抄起小娟儿手底下的作业本,唰地一把甩到地上:“叫你在这写作业,这半天写了点什么东西。小小年纪就嚼舌根子,仔细烂了你的舌头。”小娟儿不出声,从椅子上出溜下来,低头捡起作业本,皱巴巴一团,也不抻平了就往书包里塞。众人早就讪讪地挪回了自己的摊位。“别写了,脑子不灵,写也写不出个一二三来。回家去把饭熬上,一会儿隔壁又该用煤气灶了。”

孙丽丽看着女儿往家跑去的背影,十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跑起来沓拉沓拉的,像个左摇右晃的笤帚苗。即使长得这样慢,裤子也还是短了,再不给买新的实在说不过去了。可是不要紧,女孩子能招摇的日子还没到呢。真到了时候,就算是荒地里的野草,也会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开出花来——但也就那么几年好日子,来得越早,去的越早,热闹过了,只剩茫茫然一片残山剩水,供人佳节空怀远、触景枉凭吊罢了。她知道的,她当然知道。别人的三十岁,正是烈火烹油的锦绣好年华;她的三十岁,却像是电视放完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白点子,一转眼把一辈子都过完了。再想起小时候,千里万里外,东北软乎乎油汪汪的黑土地上,光脚挎着篮子摘棉花桃,甩起大辫子上打谷场看露天电影,偷了家里的钱跟陈刚去集市上买糖葫芦吃,全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不大想以前,就只眼前的事还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呢。刚才从医院开药回来,路上遇到吴婶,将她七拐八拐拽到一个角落,话从嘴里绕了两圈才出口,却不过是问:“晚上有空吧?去你家坐坐,看看小娟儿。”她看向吴婶,白花花的宽大的脸上一片空白,看不出到底有什么文章。当然有点窘,上个月为了小娟儿学校交赞助费,刚借了吴婶的钱,莫不是要来讨?看她眉梢嘴角略带些笑,却又不像。想来想去,只觉一阵没来由的焦躁,从脊椎骨直蹿到头顶。

也罢,早点儿回去吧,总该在吴婶来之前把饭吃了。可是又有些舍不得走,虽说天晚了,可谁知会不会再来个主顾。这正是都急着回家的时候,买的卖的都心不在焉,有时反倒会有些意外的进项。她不能不看重这点钱。这点钱,刨去水电房租,刨去吃喝拉撒,每月要存的一千块是雷打不动的,往后孩子上学、娘儿俩看病,乃至小娟儿的嫁妆,全都在这里头——离婚这几年陈刚音信全无,可见是指望不上的。就算借钱也得存下这一千块,借了钱还会心心念念咬紧牙关还上,这钱要是存不下就再也存不下了。况且,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往后就一日不如一日,光景一天天往下滑,滑到不可知的深渊。

(二)

吴婶来的时候,孙丽丽正大洗大涮。水龙头哗哗哗地开着,直到门拍得震天响才听见。可以穿出去的衣服就这么几件,一下雨就倒不开。眼看30岁了,孩子也这么大了,还是没法随便套件衣服就出门。来南方十多年,最怕梅雨天。一开始是怕潮,满身满脸地起疙瘩。现在倒也习惯了,怕的是衣服总也干不透。她又不愿意总去阳台查看衣服干了没有。

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带阳台的卧室住着一对二十出头的小夫妻,搬来的时候,所有的行李只有两个大背包。看样子刚工作不久,每天早上男的骑车将女的带到公交站,自己再兜回另一个方向去上班。回来就躲进房间,说话声音细不可闻,偶尔有阵大笑传出来,也是刚出声就收住。那道紧闭的房门让孙丽丽寂寞,他们的客气也让她不安,总觉得自己的嗓门太粗大,衣服太鲜艳,简直无处安放这件破皮囊。然而,大学毕业也不过如此,租个这样的房子,每天别管下雨下雪发烧感冒都得挣扎着起来,孙丽丽又有些安慰。

吴婶搭讪着摸摸小娟毛茸茸的鬓角:“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刚过来的时候,也就这么高,瘦得呀……”用手大致一比划,谁也没看真到底是多么高,手里夹着的烟卷半明半灭。

孙丽丽理所当然地接下去:“可不是,真不知怎么过来的。那时候白天晚上的带孩子,一夜能起来七八次,到了中午,男人要睡觉,孩子一哭就赶紧抱出去,不然又是一顿骂。”日头火辣辣照下来,没处躲没处藏,一根花布条勒在孩子腋下,摇摇晃晃地站着就能睡过去。一闭眼一睁眼,竟也这么大了。

18岁上跟了陈刚从东北到这个南方小城,20岁便糊里糊涂生了孩子。知道有孩子的时候已经三四个月了,却也不害怕,因为原本就前路茫茫,并不十分清楚什么在等着她。想当年,也不过是凭一个不害怕,懵懵懂懂就上了火车,目的地听都没听说过。往前看过去,不过是无穷无尽的铁轨,无穷无尽的日子,好也罢歹也罢,最起码是和眼下不一样的。

跟陈刚走原是想吓吓家里人。十七八的女孩子谈朋友,不管对象是谁,家里理所应当先得反对,要骂要打要锁起来不让见面。若是心思柔软的女孩子,逆来顺受地捱上几年,表面上安分守己,私下里暗通曲款。待到众人皆知,再央媒人作好作歹说和一番,家里还不是置办好嫁妆吹吹打打送过去,最多婚礼上挑挑理,闹一场,仿佛不闹就白送了女儿似的。孙丽丽却一猛子扎进了深水里,再也上不了岸。同陈刚跑去县城几天不回来,三四天后估摸着家里该着急了,在火车站一个电话打到村里的小卖部。二嫂去叫她家里人的时候,她还琢磨着回去不能这么善罢甘休,得摆出个脸色,也免得让人说她如今能嫁人了就这么兴头。结果电话里劈头盖脸一顿骂,要想嫁那姓陈的,除非他们闭了眼。她听着听着,仿佛能看见二嫂旁边忍着笑的一张脸。到不了明天,全村都会知道孙家出了个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闺女。

陈刚旁边听见了,就催着说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谁想到这一走再也没有回过家。先是害怕不敢回,后来是赌气不愿回,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回的必要了。这么多年了,她离婚家里不会不知道,爸妈哥嫂但凡还记挂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总会托人捎个话来。但是没有,除了孩子三岁生日时寄来的六百块钱,什么也没有。

他们是害怕她回去吧?要是一家三口一起回也还好,如今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拖着个女孩子,要钱也没有,算是什么?

况且,她也不愿意回去。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一脚土一脚泥,陷进去就拔不出来。几十户人家一个姓,孩子一哭全村都能听见。十几年前火车站的那通电话,怕是到现在还口口相传。

“好容易孩子大,大了又有大了的苦。不说别的,单单学校里,今天交五百明天交八百,谁能吃得消?——女孩子,便是学得好又能怎么样呢?”诉苦总是容易的,自己走出来的路,熟门熟路就摸过去。话说到一半却又硬生生转了个弯,怕吴婶疑心是拖着不想还钱。

吴婶只得应道:“以后慢慢的就好起来了。”若是看得到以后的好日子,也就犯不上说这话。实在是毫无希望,外人却更有安慰的义务,只好把这句话搬上救急,说出来连自己也觉得有些怀疑。

尴尬中孙丽丽急切觉得要做些什么,见小娟拿着小刀又在切橡皮,啪地打过去:“又作死呢!”许是心有旁骛,力道没控制好,小娟儿手背上登时隆起红指印。孙丽丽拉过来看了看,转头向吴婶道:“不是我说,这孩子眼看就十岁了,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跟她爸一个胎子里出来的,真是让人一点儿指望没有。”每当骂孩子的时候,拉扯上另一个,就好像还有点残存的温柔,仿佛骂的是那一个。

第一次打架到底是为什么?只记得陈刚一回家便寻事,砸盘摔碗,骂完了拔脚便要走。孙丽丽正在和面,追上去连盆带面哐啷啷隔着窗玻璃砸了过去,终究还是力气不够,半途落在窗框上。面团在地上滴溜溜翻了几个跟头,横七竖八扎满玻璃碴,恍恍惚惚倒映着阳光,真是打碎一个七彩琉璃好世界。她看着陈刚流了血的脚,也害怕起来,三两步跑到床边抱起孩子。第一反应当然是别吓着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才觉得暖乎乎有个依靠,更加不肯放手——好歹有个孩子,他总不能连孩子一起打。

后来才知道,那次是因为街角卖麻辣烫的安徽小伙子,从来不收她的钱。从此后丢开手去,见了那摊子绕着走,倒也不是多难的事。可是她总不能不出门,只要是出了门,总会有人就这么撞上去,躲开张王还有李赵。一个人但凡有点本领,到底忍不住要使出来。孙丽丽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回家是四壁粉白,走出来是赤手空拳,有的只是这免费吃麻辣烫的本事。不为那几串麻辣烫,为的是别人都要交钱,自己却能免费。

陈刚一米八的个子,每次打架大概还是让着她的,她一直知道,所以从没想过他会走。陈刚走那晚,行李已经收拾好,可见是早有准备。孙丽丽紧走几步,跑到门口,咔嚓一声落下锁。“你走?你走到哪去?我十八岁就跟了你,现在人也老了,孩子也有了,你说你要走?你不想想我怎么办?”她心里扑通扑通跳,紧紧攥着钥匙,总得抓住点什么,抓住点什么。其实早就没了主意。想锁住他吗?今天不出门,明天不出门,难道一辈子不出门吗?但是能锁一天也是好的。

“你?你还怕没办法?”陈刚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歪着嘴角笑一声,走上前去一个个掰她的手指头。想当初打定主意跟了陈刚去火车站,还不是因为这歪着嘴角的笑。孙丽丽恍惚了一下,手松开来,手心里湿乎乎全是汗。

陈刚当然还是走了,别说一天,一分钟也能没多留。孙丽丽坐在门口的地板上,不知坐了多久。屋门大开,外面空洞洞一片黑暗,多像火车上的那些夜晚,多少灯火远了近了,永远停不下来。唯一不一样的,只是远远地仿佛听见孩子哭。不行,这还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蹭地一声站起,跑进屋里打开写字台上锁的抽屉,手微微发抖,钥匙对了几次才对准。果然!他果然把存折也带走了!抽屉里静静躺着薄薄的一摞钱,看不清到底是多少,便是这几年的纪念。

(三)

吴婶三两句话把小娟儿支出去的时候,孙丽丽就知道是要做媒无疑。不然谁耐烦长篇大套地说这些家长里短,前几年大概还可以当件新鲜事解闷,现如今新闻的主角早就轮不上她孙丽丽,这些陈年旧事真是听也听够了,说也说够了。

“是个生意人,家在外地,这边没什么熟人,没那么多是非。”孙丽丽透过烟雾缭绕看到吴婶脸上去,白花花一片越发显得空旷,倒也看不出讽刺的意思。不怪孙丽丽多心,都说当着和尚不喊秃子,这是拐弯抹角地说她名声不好,当地人里再难找到合适的了。可是天地良心,她并没做过什么,不然还用等人做媒等到现在?前几年还有人往前凑,可不是太穷,就是太老,要不就是只想沾点便宜。这么一年大二年老地耽误着,慢慢地闲话越来越多,也没人敢接茬了。正是应了那句话:“早知枉担了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

吴婶絮絮地念叨着:“岁数呢,比你略大点也有限。原是开小卖店的,这几年趁着市面上好,盘下来好几个铺面开超市,也挣下不少,钱肯定是不愁的。上一个死了两三年了,癌症,剩下个六岁的闺女,正好跟小娟儿一块带。老家儿都在外地,过去了不用伺候公婆……”

孙丽丽心不在焉地听着,觉得恍恍惚惚,这个陌生的人,跟自己几乎隔着整个人生,实在没什么关系。昏黄的灯光下竟有些困意上来了,心里只想着,再不赶紧把衣服晾出去,隔壁就该睡下了。事实上前面这些都不重要,她清楚有一只靴子还没落下来。

吴婶顿了一顿,接着说“可是,就只一样……”。

好了,靴子终于落下来了。她抬起头。

重要的就是这个“可是”。

吴婶接着说:“就是长得不那么体面,有点,驼背。”说完带着歉意地笑了一下,仿佛他的驼背是她的错。

 

初次见面照例下午四点在麦当劳。进可攻,退可守。要是满意了,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吃晚饭。要是不满意,男方也不会多花冤枉钱。

孙丽丽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杏黄裙子,半路又下起了雨,没带伞被淋得湿透。进得门来,她懊恼地俯下身想擦擦裙子上的水印,幸好老范还没到。

头一天晚上她铺了一床的衣服,怎么也挑不出一件合适的,没袖的遮不住越来越粗的手臂,直筒的掩不住突出的小肚子,收腰的更别提,简直想拿根绳子把自己的腰勒断再穿进去。新买一身倒也不是完全拿不出钱,可又显得太过隆重。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其实新衣服也跟新人一样,再好看也不那么让人舒服。初次见面,还把自己套在这么个壳子里面,一举一动都会显得僵硬。几乎每件衣服都试了一遍以后,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床上,叹口气,环顾狭小的屋子,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乱世佳人》里的郝思嘉,走投无路了还能裁下窗帘来做衣服,可她这间小房子的窗帘,怕连料子都不够。《乱世佳人》是跟陈刚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电影,太痴迷白瑞德了,又买了书来看。一天看几页,看过的折起来压在枕头底下,梦里都盼着有个白瑞德来英雄救美,还能随时供她借钱。其实都是白日梦,郝思嘉为找白瑞德借钱,没胭脂擦,也得使劲咬红了嘴唇再去。平白无故的,谁又能一直心甘情愿等着谁?

孙丽丽对这次相亲并没报多大指望,她深知自己必然看不上人家,人家也大概率看不上自己。这当然不是第一次相亲,但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些年几乎已经没人给孙丽丽介绍。但即使她与他今后再无瓜葛,她也得叫他记住她,叫他日后想起来有个不大不小的遗憾。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活得不如意,那么必得立志在别人的世界里占据那么一点点位置。

老范走到桌旁,正见孙丽丽低头侍弄裙角。几缕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鬓角有些散,猛一抬头看见他,眼神竟然有一丝狼狈慌乱。

他早就在家具城见过她,那天没什么顾客,孙丽丽独自一人坐在桌旁,支着头愣愣看着远处发呆。不知为什么,那目光里茫然的神气让他总也忘不掉。此后又碰到过几次——在这个小城里,要是存心想碰到一个人,总能碰到的——但初次见她时的那股神情,却再也见不到了。今天乍一见面,这股神情好像又回来了,他心里不知什么东西微微一跳。

老范虽是外地人,关于孙丽丽的传说却七七八八也听了不少。辗转托了人说媒,心底里并不是真有什么想法。前妻的病拖了一年多,后来又自己带着一个孩子过了这几年,种种难堪不在话下。好容易熬到现在,孩子慢慢长大了,生意又有了起色,做事花钱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也许他只是想奖励自己一块糖吃,但也仅止于一块糖,多了怕会牙疼胃疼,他再禁不起了。来之前本打算见见面说说话就各奔东西,了却一桩心愿而已,可就因为孙丽丽这个狼狈的眼神,他愿意跟她一块再吃顿饭

吃完晚饭出来,雨还没有停。路灯闪闪烁烁,空气里飘着潮湿的味道,行人车辆显得都有些慌张,不知忙着要去哪里。孙丽丽这时宁愿下些雨,这样就不用费心回绝老范“随便走走”的提议。当然是讨厌他——不仅有些驼背,两个肩膀还一高一低——被人看见和这样一个人走在一张伞下,不要笑掉大牙?更何况,脚上穿着这双高跟鞋。好看的鞋子不舒服,舒服的鞋子不好看,要想又舒服又好看,却又不是她所能承受得了的。她爱那些式样新鲜的衣服和鞋子,于是只能买便宜货。衣服便宜了还不打紧,不过是料子轻飘些,剪裁粗陋些。鞋子便宜了,却能把一双脚磨得血肉模糊。

老范不是没注意她脚下一扭一扭的,但只做不看见。要是关心一下,反倒有些交浅言深的顾忌。孙丽丽见他目光直往自己脚底下飘,生起气来,一言不发,忍着脚疼自顾自蹬蹬地往前走。老范跟在后面不说话,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车费提前塞给司机,孙丽丽不好意思起来,说走几步就到家了,何必呢。老范却一再坚持,下着雨,感冒了就不好了。

晚上,孙丽丽躺在床上,听着小娟一起一伏的呼吸。过路的汽车灯映得窗帘明明灭灭,千奇百怪的影子无限伸展,幻化出她命中注定的前途。天光云影从窗外飘过,而她,就这么陪着这扇窗子,永久地守在这吗?她暗暗唾弃自己,怎么跟十七八岁小女孩似的,不过是给打了辆车而已。但她实在感谢他没有问“你的脚怎么了”,一个懂得不让人难堪的人,大概不至于太坏?可是……

孙丽丽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陈刚那歪着嘴角的笑。梦里不知身是客,且容她贪欢一晌。

(四)

谁也想不到,老范和孙丽丽竟然能走到结婚这一步。

但凡见过老范前妻的人,见到孙丽丽时,都会禁不住相视一笑。孙丽丽一开始不了解这一笑的意思,待到看到老范前妻的照片,才大概明白了一点儿。那是一张标准的“到此一游”景点照,女孩漂亮的面孔犹如春风拂面,完全可以让人忽略周围粗陋的景点布置、雷人的V字手势、乡土气息浓重的粉色丝巾。比起孙丽丽,又有另一种动人之处。原来人们的相视一笑,不过是在说:“又是一朵鲜花。”

老范其实并不老,不认识他的人总以为他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岁左右。按理说,即使前妻病逝,也不该在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身上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事实上老范这个称呼从二十出头就开始有了,生就的驼背和斜肩让他从小就面色凝重、沉默寡言。

老范当然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讨女孩们喜欢,他习惯性地将自己隐藏起来。他永远走在她们身后,断不会当在前面领路的那个人;永远在她们笑了以后才笑,不会是讲笑话逗笑她们的那个人;甚至当她们流泪的时候,他也不会是第一个递上纸巾的那个人,但他总会在旁边守到最后一刻才离开。

对孙丽丽来说,这种进两步退一步的做派,这种藏在暗处的伏低做小,似乎都恰到好处。她虽说不上曾经沧海,但也看多了各种急切的殷勤和热烈的目光,现如今三千繁华已过,在这急景凋年之中、灯火阑珊之处,一转身遇到一个老范,竟有种蓦然回首的辛酸之意。

于是就在这样的你推我挡、将将就就中,竟然断断续续半年多过去了,谁也找不到不结婚的理由。

 

人在旅途,往往份外敏锐地感到时光流逝,不由得不想到更长更远的地方去。在去见老范家人的火车上,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细细筹划起来,以后怎么开店铺,怎么供两个孩子上学,怎么等孩子远走高飞以后过安逸的日子。他们的微笑带着点凄惶的意味,他们知道这些事情是连自己都未必做得了主的——这些事太过长远,而事情一旦长远起来,就经不起风雨,捱不过流年。

直到说起给孩子一人买块新兴的智能手表,她带笑不笑地瞥他一眼:“这都舍不得,买花倒舍得了?”

老范却奇怪起来:“什么花?”

还是认识老范不久,有束鲜花送到家具城给她。那是平生唯一一次收到鲜花,一直以为是他送的,才答应第二次见面。可见送花送首饰,这种最老套的手法往往最管用。孙丽丽心里飞快地过着念头:也许他是不想说?看起来又不像是那样的人。那么果真那花不是他送的,竟然到现在才知道。

但是没关系,就算早知道了,她照样会找到别的理由说服自己。

同时心里又有另外一种隐秘的快乐,谁送的花已经不重要,不是自己的丈夫似乎更好。这点快乐藏起来,可以供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很是咀嚼一段时间。

 

老范父母家藏在胡同深处,孙丽丽跟着一路穿堂过弄,每拐一个弯就觉得再不能回头,脚步不知不觉凝滞下来。

进得门时,已是薄暮时分,却还没到开灯的时间,屋里不见阳光,氤氲的暮色沉下去,暗色的家具和地板浮上来,一切都看不分明。迎面只见乌压压一地人,老范在家里辈分低,一路三叔五姨喊过去,却是谁也没记住。孙丽丽自小离了家,虽然孩子都快跟自己一样高了,可还从没经历过这见家长的阵仗。一张张带笑或不带笑的脸,让她心里一阵阵厌烦。因为厌烦,越发要显出亲近的样子,一言一行都夸张了起来,脸上的笑泼出去收不住,更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双手,直往这个那个身上搭。

见到她这个样子,老范的妈还好,到底岁数大了,只一味装聋作哑不出声。饭桌上,大姑姐的一张脸阴得简直要滴下水,终于忍不住细细地问起来:今年多大了,有孩子没有,哦,原来这么早就有了孩子,孩子的爸爸去哪了,有多大的仇连孩子都不管了,娘家怎么也不管,这些年一个人倒也过来了,听说还过得不错——当然这些大姑姐早就是知道的。

孙丽丽只好一句一句答下去,脸上还带着笑,声音却变硬了。老范在一旁只做不知,把脸深深埋进碗里。他那闪烁躲闪的神态让孙丽丽想起来,头一次见面那次,他没问她的鞋,也许不是怕孙丽丽尴尬,只是怕他自己尴尬而已。

 

办婚礼是孙丽丽坚持的。这次不穿婚纱,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了。

新人站在酒店大堂门口迎客,一回头不见了老范,伸直脖子向里张望,却见一个驼背的身影弯着腰忙着把地下的红毯抻平。跺跺脚刚想扬声叫回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一人站在这里也很好。租来的婚纱有股潮呼呼的味道,好像还是在家具城。敬酒的时候,总觉得腋下的别针没别好,硬邦邦冰凉凉硌进肉里,不算特别疼,只是担心别突然开了掉下来。忽然又有服务员挤过来问,有桌还要烟酒是加还是不加,孙丽丽一边给一位并不认识的男宾点着烟一边不耐烦地说加加加。

还好,一切都算是完美,只除了老范。孙丽丽事后看照片的时候想。

终于曲终人散,热闹收场。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与初次见面那一晚的月色并无分别。孙丽丽和老范坐在床上把红包一个个拆开,红色的床单上铺天盖地是红色的钞票,这时候才真有种火辣辣的喜庆。拿着礼单按男方女方的亲朋算好钱,两人分了装好。她冷眼看他把自己那份锁进抽屉,不由得又想起陈刚走时上锁的那个抽屉。不要紧,她能等,等到日子过久了,总会有一点真心;她自然会有办法,这点信心她还是有的,以前是她疏忽了。

深夜,半睡半醒之间,孙丽丽想起隔壁房间的女儿,心里还有一闪念:小娟儿的床就得跟他女儿的放在一处,踏实。带女孩儿就是这点麻烦。也许是电视剧看多了,但是人心隔肚皮,不能不步步小心。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孙丽丽朦朦胧胧地躺在床上,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也许是昨天婚礼上穿的太少吹了风。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下雪的冬天早上,鼻尖冰凉,赖在被窝里不出来,听到外面有人在唱二人转。可是不能躺了,四个人的早饭还等着她去做。她挣扎着爬起来,先熬上粥,披件衣服打算下楼买烧饼。刚出门不提防脚下一滑,着着实实摔了一跤。她相信这“哎呦”一声并不小,屋里仿佛有动静,老范也许醒了,也许没有醒。脚腕一阵钻心地疼,试着动了动,自己一咬牙到底站了起来。回头看,门上贴着红艳艳的对联,“珠联璧合乾坤定,花好月圆鸾凤鸣”,横批是“天作之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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