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份的最后一天,傍晚的八达岭高速路上依旧水泄不通。天空是一块灰蓝幕布,边角处透出金黄色的光,像是被谁鬼鬼祟祟地扯开个口子。从远处看,此时此刻分明是个黑白默片,时间已然停滞,车流汇聚成一条寂寞长河,二环边上的德胜门城楼沉默矗立,只有影子不断西斜。可是当镜头慢慢拉近,色彩和声音逐渐丰富了起来。汽车们像是得了哮喘,它们接踵摩肩却互不相识,各怀心事又同仇敌忾,擦肩而过再各奔东西。
滴滴快车司机韩小满,在堵车的路上感到那么一点愉快,那些超车变道后的喇叭声、刮蹭事故后的埋怨声、错过绿灯后的咒骂声,汇聚成人世间的烟火气,赶走她心中残存的寂寞。
刚从投行辞职一个星期,韩小满已经嗅到了寂寞的滋味。她想试着像别人一样养花、烘焙、健身、美容,每每都是拿起又放下。实在呆不住的时候,韩小满就开车出去乱转。可是一个又一个的路口给她出了极大的难题——路上所有的车都有个终点,只有她没有。每个方向都在向她招手,每个方向都在向她示威。她时常在路口看着向四处延伸开去的道路愣神,直到后面的车辆猛按喇叭,才慌不择路地开过去。
滴滴快车,这简直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工作。导航上的那个红点给她看得见的希望,让她心有所安。然后终点再次变成起点,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车上的乘客川流不息,机缘巧合地陪伴韩小满走这么一段路程,却又互不相涉,下车后一别两宽,毫无牵挂。他们来了,他们走了,各自奔赴各自的前程。韩小满轻轻握住自己的方向盘,在这条寂寞长河中随波逐流。
趁着堵车间歇,韩小满举起手机想把面前的德胜门城楼拍下来,但总找不到好的角度。就在她脑袋晃来晃去的功夫,前面的车呼哧带喘地往前挪动了一小点。还没等她手忙脚乱地完成放下手机、松开手刹、踩上油门这一系列动作,一辆蓝色福特已经嗖地一声把三分之一个车头插进了她与前车的间隙,后面也适时响起来铺天盖地的喇叭声,既是对那辆蓝色福特的声讨,也毫不掩饰对韩小满的鄙视。
姜明,一个穿着条纹衬衣的中年男人,在韩小满的后座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他坐上车以后第三次叹气了。当韩小满再次踩下急刹的时候,他终于用极低微的但是确保韩小满能听见的声音哼道:“滴滴快车应该也像顺风车那样,增加查看司机性别的功能。”
韩小满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她知道她的乘客心情并不愉快。赶时间的人很容易看出来,他从上车就没靠到座椅上好好休息过,浑身僵硬地挺直了脊梁骨,两眼注视窗外,遇到想要加塞的车时,简直恨不得要替韩小满去踩一脚油门。韩小满实在受不了从后座传来的接二连三的叹气声,打开广播听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告诉他:“前面交通管制了。”他皱皱眉头:“我听见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是,已经够烦了,请你闭嘴。
韩小满总是在别人说完话以后,自动脑补后半句。回想起来,肖鹏肯定因此受够了她。有次与肖鹏路过这里,在永恒不变的堵车洪流中,肖鹏说:“还是应该买西城海淀的房子,教育医疗更靠谱。”韩小满知道,肖鹏一直想让她卖掉在CBD的那套房子,但是他永远不会说出来。其实她倒是希望他说出来,这样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她绝不打算卖这套房子,他们俩也还远远没到需要考虑教育和医疗的地步,事实上韩小满连结婚都还没正经考虑过。然而肖鹏不问,她也不想说。
那天晚上她蜷缩在沙发上,说:“我要辞职了。”一旁的肖鹏没有动静,她喊辞职喊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她接着说下去,“周一一上班,我就去交辞职报告,两个月后就能办理手续了。”肖鹏这才放下手中的pad,回过头来仔细地盯了她一眼,喉咙上下动了动,好像咽下去些什么,最终说:“哦。”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注视着pad,悠悠地冒出一句:“偶尔休息休息也挺好,养精蓄锐。”其实他是在问韩小满,你不会就此打算再也不工作了吧?这回轮到韩小满不说话了,往后的日子那么长,谁知道呢。
她与肖鹏的对话永远都是隔靴搔痒。谁都感觉到那个痒处的所在,可谁都心照不宣地绕着那个点,就像三十六计里的围点打援,络绎不绝的援兵已经丢盔弃甲绝无再战之力,被围困的要塞还巍峨挺立在那里,暗自嘲笑着锣鼓喧天的两股大军。
乘客姜明的手机响了起来。“喂!路上呢,管制了!到德胜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你着什么急啊?”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姜明好容易找个停顿的空隙挂了电话。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哗啦哗啦响了起来。“别等我了,你跟你舅舅说我晚到一会儿,你们先吃吧!”然后再挂,电话再响:“那我选这条路我也不知道它会管制啊!我不能飞过去啊!”再挂,再响:“我不在电话里跟你舅舅说,你自己跟他说!我不去了行不行!”对方肯定是从满篇的惊叹号里听出他横眉立目的表情,这次率先挂了电话,剩下滴滴滴的声音表示抗议。姜明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从牙缝里蹦出一个“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欠起身子对韩小满说:“哎,我在这下车了,去坐地铁。”
听不到电话的后续韩小满有点失落,自从开起滴滴快车以来,听乘客打电话聊天成了韩小满的一大乐趣。她从不自觉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乐于缩在角落里默默张看身边的芸芸众生,揣度他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过往将来。因此她也不介意自己成为别人的谈资,她知道,在公司午间的餐厅、下午的茶水间,会有人惊诧莫名地说:“你们知道吗,韩小满失恋了,然后就辞职了。”言外之意,韩小满作为一名金融从业人员,实在是太不专业了。在这家业界还算知名的投行做了五年,大小也跟了几个项目,怎么仍然一点职业素养都没有。没错,你可以为了升职加薪而辞职,可以因为与上司不和而辞职,甚至可以仅仅因为“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而辞职。可是因为失恋辞职,只能表明你理性缺失,感情泛滥,无法掌控自我掌控全局。连她的部门经理,都因为今年刚打报告给她申请加薪而感到脸红,本想慧眼识珠却识了个鱼目混珠。
虽然说韩小满因为失恋而辞职是冤枉了她,早在与肖鹏分手之前她就有了辞职的打算,但她的职业素养确实一直没有培养起来。五年来她从一个连复印机都不会用的小实习生,摇身一变穿着西装套裙高跟鞋蹬蹬蹬健步如飞,能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向客户做一个完美的方案陈述报告,对着响起的掌声面不红心不跳给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然而,她还是缺少最起码的职业素养。每当看着那些数字和图表,她都无法摆脱深深的虚幻感。经济学认为所有的人都是“理性人”,精于算计,勤于劳作,永远不会感情用事,总能追求利益最大化。可是,看看那些路上走着、车里坐着的人们,他们活色生香,七情六欲,小恶露于表,大善隐于心,永远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永远都做不到,永远都在困惑却永远都不求甚解,怎么就能被教科书上的模型和公式所代表呢?昨是今非,成王败寇,世界的准则日新月异,没有什么能够永垂不朽。
忽然车门“砰砰砰”地响,韩小满扭头一看,刚刚下车的姜明又回来了。不等韩小满反应,他自顾自拉开车门坐了上来,这次坐的却是副驾驶的位子。抽出张纸巾擦擦满头满脸的汗,姜明觉得有点解释的必要:“这大热天的,从高速路走到地铁,还不得累死我!”他的手机又恰逢其时地响了起来。“喂,管制呢!我有什么办法!别打了,没电了!”说完,姜明狠狠地把手机关了机,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韩小满说话:“可千万别结婚,结了婚你才知道有多麻烦。连她舅舅的生日你都得参加,晚一分钟都不行!”中年男人千篇一律的牢骚。接下来该是什么?他的老婆根本不能理解他?还是从结婚后就像变了一个人?
然而姜明却把注意力从自己转移到韩小满身上:“你有孩子吗?没有吧?要再有了孩子,可了不得!”
韩小满深深怀疑自己会有孩子。对于为什么要生孩子这件事,她始终没找到理由。但对于为什么不生孩子,她却有一百个理由。这一百个理由里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在充满刺鼻气味的医院里,她的妈妈拉着她小小的手说:“我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除了你。下辈子当什么也不当妈了,连死都死不清静。”大人们都以为她小,听不懂,但是她记得,什么都记得,记得她的妈妈怎么搂着她流眼泪,怎么给她梳小辫儿,怎么把她的小裙子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摩挲。没有谁比她更懂得病重的妈妈对死亡的恐惧。从此,她只要一想到要把所有的情感都牵扯在一个人身上,就会感到深深的不安,哪怕这个人是自己血脉的延续。没有生就不会有死,没有聚就不会有散。人世间本就苦多乐少,何苦再多拉扯上一个人。
冷静地想,肖鹏与她闹翻的根本原因,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当然他们从没讨论过这个问题,但肖鹏一向知道她的态度。事实上谁娶了她实在倒霉,文不会撒娇起腻,武不擅洗衣做饭。她小心翼翼地伪装自己,到了周末也会装模作样地研究菜谱。这样努力辛苦的伪装,不过是为了贪恋那一点点陪伴。然而这努力还是失败了。这倒也无所谓,反正她一直是失败的。
好在家里没人逼婚。没有妈妈的女孩子,也许只有这点好处。父亲是不会过问这些事情的,黄阿姨自然更不会。叫人家黄阿姨真是委屈了人家,她比韩小满大不了几岁,看上去倒更年轻漂亮些。回想五年前,大学刚毕业的韩小满,被大姨三天两头地电话轰炸:“她都是为了你爸的钱,不然这么年轻谁找个老头子!”也许真是为了钱。但那又怎么了?用钱能买来这汪洋恣肆的青春,这笔买卖实在是父亲沾了便宜。按别人的说法,父亲现如今一无是处,只剩下一点钱。但也幸亏还剩下一点钱。凭着这点钱,韩小满买下CBD附近那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与肖鹏正式分手后,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套房子,她该如何狼狈地收拾行囊,如何狼狈地将大包小裹搬上出租车,再如何狼狈地四处寻找落脚处。所以,对于父亲,她无论如何是应该感激的。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车流还是纹丝不动,只是从最开始的骚动不安变得平静下来,似乎已经彻底绝望了,现在竟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意味。暮色中的德胜门城楼仍然矗立在那里,江流石不转,何况现在连江也不流了。
韩小满不介意与姜明聊聊天。他不抽烟,没口臭,衬衣领子洁白干净,说脏话有节制,不讲黄色笑话,算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作为回报,韩小满努力地扮演起一个好听众,该笑的时候笑,该吃惊的时候吃惊,该装不懂的时候装不懂。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她知道自己低头的右侧面剪影要好看一些。他有个老婆在电话那头,而且一会儿下车后这辈子都后会无期,这让她觉得很轻松。
但是当姜明邀请韩小满今晚共进晚餐的时候,她还是微微吃了一惊。姜明自己也吃了一惊,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自己,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他紧跟着解释:“反正我今晚也没法去给她舅舅过生日了,再说,要不是拉我这一趟,你也不用在这堵上半天,我总得表示一下歉意吧。”谁知这一解释反倒作了实,不然韩小满完全可以把这邀请当成个玩笑一笑置之,这样一来她却非表态不可了。韩小满只好含混地说好啊好啊。电台里开始放的一首新歌拯救了他们,两人不约而同赶快转换了话题,然后惊魂未定地双双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知这交通要管制到什么时候,也许一两个小时以后大家就都忘了吃饭这事。
车流早就暗自蜿蜒向前,打了的死结松动开来,他俩还在一味地云遮雾挡,后知后觉。“怎么这么快就能走了?那我还是得去给她舅舅过生日啊。”姜明的惋惜不像是装出来的,但还是让人觉得言不由衷,“这顿饭记下来,算我欠你的。反正打车软件上有你的电话,改天联系你。”
路上的汽车并没有解除管制后欢欣鼓舞的神气,反倒都有些垂头丧气。似乎在牢里关久了,再要重见天日,倒觉得阳光刺眼。韩小满和姜明好像已经把所有能聊的天都聊完了,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姜明一只脚跨出车门,似乎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来问韩小满:“管制的那一小时你没算到车费里吧?”韩小满吓了一跳,惊异地望着他,说我没有。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他就已经消失在人流之中。
于是韩小满知道,不仅今晚的共进晚餐不会有了,而且他也永远不会再与她联系。
这是5月份的最后一天,韩小满刚过完27岁的生日没多久,大概也够资格步入大龄剩女的行列了。她是小满那天出生,在北方的城市里,这是一个夏天将来未来、春天将走未走的季节,枝头的绿色既没有初萌时的鲜嫩,也远没到绿树成荫的地步,一切都温吞暧昧。
在一片飘忽不定的路灯光下,韩小满忽然觉得意兴索然,浑身上下像被抽掉了赖以支撑的筋骨。她不想再继续开车了。可是回家么?那些雪亮的灯光、闪烁的屏幕、光滑的地板在等待她归来,在日复一日的岁月中熬成苦颜的思妇。她只好一进屋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把电视声音开大,让房间里充满空旷的回声。初夏的傍晚,却仍有点凉气袭人。
这一刻,韩小满也许真的是爱肖鹏的。她甚至想,即使声泪俱下地去恳求与他复合似乎也无不可。如果肖鹏在,也许她可以跟他说说今天在路上碰到的趣事,或者讨论一下电视里选秀的歌手。肖鹏会怎么说呢,肖鹏会说“嗯,嗯,嗯”。或者连“嗯”也不“嗯”,他现在应该是在电脑前打着他千古不变的游戏,要么就是在电视前看球赛。然而她只是要在躺下睡觉时,从关着的门缝里觑到客厅中透过来的一点点光,或者在梦中恍惚听到洗手间传来的洗漱声,就足够了。
这样想下去,想下去,想得韩小满毛骨悚然,她神经质地抓起手机,找到肖鹏的电话号码,毫不迟疑地按下了删除键。她一直以为,失恋后删掉对方的联系方式、烧掉对方的信件、扔掉对方的什物,是太矫情的文艺做派。然而现在她也这么干了。莫非人都是这样一点点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的?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刚刚删掉的那串数字!
韩小满有点头晕。
铃声响了又响,仿佛永远不会停。她咬了咬牙,直接挂断。然后静静看着它,并在心里暗自盘算,是应该等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响的时候再接起来。
韩小满一直看着它,一直看着它,电话却没有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