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园林队,这个新生的小村庄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大多数户主都是园林队的工人,他们在自家承包的果园里种果树,又在果树间隙的闲地上种蔬菜。
村里有的人家住在自建的三间房里,房前屋后都有长长的院子,院子里总是被主人种满时令果蔬。我家住公房,只两小间。狭小的院子盖了棚子放杂物,圈粮囤,搭鸡窝,还在过道南边的空地上盖猪圈养猪。这样一来小院里挤挤挨挨,连棵葱都种不下了。
我家既无果园,也无长长的庭院,虽住在园林队,却跟“园林”没沾上一点边儿。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远离集市的偏远小村,人们四季三餐的下饭菜多依赖自产自谋。可我们什么都没有,父母为此曾怎样伤脑筋?
后来,父亲跟队里沟通后,在离家二里地外的一处荒坨上开荒种菜。我们从此有了自己的小菜园。那是一块长满杂草的荒坨,面积不大,不过百余平米,坨一面靠水渠大坝,三面围着浅沟,沟里常积水。
从未开过荒的生地,又碱,父亲怎样一镐镐刨出芦苇茬子、一锹锹翻起板结的碱土,再怎样工工整整做成菜畦,我都不得而知。猪圈里起出来的混合着草枝烂末的猪粪怎样被父亲运到坨上平摊到菜畦里压碱,我也不得而知。那些种子怎么来的,怎么下种,父亲怎么呵护它们成长,他挑着水桶是从近处围着的浅沟里取水,还是怕附近水咸而翻过大坝去水库里挑水浇苗,我仍一概不知。
结果实了,我知道了。菜园周围爬满长长的倭瓜秧蔓,蒲扇似的墨绿的叶子间开着嫩黄的倭瓜花,雌花下结着大脑袋小尾巴的嫩瓜。母亲掐下雄花在雌花的蕊间蹭一蹭。倭瓜花可以吃,她这样说。可我不记得吃过这东西——有了小菜园,结出了丰硕的果,谁还稀罕那玩意儿呢?割粗壮的大韭菜,那一簇簇筷子粗的韭菜,舒展着肥厚的叶子,绿油油地冒着光儿。一镰刀下去,津水从切口处涌出。迫不及待地择几根嫩叶,用手一撸就卷进口里,韭菜特有的辛辣甜爽,如今回忆起来还会满口生津。也种过面瓜,长着纵花纹的面瓜真正做到了瓜熟蒂落。这东西软、面有余而甜味不足,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父亲却吃得把绵软的瓜瓤都沾到了稀疏的胡茬儿上。
我真正在乎的是西红柿。我跟着父亲去给西红柿秧掰桠子,看着它们一节一节地往上蹿,淡黄的、星儿似的小花儿后面终于露出了青涩的柿子。从此我每日都会到访,有时一天要去好几趟。西红柿秧子在树棍儿搭成的架上疯长,茂盛的叶子遮住了果实,我却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柿子的位置,熟悉每一个柿子的模样,我看着它们由玻璃球儿似的一丁点儿长到鸡蛋大,再长到拳头大,有的有碗口大啦!父亲微笑着夸我“聪明”,因为我经常蹲在西红柿架的不同位置,从不同角度进行侦查,任何一个微微露红的柿子都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想等着它们长熟,又唯恐在等待的过程中被哪个嘴馋的捷足先登。最惊喜的是下过一场透雨,或经过某个黑夜后,架子上赫然出现好几个咧嘴笑的大柿子。摘下后不能马上去咬,一定要先掰开,慢慢掰,看着果肉一点点被撕开,泛着诱人的白霜,包着浆水的籽儿裹着一层极薄的膜,勾引着你去吮吸。赶上运气好还会结出西“黄”柿,必定宝贝似的看着,守着,叮嘱着,待吃到嘴里,同样的滋味也会生出非同一般的更美的感觉。
至于那辣椒,那豆角,那黄瓜,那大萝卜,统统没有印象。我想父亲一定会种的,一定会。那样一个小巧玲珑、承载了我欢乐童年的小菜园,是父亲送给全家的珍贵的礼物。
现如今,小菜园早已不在了,果园不在了,老房子不在了,老爹也不在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我在记忆的库里翻找着旧时光,那些原本鲜活的生命,那些绿油油、水灵灵,涨破了时空的鲜活的生命,都已变成泛黄的老照片,镶在镜框里,挂在记忆中的老屋的斑驳的墙上……
郑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