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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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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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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父亲的那些碎片记忆

之所以叫碎片记忆,是因为他离开我们实在太久了。关键他在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了解他。现在留下的记忆不是整体的全面的,而是支离的破碎的。

他现在在四川宜宾柳嘉镇的一片窝竹下,背靠一个两三米高的立坡,上下左右都是耕地,他已经呆在这里快三十年了。我上次回去看他还是五年前,大部分窝竹被人破倒,一些被拉走,一些模七坚八的倒在他的坟头,竹子被拉走前,竹节上的枝桠被剔下原地丢在他的坟前。这颗没人打理和扫墓的坟头在多年雨水冲刷下,显得矮趴趴,杂草间有明显的蛇鼠打过的洞穴,背后的立坡被人用锄头刮得光秃秃的,冬天里为数不多的杂草,被刚下过的大雨冲得整齐划一倒向一边。我和老妈穿过田间地头的小路,满脚黄土,来到坟前,甚至找不到一块空的干的地方放下我们带来的祭品。没被砍倒的竹子,有一些被风吹得从中间折断,竹捎部分搭在坟后的坡上,破开的竹筒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我和老妈一来行程匆忙,二来也没带工具,根本没办法稍微清扫一下,在这种湿漉漉的天气里,甚至为旧坟加一把土都费劲,我们草草点燃香烛纸钱及鞭炮,像往常一样,和爸爸匆匆作别……

爸爸是哪一年生人,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比现在70多的老母亲大五六岁,这么算起来,爸爸应该算民国末年的人。他切身体验了六十年代的饥荒和七十年代的动荡,在那个以穷为荣的年代里,爸爸应该是最光荣的人物之一。

据妈妈说,爷爷是一个织布匠,算个手艺人,但东奔西走之下,也就勉强糊口,且大龄未婚,后来无奈之下买了一个当地江大户家的小老婆,就是我奶奶。据说爷爷买奶奶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爸爸,不知道真假。爸爸出生在两间茅草屋里,他在那里生活了近三十年,老物件就是耐用。爸爸后面还有一些弟弟或妹妹,但要么病死、要么饿死,无一幸免。四川乡下当时有句话叫:人多为王,狗多为强,意思是凡事人多才势众,所以兄弟姐妹多的家庭虽然穷,但可以横,正所谓穷横穷横的。爸爸在父母去世后,孑然一身,无所扶依,吃下许多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爸爸出生不久,奶奶就患上眼疾失眠了,她总是怀疑有人来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里偷东西,于是拄着拐杖、颠着小脚,房前屋后的对着空气一阵叫骂,久而久之,不只瞎还有点癫的奶奶就远近闻名了。后来爷爷生病去世,奶奶和爸爸两个人一下凑齐了老弱病残四个字,生活好一个苦不堪言。在这样的条件的下,爸爸还能坚持上完三年学,据说三年级了,还光着屁股上学,无论是穷且益坚,还是光屁股上学中的哪一点都简直不可思议,因此,集体化大生产时期,“文化人”爸爸还担任过生产小组的仓库保管员。

上世纪七十年代,爸爸二十多岁,他显然和所有人一样,不知道如何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除了每天出工挣工分换口吃的,就是在漏风漏雨的茅草屋里守着的瞎母亲过活。他可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居然可以讨上老婆过上有家有口的日子——其实也不是,毕竟当时的穷困是很普遍和平均的,虽然爸爸在这种平均里有点冒尖的意思,但这种冒尖代表安全。相较而言,赤贫农民比起很多地主崽子,更容易结婚成家。经人介绍,爸爸把老妈娶进了家门,这是一桩门当户对但非你情我愿的婚姻。

妈妈也是众多时代苦命人中苦得出类拔萃的一个,从小死了爹娘,靠着哥嫂活了一条命,显然活是勉强活了,要谈质量就矫情了,挨打受冻和从事超强负荷劳动是免不了的。到了年龄,也经人介绍看了几户人家,老妈看上的,嫂嫂没看上,老妈没看上的,但嫂嫂看上了,比如我爸,也不知道看上个啥。后面经我妈深入的心理剖析,还原了舅妈的丑陋嘴脸:选人家,没什么标准,就是看哪个火坑深,主打一个不能让这个小姑子过上好日子。就这样,我妈被胁迫着,和爸爸成婚了。

妈妈进家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两间历经几十年风雨而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连门都破在一边,所谓的开关门,就是把门端来端去,多点有点形式主义。家里除了奶奶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再没有别的,连多的水都没有一滴,更别说米。黄泥巴垒起的墙上裂开一条条或宽或窄的缝,有些用新泥补上了,有些用其他杂物堵上了,没有处理的地方将外面的阳光透进来一条条一绦绦的,撒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斑驳。

爸爸和妈妈的生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很快,两个姐姐和我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上,在我出生前,奶奶去世了,我们贫困如故,但没有加剧,因为动荡结束,土地到户,负担的加重和环境的变好对冲着。

田地承包到户之初,爸爸到处拓荒,在分到的土地基础上增加了不少耕种面积。为了糊口,我们几乎种了能种的所有农物,包括玉米、小麦、油菜、红薯、花生、大豆,水稻,为了换钱,我们几乎养了常见的所有牲畜,鸡鸭鹅,猪牛羊,兔子和蚕。地里种的东西有的为了人吃,有的为了牲畜吃,家里养的牲畜却多是为了换钱,很少自己吃。尽管如此,一直到我有记忆,家里的粮食都不够吃,要省着吃,掺着粗粮吃。经常因为去借口粮而低声下气,还要免费帮别人干活以示感恩。我作为家里的独子,享受到的优待就是:地里没有应季蔬菜的时候,爸妈会去街上买一元钱三个的包菜,炒着给我吃,这些包菜姐姐们也馋,但我吃的居多。

除了吃的,就是住的,随着人口的增多,两间茅草屋显然是不行的,于是爸妈咬紧牙关,四处借贷,修起了三间大瓦房。后面又为方便养猪,在厨房旁边增盖一个茅草棚作为猪圈,这个草棚一直挺到了我大学时期。我记事后,爸妈还把房子扩建过了一次,在原来的基础上又盖了两间住房,一间猪圈,一间茅房,一间杂物间。

爸妈在修房子这个问题上,只求做大,合理性考虑可能会不少一些。杂物间就是一个奇葩的存在,在所有房屋的末端,但没有独立地朝外开门,而是和房间单向连通,要到杂物间,房间是必经之道。这本没什么,但自从这里成了鸡鸭鹅、兔子的饲养场地,睡眠变得有味道起来。鸡鸭鹅只是夜宿于此,白天还得去田里找吃食,于是他们一早就在隔壁嘎嘎嘎、鹅鹅鹅吵个不停,要求我打开房门,借道通行。那些年的早上,根本不需要闹钟,实打实的“生物”钟奇准无比。晚上在领头的带领下,鸡鸭鹅大军纷纷从田里回来,又志得意满地回杂物间,我还得提前给它们打开门开好灯,避免通行受阻,在房间里斗留搞得一地绒毛和粪便。兔子虽是常住居民,但估计看鸡兄鸭弟来去自如,激发了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天性,于是开始以惊人的毅力咬破笼子,挖通墙角逃出生天。其实这些还不算最让人吃惊的,最意外的是两次修的房子高矮不一,中间无法合拢,生生的隔出一条沟……好比从两边往中间挖地铁,没对准,结果挖出了两条,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爸妈为了这处不完美的住所费了很大劲,每次修房子都要借钱借粮借材料借工具借人力,到最后,欠一屁股实物债、金钱债、人情债,为了还这些债,需要后面很多年来消化。这和我们现在的房贷有点像,需要背在背上很多年。

爸爸是爱护我的,但我不是我爸的种这个传说一直都有,说我妈和山那边的张姓单身汉关系密切,而且我长得和他很像,关键我还认了他当干爹。不可否认,干爹确实对我也很好。

爸爸在我面前从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只是有一次,我去远在一公里外的商店买了东西,回家经过一个孩子编号已经到9的杨姓人家,杨8和杨9是出了名喜欢招猫斗狗、惹事生非,看我经过,流里流气地问我:“张三,没去干爹家呀?”我姓谢,干爹姓张,两个混子把干爹的姓安我头上,其实就是叫我杂种的意思。我不敢还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于是一着急居然哭了起来,混子看我哭,居然在我身后哈哈大笑。我回家和爸爸说了这个事,他异常生气,于是找到两个混子吵了一架,说是说吵了一架,其实算是送上门被对方重新羞辱了一番。

谈到当时农村的性事,这里我想多说两句,知名作者张贤亮在《亲历历史》里写道:在政治话语取得绝对霸权的社会里,留给个人的仅有一条狭窄的宣泄渠道,就是谈性和性交……性,有着广阔的空间和无比的深度,谈之不尽,诉之不完,能让人作最大限度的探讨和挖掘,又何乐而不为?大家不只说说,还经常动真格的,他写道:“常常是几个女农工追打一个调皮的男农工,捉到了就把他摁倒在地,扒下裤子扯出他的生殖器,用黄土、泥沙、碎草叶在那个部位狠命地乱抹乱揉……”张贤亮可能并没有夸大其词,这和我在农村看到的听到的基本吻合。动荡年代是这样,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较长一段时间这种情况也没有改变,农村建设始终没有得到同步重视,于是一边是开放的春风在开闸放水,一边是性伦理的堤坝没有重整加固,在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之外,一些地方的农村性事正在以不同的形式混乱着,在熟人之间混乱着。

不排除爸妈是上述时代洪流里受害者的可能性,也不管我姓甚名谁,爸爸养大了我,这一点没什么疑问。

爸妈都应该属于不能很好控制情绪的人,所以家里会经常吵架。在外面,爸爸是个憨厚老实的人,那些年,农村农田灌溉很不方便,倒腾水是一件费心费神的事,爸爸和一个本家合伙买了一台电动机,出去帮人抽水,打麦子之类的,挣点活钱,但妈妈总说他在工时上吃了亏,在单价上也上了当,由此,生出很多矛盾,最终和合伙人不欢而散。

90年代严打之前,农村的混混、村霸随处可见,社会秩序都是靠拳头维护。一些游手好闲的小年青,不务农事,到处拉帮结派,偷鸡摸狗。记得一次,有人太岁头上动土,偷了村里势力人家的东西,很快,镇上混社会的弟弟带一帮人回来拉了清单,那一夜,山那边的池塘边上,火光闪烁,人头攒动,一个个嫌疑人被从家里拉拽而出,打得满地找牙,据说皮带都打断了好几根。天亮后,人散了,地上留下暗红的血和破碎的布,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子。被打的人回去养了伤,有些人半个月没出门,即使这样,我们也没见过大盖帽下乡,可见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叫报警,或许是并不相信警察会解决和能解决这些问题。在这样的社会秩序下,我们家丢过家里的鸡鸭,少过山上的树木,没过地里的蔬菜,都似乎很正常,自然也不会有人主持公道,似乎这本身就是公道。最严重的一次,爸妈上了街,我和姐姐在家,突然来了一伙人,不打招呼,不由分说,跳进我们家田里就开始抓鱼。姐姐站在田梗上阻止,最后激动地跺着脚一边哭一边骂,而我作为当时家里唯一的男人已经吓懵在一旁。无论是姐姐的哭骂,还是我的懵圈,都没能阻止地痞们在光天化日,从我家捞了几条大鱼回家当午餐。爸爸回家听说这件事,只是在晒谷场上闷坐了几分钟,然后继续下地干活去了。

爸爸去世之前,生病了很多年。当时农村人的口袋和意识,都认为除了赤脚医生和中草药能治好的病,其他都不是病,而是勾命的索。爸爸开始是肚子痛,但肚子痛这个症状也太不具体了,没有任何一个我们能看得起的医生可以说清楚是什么情况,有些时候会胡乱地弄点药,搞点偏方,更多时候是拖着和忍着。

他去世前两年,应该是已经很难受了,甚至都无法劳动,妈妈给他最大的容忍就是让他到处寻医问药。没有钱,又只靠脚丈量距离,能去哪里寻到神医问到良药呢?无非是到处找人诉说,然后道听途说一些信息回来。

有一次,爸爸听说一个老中医厉害,要去寻访一下,前一天去邻居家借了五十元钱,第二天赶早出门,但没过多久,爸爸空手而归,原来他揣着这五十元,感觉是揣着希望,过于留意,时不时掏出来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掏没了——五十元钱丢了,希望也丢了……

爸爸生病期间,身体的折磨让他无计可施,只能转而求内心宁静了,于是他信了基督。基督说主爱世人,主救世人,死后有天堂可去。这可能让爸爸心理得到了稍许安慰,对死亡少了一些畏惧。他生前都会和教内兄弟姐妹一起做礼拜,在家也经常祷告,他甚至和原来吵过架的邻居达成了和解,成了亲密的兄妹……那时的我们,不能理解基督,更不能理解爸爸的所谓信仰其实就是在吃免费的汤药,我们甚至笑话他祈祷的样子,对此,到现在,我还深怀愧疚。

就这样熬了很长的日子,对于爸爸来说,那些日子一定显得更漫长。最后,他挺不住了,病倒了,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他送到医院,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住院之一,象征性住了几天后,爸爸回家了。回来后,他瘫痪了,也失智了,大小便失禁,吃饭要喂。太阳好的时候,我们会把他连同躺椅搬到屋外,让他晒晒太阳,我有时写完作业,偶尔会走到他面前说说话,但他已经不知道回应了。

这样拖了大概个把月,一个晚上凌晨,妈妈摇醒我说:爸爸走了。或许是因为他病太久,大家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事,所以我也没哭,只是穿衣起床,按乡下的习俗放了一封鞭炮——落气炮。然后去二姐家报丧,去找村里人帮助处理后事……

按习俗,吹吹打打两天后,爸爸被送去了那片窝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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