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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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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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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荣华:掌灯人


三爷提着灯走在前面,山谷里看不见的风把他手上的油灯吹的忽暗忽明。

道路两旁的山坡,伏落着杂乱无章的坟茔。猫头鹰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潜伏,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盯着三爷手里的灯火,时不时地发出“咕—咕”的低鸣。三爷的胶底鞋与石子摩擦,发出“沙沙”刺耳声。我躲在母亲怀里,隐隐看见远山朦胧,点点星光在风中影影绰绰

出了山谷,是一条田埂小路,田埂的尽头有一顶不知风月的破旧长亭。三爷在亭前驻足咳嗽了两声,然后穿过残垣与碎瓦,沿山道而上。

逶迤蜿蜒的山道上,有个十来户的村落叫官塘坞。那里住着一位叫云贵的赤脚医生,他掌管了全村人的生老病死。云贵医生住村口的水塘边。水塘不大,记得有一棵老樟树伸展着稀疏的枝叶,盖在水面上,像一顶破败不堪的斗笠。我们一前一后来到了水塘边,淡淡的水波映衬着油灯的火光,曲曲折折,忽明忽暗。突然村里传来一声狗叫,然后便是一片狂吠声音此起彼伏。

云贵医生窗户的灯光亮了起,门也随着“嘎吱”一声打开。母亲急促地说,孩子又发烧了。云贵医生不慌不忙,先是量了温度,然后拿起听筒静静地聆听我的呼吸。空气在那一刻,似乎凝固了。短暂的沉寂后,云贵医生说,孩子得了肺炎,马上挂针。母亲把我搂在怀里,瑟瑟发抖。云贵医生一手提着灯盏,一手忙活着配药。而三爷沉默地守在大门口,他从腰里抽出一根二尺长的大烟斗,时不时地在门槛上敲两下,把木头敲的“梆梆响。

等我醒来,已是破晓时分。三爷带着我们走出村口,山谷里薄雾冥冥,远近鸡鸣起伏。我们依然一前一后地走着。过了长亭,黎明的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东方山脉浮起一片浅浅的白光,大地渐渐地苏醒、明亮起来。三爷把油灯高高地举起,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玻璃罩的缝隙把火光吹灭。不远处,架在两山之间的渡水桥,烟雾缭绕,如梦如幻。过了桥底,便到了家。

母亲说:“三叔到我家吃早饭吧。”三爷说:“不用了。”然后,默默离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母亲感慨地说,孩子,不要忘了给你掌过灯的人啊。

母亲所言极是。掌灯人犹如摆渡人,在人生困难的时候掌灯人默默陪伴,给予光明,赋予力量。记忆中,三爷一直是我儿时的掌灯人。无论是我调皮贪玩夜不归宿,还是体弱多病夜半求医,三爷都是一盏油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多少个春秋与寒月,那双细黑的长脚默默地丈量着我的成长。

我的父亲是一个生意人,从小便在外地做买卖,每次外出少则数天,多则数周。家里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只要喊一声三爷,他便立即赶到。

三爷在爷爷兄弟中排行第三。但这个三爷,并不是爷爷的亲弟弟。爷爷的亲弟弟老三比爷爷早死十年。死的时候三十七岁,留下一妻一女,孤苦伶仃。此后,三奶奶为了生计从外乡招了一门亲事。三爷爷来的时候,一双布鞋,一把锄头。他接管了家里所有的农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便慢慢有了起色。

三爷爷是一个看不出喜怒哀乐的人,他处事低调,沉默寡言。但是乡里乡亲只要缺个体力活,他有求必应。即便如此,他在宗族中依然备受排挤,在村落里备受冷落。唯有我的父母心地善良,视他为亲叔

父亲常常给三爷撑腰,他吹胡瞪眼地告诫大家,谁要欺负我三叔,谁就是跟我过不去。我的父母处世公允,秉性直言,在村里中地位颇高。所以明眼人也不会因为一个入赘的外乡人跟我父亲过不去。

很多年以后,母亲身患绝症,她离世前的最后一个月很少说话。有一次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喃喃地对我说:“去看一下三爷吧,听说他最近身体很不好,不要忘记为你掌过灯的人……”

我贴在母亲的耳边,轻轻地告诉她:“晓得了,为我掌过灯的人我都记着呢。”从小到大母亲对我们兄弟的教育就是这般的苛刻,比如谁家给了我们一颗糖果,如果我们在路上把它吃掉了,母亲必然会严厉地教训我们一顿。她说:“人家给了好处或帮助都要记得回家告诉父母,别人给了糖果必须先拿回家给父母看过才能吃,这样父母才知道以后还多大的情。”

如今,母亲已离世多年。每每想起她,我便想起那条逶迤蜿蜒的山道。三爷提着油灯,走在前面。母亲抱着我,把脸贴在我的额头上,我们施施而行


郑荣华,作家,经济学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专著《城市的兴衰》、《遥远的飞翔》、《焚烧的岁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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