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钻石,选莱驰。莱驰。提醒您,下一站————西大桥。列车将开启右侧车门。请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
庆喜麻利地下车,扫码,在三号口出站。三号口出来直走大约一百米,再左转,到西湖大厦,大厦一楼到八楼是商场,餐厅,电竞酒店等,而九楼就是他上班的地方——航港湾。
航港湾是哈尔滨市老牌咖啡馆,够格上档次。咖啡馆一进门是类似会客厅的地方,随意陈设的茶桌、麻将卓,沙发供来客喝茶,打麻将,用餐。连接着雅间和客厅的走廊贯穿整个咖啡馆,同时遵循着风水好,采光好的原则,每隔一扇窗户必有清浅的栀子花或者鲜红的三角梅点缀单调空白的墙壁,由此串联起雅间一零一到一零九,以及厨房。雅间墙壁用橘黄色粉刷,地面用浅橙色的地砖铺就,吊灯的清冷的光芒透过落地玻璃窗太阳光的再折射到房间,有一种疏离感,雅间低消一百元,房间内设卫生间,阳台,沙发以及带有现代派影象的壁画,无不显示着此间板高雅的趣味和雄厚的财力。庆喜第一天到航港湾上班,被它现代化的装修风格震慑住了,常常低着头给客人端茶送水,因此闹出不少笑话。
“欢迎光临航港湾————,你好,请问你们几位呢?”十点十八分,距离庆喜下晚班还有几十分钟,生意莫名其妙的见活了,一波接着一波。这已经是第四波客人了,庆喜兀自有些高兴,意味着工资可以多涨点了,晚上的提成也有着落了。
“两位,有位置?”走进一个面容姣好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子和一个中年男人。
“有,这边,您请。大厅靠窗,您看可以吧?”
“可以,怎么点餐呢?”
“您扫桌子上的二位码就可以,有什么需要您再叫我”
庆喜话还没说完,“当当————吧台在按铃声”是又有一波客人进店了。
“我点的就是儿童牛排,图片上也明明白白呈现出了有薯条、鸡柳、洋葱圈这些小吃,为什么你们没上?我们也没吃?倒是结账的时候反而多出一笔?!!”黑色连衣裙来到吧台结账,看见消费单上多出一项,质问刘兰和杨春,试图说明自己的话在理。
刘兰和杨春放下各自手中的活儿,大眼对小眼,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刘兰说,“姐,你等一下,我给你查订单看看。”
在刘兰查找订单的空隙,杨春给她赔笑脸,“姐,能给我说说您是自己扫码点的还是服务员帮你在吧机上操作点菜的?”
“是你们这服务员帮我点的。”
“不好意思,女士。根据这边的点餐后台系统显示您确实点的是儿童牛排,儿童牛排是不包含小吃的。至于,您说的薯条、鸡柳、洋葱圈这些小吃只有点儿童套餐有。”刘兰说。
“我给你们服务员说的要一个儿童套餐,他没有给我点吗?!”
“美女,抱歉哈。我们的只有儿童套餐才能做小吃。”蔡姐闻讯连忙赶来,脸上绽放一个充满亲和力的微笑,又丢给吧台放心一切有我的眼神。
“我给你们那个小伙子说的是儿童套餐啊!他在哪?喊他出来!!开黑店,昧着良心多收钱也不是你们这样的。”黑色连衣裙说话咄咄逼人,丝毫不放松。
庆喜在一旁嗫嚅了半天,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但噎住了,又望向蔡姐寻求帮忙。
蔡姐也没看庆喜,进一步说,“美女,不好意思。是我们没复单的原因,这就给您补上。”
“不用了,我也懒得吃什么套餐了,就按照单子上的结账。对了,我记得,如果在你们航港湾微信群里,是有折扣吧?”
刘兰说:“您在群里的话,发个消息。可以打八折。”
黑色连衣裙扬扬手,说:“消息发了。待会还要回来,先别收台!”
这已经是庆喜第四次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犯错,前几次犯错误,要么是没能及时的给客人上柠檬水,要么是客人点餐了没去复合单子。遇见好心的客人,也没生气也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让庆喜多跑一趟,但是,这一次很明显来者不善,专门来挑刺的。高老板已经三申五令明确过怎样接待客,如何安排客人就坐,如何让客人乖乖下单,庆喜这一次的犯错误严重超过了老板忍耐的底线,等待他的将会是高老板的歹毒手段。
“家人们,明天周一上午十点大厅开早会,还望家人们准时参加哈!!”后面缀了几个握手和玫瑰的表情符号,高老板在“航港湾内部员工群”里通知大家开会。“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放在此处用来形容高老板也不为过,他的阴损,使得航港湾的每一个员工叫苦不迭,尤其是肖大姐背后称高老板————笑面虎。
有一次,肖大姐家里表妹结婚需要请假,找高老板开假条,高老板就那么平静地看着肖大姐,烟雾缭绕地脸上看不出喜怒“怎么了,啥事需要请假?”“家里老妹结婚要回去,需要请一次假。”肖大姐自觉是整个航港湾服务员里年纪最大的,说话做事总是大包大揽,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反正再做几年,我就去找我女儿她在哪我就去哪给她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她总是这样说道好像是她柔软内心坚硬的保护壳。“请假可以是可以,但是这个月你已经休了三天,要是再休的话下一个月得需要补齐,扣掉一天的工资。这样的话,你还要休吗?”高老板从椅子上缓缓起身,点燃上一根“真龙美人香草刘三姐”,才不紧不慢,笑眯眯地反问肖大姐,好像已经是胜券在握的买家。员工议事厅巴掌点大,矮胖的高老板他那臃肿的身材就占去三分之二,和人高马大的肖大姐对视,更显得他矮小了。
二、
周一七点一刻,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有露脸,西湖大厦的卷帘门还没开,旁边的美食广场的保安队长带着他的跟班,四处巡逻,打定主意要锁几辆乱停乱放的电瓶车。
肖大姐曾经有意撮合过王天菊和保安队长,王天菊却不乐意了,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拖地时直嚷嚷,故意跑到前台,当着高老板面说,她再怎么落魄,也不会委身于区区一个保安队长,我生是航港湾的人,死是航港湾的鬼,老板说啥就是啥,哪天跟男人跑了的事,我可做不出来。王天菊,说话一箭三雕,既表明了自己的忠心,又向高老板卖乖,还暗地里刺肖大姐一下。肖大姐,心直口快,立马说,至少比被男人休了好。王天菊,神色颇为尴尬,自顾自走开了。庆喜和蔡姐一旁不怕事闹大的姿态看笑话。
广场就是一个巨大又不规则的椭圆形,烧烤夜啤酒,美蛙鱼头等摊位占据了广场较小的一侧,西湖大厦则就在椭圆焦点位置占据整个广场的四分之三。高老板爱拿西湖大厦与美食广场做比较,他说美食广场就是活脱脱一个“农村”,土里土气,又特别地吵闹,遇上有些喝高了的,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来谁劝酒也不好使,为此有过客人投诉。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牢骚,什么声音分贝太大,卫生也不达标,人员流动性大影响西湖大厦这一片区的治安。一些聪明的老板就加固厚厚的隔音玻璃,在每个卡座特意采用了隔音效果好,能够隔绝视线的门帘,帘子一拉,外面的人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干嘛,巧妙地营造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
王天菊和一楼“鸭脑壳飞”中餐馆的保洁刘阿姨摆龙门阵消磨时间。西湖大厦的生意就数“鸭脑壳飞”最红火,雇佣干活的人又多又杂,是社会底层人交换消息绝佳的场所。王天菊八面玲珑,不管去哪都能吃开,她很快和保洁熟络起来。“昨天航港湾没啥生意,才卖了四千多。都是晚上八点多快要九点了才有客人来。”“哟———,昨天我听她们说这美食广场的兄弟烧烤才好的很勒,卖了八千多呢。”“就是都是最近中秋节才上来了生意。”
王阿姨本名王天菊,又名“老疯子”和航港湾的张姐大厅对骂,阴阳怪气过领班的李姐燕姐,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地地道道精明市侩的离异独居小老太婆。她自打退休后一个在家,儿子又常年外地出差自觉没事可做,也没孙子辈需要照料,又厌烦了天天和老姐妹们打麻将的日子,找了份工作打发时间。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面试的时候让深得高老板信任的蔡姐在众多前来应聘保洁员的老阿姨一眼相中了她。王天菊生来一副巧嘴见谁也不打怵,从三月初加入航港湾这个大家庭,已经和周围的领班、保安、保洁员、经理、物业打成一片。“这是入职表,填下你基本信息。”“霍——,还需要写家庭住址,屋里几口人啊!!”“每一个新员工必须经过这道程序,”王天菊便在人员复杂的航港湾扎下了根。
从王天菊来航港湾的第一天起,庆喜就看王天菊特别地不顺眼,她身上的精明,市侩,斤斤计较,和庆喜天生八字相克不对付。有一次,庆喜上晚班,整理完大客厅的清洁卫生已经是暮色将至,月色朦胧,他直接在雅间找个座位放松放松已经快要肿胀出水泡的脚掌。“那个傻子,明天走是吧?”这是王阿姨那尖酸刻薄的嗓音,又尖又高亢的音,庆喜给她定性为寡妇嗓音,就这声音不把男人吓跑才怪勒。“是,他估计这几天就要走了。”宽厚的声音永远是蔡姐,多次救庆喜于危难之中。庆喜当时是处在一个精神状态极度恍惚,昏昏沉沉的状态,打扫完其他雅间,走出西湖大厦————这座庞大无比的城市商业综合体,安装了各种各样颜色的霓虹灯,像红男绿女,鲜衣怒马,无时无刻不散发出着勾人心魄的魅力,极乐他乡,天上人间。庆喜呆呆地看着这纸醉金迷一时竟看痴了,他毕生的梦想就是能够在哈尔滨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哪怕是陋室,堂堂正正有尊严地做人,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以及当被M县的亲戚提起的时候能够让父母骄傲。
七点五十,从西湖大厦地铁三号口出站,庆喜所见一片萧瑟荒凉————灰扑扑的天空,北方呼啸,阴云低沉,道路两旁的白桦树开始染上暗橙色,树皮开始变白,行人稀少,低矮的屋檐,门窗紧闭,典型的北方初冬天气景色。美食广场门可罗雀,这个时候只有上早班员工的车,摩托车、电瓶车、自行车,唯独老板的金褐色奥迪还没到,幸好幸好赶在老板之前上钟,打卡,要是再晚一点,庆喜他就是下一个刘兰,迟到扣两百块钱,甚至更多。蔡姐坐在台阶上抽烟耍手机,王阿姨和昨晚上夜班的张姐窃窃私语,看见庆喜来了,王天菊存心想调侃他一番“小帅哥,怎么只买了饭团勒,只吃饭团很干——怎么没买豆浆喝啊?”庆喜向来是讨厌王天菊的,但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维护表面上的关系,他回敬王天菊说“那你请我喝一杯啊,这么关心我!!”语气掩饰不住的冲,刺激她。“哎呀妈呀~~,请帅哥喝杯豆浆,也就二块五的事情。”一边说着一边还亮出了微信收款码,在王天菊扫收款码的时候,庆喜有种说不出得胜的快感。
八点开始干活儿,庆喜负责大厅玻璃、卡座台灯的清洁,通常是换三次水,洗三次抹布,洗完后,庆喜的手已经是如同红萝卜冻得鲜红,冷得直哆嗦。擦玻璃讲究三升一降,配合着玻璃清洁剂,首先是喷一大片,用抹布擦,有不均匀没擦干净地空白得需喷上泡沫,然后用抹布细细涂抹,这样能够把玻璃擦地发亮发透,光可鉴人,让一切人和事物无所遁形。清洁剂有一股类似柠檬的香气,每天上早班的话庆喜能够清醒头脑,然而闻多了鼻腔是乙醇味道,中午的素菜,混着乙醇喂到嘴里一股酒精味犯恶心。庆喜顺时针清洁完客厅后,提溜着水桶,来打扫雅间的卫生,路过雅间一零一室,大门紧闭,但是有光线从门缝露出,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在小声地讲话,庆喜趴在门缝听个真切。
“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咯,每天的营业额只有两三千,你说咋办?”
“高哥,说句不好听的,每天就赚那点钱,还要养活一大帮人,有些吃闲饭不做事的人,就可以开了哈。省下一大笔钱呢。咋们雅间的包间费也可以适当降降,低价,吸引一些客人。”
“你觉得喃,现在哪些人可以走,那些人可以留下来?”
“我觉得庆喜可以走了,他一天啥也不晓得做,干活也不勤快。其他人的话再说。”
“你说的我再考虑,考虑。”
好奇,疑惑,不甘,愤懑,接连登场进入庆喜的心头,脸色比哭还难看。自打高中辍学后,在社会上飘荡,庆喜从来没觉得如此委屈过,他为航港湾勤勤恳恳工作一年了,“五一”“中秋”“儿童节”等重大节日日均营业额一万多,庆喜至少贡献了几千,对航港湾的“前世今生”————装修前和装修后的样子,了如指掌。自己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指望着高老板发的三千五,要是遇到,有客人通宵包夜打麻将自己腿脚利索点,多熬几次夜没关系,把伺“上帝”伺候好才是头等大事,这样每天的营业额就多几百,自己提成就能够多一点,每个月就能多拿一点,自己的底气就能多一点,大城市留下来的希望就大一点。
但是,现在一切美好的愿景就像肥皂泡泡破灭了。庆喜看里面人还没出来,做贼一般逃到隔壁间去,离得远远的,来到一零四室,确定不会听见有声音了。在一零四室里原来因为暖色调的灯光照耀此时房间显得阴冷,冷嗖嗖的,庆喜昏头昏脑的洗麻将,喷水,搓麻将,把麻将三百六十度反转洗,按照排列顺序叠罗汉立好,随即按升降键把麻将全放进转盘,又换一副麻将接着洗,让麻将桌清洗,如此反复,看着转盘哗啦啦地洗着,像是把他魂吸进去,洗成“幺鸡”“三同” “五万” “六万”。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庆喜,那是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爸爸和他去二叔家借钱,提前约定好小区单元楼七点见面,二叔却放他们鸽子,两个人就这样在寒风中苦等好几个小时,路人纷纷回头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父子俩,因为零下几度的天出门都是受罪。事后得知消息原来二叔在M县商业广场花天酒地,不醒人事。第二天,二叔打开手机才知道,几十通未接来电,本想再次联系上庆喜父子,确实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已关机………”重温历史的结果只会让结痂的伤疤更疼,更痛彻心扉。
“庆老弟,你在哪?开会咯!”肖大姐的烟嗓,很是有穿透力。
“肖姐,我来咯。马上哈。”庆喜抹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整理好情绪,出门。
这是一张直径两米的圆桌,“公私两用”,对私是用来开例行大会,对公的时候是供员工用餐,对餐桌大概能摆上四五个菜的样子,通常中午是两素,下午一荤一素,只有周一例外,高老板大发慈悲允许厨师荤素搭配犒劳员工。有一次,中午是吃烧茄子和蘸水豆腐,李燕姐有意笑话厨师,夹起一块茄子,用筷子指着厨师“吃茄子——给人气儿打没。”卢三军厨师长重庆人五短身材,在南京当过大厨,娶了东北媳妇,每逢过年过节飞往南京哈尔滨往返,后来实在嫌两地飞来飞去太麻烦,南京生活又贵,高老板便花重金把他从南京挖到哈尔滨,这一来就是三年。卢厨师是武大郎开店————高我者不用,来到航港湾排挤走其他厨师后,又独自承包了整个航港湾的餐饮,常常会有航港湾的老熟客通宵鏖战至深夜就为了吃卢厨下的牛肉面当宵夜。他自然是做菜的一把好手,也因为他精湛的厨艺给航港湾招徕许多回头客,但有本事的人脾气也怪,眼里容不得沙子,听到张姐这样说,立刻黑了脸“最近生意不咋个好,老板说要节约用料。”说着看向高老板,高老板没搭理卢厨师,也没眼神回应燕姐,自顾自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一大盆烧茄子,又舀了一大勺汤汁拌饭,仿佛要从里里面找寻几片肥瘦相间的,卖相极佳的肉片,下饭。经历过这次事件后,以后中午的荤菜要么是茄子烧肉,要么是凉拌茄子…………
“这周有没有啥问题,吧台先说。”高老板抽出一根“刘三姐”点上。
“吧台这边呢,主要是服务员给客人点单的时候,一定要去复单看客人点上没有,客人如果是老年人扫码了但是没有下单,服务员就要去确保客人成功下单。有时候客人来吧台闹,都不晓得啥情况。”刘兰说完,环顾一圈看向在场每一个人。
“还有要分清楚那些能做凉的,那些只能做热的,像是清楚果味奶茶可以做凉的,也能做热的,蓝山咖啡只能做热的!!!”吧台的杨春煞有其事地说。
“这个确实,现在生意不好做,大家得都要熟悉自己的业务。别说是为我打工,都是在为自己打工因为只有这个蛋糕越做越大,每一个人提成分的也就越多,大家也就都能过好。”
“服务员这边有啥问题没,蔡进来说。”高老板抖抖烟灰。
“服务员这边呢,闲的时候真闲忙的时候真忙,客人一多晕头转向,接待完这批客人又来下一批,特别是节假日,那人可真多。而且这么大个堂子就两个服务员,根本管不过来。所以,有些时候出错,要理解服务员自身的难处。”蔡姐摆摆手,表示特别无奈。
高老板点点头,又抬起他戴着浪琴手表的右手,用他食指指向别处,眼神却瞟向张娟姐,“服务员在给客人引路的时候,当客人问几零几在哪——-,你的食指随处一指也没管说对了没,就去忙其他的,人家会看着不舒服。客人来航港湾就是享受的这个服务,不然谁愿意来你这喝二十元的白开水!!”
“厨房呢?!”“刘三姐”还剩三分之一。
“厨房这边,主要是有一些菜品需要更新啊。说实话,我来没来航港湾的时候,就这些菜,已经三年了,还是这样,对客人都没啥吸引力了。”卢厨师挠挠头说。
“是个问题,你们看看谁有空跟我去哈尔滨其他咖啡馆考察看看。”高老板说着掐灭刘三姐。“还有那个雪花鸡柳啊,我都不好意思端出来,客人说吃着发绵,没炸熟。”
“高哥,我想问下保险的问题,我看其他餐馆也是给员工上保险?”燕姐突然插话。
“现在咖啡厅呢,收益不咋个好,就没给大家买保险,所以每个月工资就发得多点,如果要买保险呢,就和大世界鞋城那边一起上买了,但是每个月就少发那么一些…………”
高老板意味深长地扫视所有员工,不说话却自有力量,看向庆喜时,庆喜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他知道,圆桌在座的所有人里就他没资格谈社保,就他是离社保最远的人,他知道那天晚上背后戳他脊梁骨的是谁了—————燕姐。社保是上班打工人的保障,生病住院,看医生拿药,都离不开社保,多一份社保就多一重保障,而庆喜会上公开表态过自己不会和航港湾的一起买,无疑是和所有人对着干,在一个小小的单位里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你这样的特立独行,无疑遭别人背后使绊子,戳脊梁骨!!
庆喜无论走到哪都是边缘人,也是那种特别缺爱特别敏感内向的孩子,从初中开始就被同学孤立,他总是形单影只,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高中还没念完,庆喜就“飘”在社会上,哪个行当赚钱容易快就做哪个,一开始,庆喜凭借着他机灵的脑瓜子确实赚了不少,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在社会上吃不开了,现在干什么都需要一纸文凭————敲门砖。
“社会上混了十几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算是庆喜进入“社会大学”的引路人导师马哥,边抽烟边咳嗽,非常动情地说。严格来说,马哥算是有敲门砖了————省属理工大学毕业,老师眼中同学里最拔尖的一个,然而远远不够,学校里学的那一套东西与社会上各种现实问题根本就是脱轨的,毕业与人合伙开公司被坑,他又东拼西凑地借钱还债,为了躲避债主,他不得以在偏远的M县开了个剧本杀店度日如年。庆喜第一次前去应聘DM的时候恰巧碰见马哥刚起床,打开门烟味、垃圾桶里隔夜剩饭剩菜的馊味、单身男子久居的汗味,日上三竿,又因为窗户紧闭,各种味扑面而来,庆喜闻着是一种恶心的某种食物变质的发酵的霉味。“你好,我是来应聘的。”“恩————你随便找个地儿坐会儿。”说完马哥把几张椅子组合的“床”拆开,又收拾好枕头,开始面试。
从此,庆喜便带着马哥的一句话还有印象中一抽烟就咳嗽一咳嗽就爱说大话的毛病,由南向北跨越两千多公里,追寻理想自由的“他乡”。
三、
他乡既然叫他乡必然是和本乡不同的,他乡没亲族好友,三两知己,如何站住脚扎根?庆喜刚出社会的时候,漫无目的的找活儿,Boss直聘 58同城凡是能用上的都用上的,只有一些服务员,快递员,搞传销的,接单刷业绩的工作,不需要太多门槛,随便找个人很快就能上手,最好找,不缺人但工资低。他最羡慕那些穿着西装,出入高档写字楼的白领精英,现在的问题是他没有学历,高中毕业出来能做啥?谁会培养一个毫无价值的员工?!!
按照约定,庆喜需要在哈尔滨“混”出个人样来,爸爸给他留了三年时间。去哈尔滨的机票钱先行由二姨家垫付,爸爸只支付第一个月在哈尔滨的基本支出,包括住宿费、伙食费,交通费,其他的,要是庆喜心血来潮,想吃点好的改善生活或者是添一双厚底防滑的鞋、一件能顶住哈尔滨零下几十度寒风的羽绒服,那么他庆喜自己想办法,毕竟已经老大不小十八岁了,该挣钱,养活自己了。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按照庆喜家的老传统理应如此。像庆喜这么大的时候,庆喜的爸爸,也就是庆喜的爷爷早就一脚踢他出家门,自生自灭了。然后,一直等到他结婚娶了个农村媳妇,也没多看几眼,甚至还拿走了他们所有的份子钱当作赌资,逍遥自在。
短视频上的雪,尖塔圆顶的教堂,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辽阔的蓝天白云,对县城男孩是浪漫般的童话故事,一张机票的事儿他就从M县来到了哈尔滨,来了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如何生存下去??不要对一样东西事物抱有太高的期待。不然你真的到了那一步的时候。发现也就那样。失落感十足。
他不像航港湾的肖姐和男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常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肖姐和男人的婚姻名存实亡,男人每个月会固定往卡里打生活费,而他重新组建了家庭。燕姐有依靠政府拆迁赔款,又贴上家里十多年来年打工的积蓄,在哈尔滨的县城修建了一栋三层小洋楼,光是靠冬季做民俗收入好几万,她见过世面,懂人情世故,会来事,受到老板的赏识,很快提升为领班。张娟姐早早和高中同学结婚,同学家里做煤矿生意不愁吃穿,出来上班就是体验生活找给事情做。高老板修好西湖大厦的新店,蔡姐就在航港湾当服务员一直干了七年,这期间陆陆续续有加入航港湾又离开的,终究没有蔡姐坚持的时间长,俗话说老人用着方便也省心,蔡姐也因此一直是高老板的得力干将与心腹。算工资,打卡天数上班日期,协调处理员工与老板的关系,招呼客人想办法留住客人,都是蔡姐的工作范围,她做的活儿就是比其他员工多,工资也比其他员工高出一大截。就是刘兰和杨春调制饮品缺了纯牛奶与果酱,也会尖着嗓子娇滴滴的说,蔡姐~~~没有蜂蜜柚子果酱咯,你叫高老板买点。打座机电话给高老板说是原料缺了,就是一句话的事,刘兰和杨春要巩固自己的地位,需要讨好蔡姐。
庆喜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边缘人。错失结交好友的初中,寂寞且压抑的高中,漫漫长夜的独居打拼生活。他不属于任何群体,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他想寻求归属感,有一个稳定的交际圈,但是他始终都是一个人,这样的人注定是变态的,孤独的,为世俗所不容的。其实严格来算的话,从初中就彻头彻尾的错误,他的敏感、内向、自卑,性情过于早熟,和女同学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耳根子红,上体育课也不愿意和男同学去篮球场上挥洒青春的汗水,躲在阴暗的角落捧一本书演绎感伤的故事。
庆喜的二叔,年轻时就没吃过亏,养尊处优,家住M县城东新区,一个全是花园洋房的小区,毗邻M中学,出小区步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医院,政府政府地理位置优越。家里二叔不管事,全是二姨当家,小到二叔今天穿啥,吃啥,大到昊昊上哪读中学,和谁交往交朋友。堂弟昊昊是二姨的孩子,没让他去M中学而是求爹爹告奶奶的找教育局长攀关系,送到市里面的天立集团中学,每年交五万的建校费,庆喜跟着二姨妈去过几次天立中学接昊昊,校园学风浓厚,环境优美,中式园林建筑与西式风格相结合,很是吸引不少“官二代”“富二代”,二姨的黄色福特在一众劳斯莱斯、凯迪拉克、保时捷等,毫不起眼。二姨抱怨昊昊懒,不爱干净,胡子也不刮,头发油的可以拿去榨菜。昊昊说,我和我好兄弟聊游戏,如何通过打Boss通关,耽误一会儿,多等一会儿又怎么了?二姨没再搭理他,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叫庆喜拿上行李放后备箱,点燃发动机,开车回M县了。
庆喜去过堂弟家,二叔和二姨专门设计了个电竞房,庆喜也不懂游戏,最顶端的游戏配件于他来说就是个摆设,他喜欢的是二叔家里平等而宽松的家庭环境,亲人之间说说笑笑,没有芥蒂,宽松亲切。奶奶三年前来到二叔家,上门就干活洗脏衣服、做好饭就等二姨下班、拖地。庆喜爸爸看不惯奶奶的殷勤付出,他说,在旧社会,请一个人当长工也是要付钱的!!“哪有啥办法,老太婆喜欢就等他在我们屋头住!!面对庆喜爸爸夹枪带棒的揶揄,二姨反唇相讥。二姨是M县的公务员什么人没有见过,对付庆喜爸爸这种泼皮无赖自然是手到擒来,她想把奶奶留在家,又不用发工资,奶奶社保也买了,相当于白捡一个免费劳动力,她何乐而不为?她才不管外界的风言风语,爷爷走后,奶奶独守空房觉得孤寂,于是,二姨让奶奶收拾收拾,上她家生活。
庆喜爸爸有次饭桌上,喝到脸色通红,满嘴酒气,用筷子指着庆喜说,我们都是工薪阶层,说难听点就是得过且过,吃了这一顿没下顿,你三天两头的往你二姨家跑,不是一回事儿,你要记住,你是谁的儿子?谁在供你的吃穿?再这样滚出家门吧,看谁收留你你跟谁去!!
庆喜羡慕这样有着浓浓爱意的家庭,父母不说大富大贵,孩子喜欢啥爱做什么,全都给予满足,让他感觉自己在物质是不逊于其他人的。庆喜爷爷家曾经阔过,七十八十年代M县西南镇一条街都姓“李”,爷爷是西南镇的书记,镇上有房子,M县也有好几套房,同时,还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酒厂,提起他,无人不交口称赞爷爷的精明能干,圆滑世故。爷爷的财富令人眼红,引起觊觎。终于,有次由政治对手做局,闲人牵线,精心布置,让爷爷的资金链条出现问题,又有人伪造证据构陷他违背组织纪律,最后,爷爷被开除党籍。
二叔在爷爷东窗事发之前就收到风声,撺掇爷爷的部下出来和他单干,收拢大部分中层员工和技术骨干后,他在酒厂原有基础上借鸡生蛋,改头换面,建立了一个新的“谷丰酒厂”。
好景不长,“谷丰酒厂”因为锅炉老旧,效能低,烤制出的酒糟子度数太高,浓度太烈并不适合M县人口味的转变。二叔又转手将酒厂卖给外地大厂————“碧螺春”,新世纪出头的零几年五十万,放到现在也是三代人吃不完的。这件事一下子成为了当年M县人们最热议的话题,说是李老太爷祖上积阴德了,给他老李家长脸了,富不过三在他老李这就不灵了,真是虎父无犬子,云云。
庆喜的爸爸以为只要自己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安心当好一个家族的长子,照顾好弟弟,不给父母添麻烦,就可以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但是,事与愿违,二叔侵吞了爷爷全部的财产,赶走了奶奶和大哥,找了个外地女人。爷爷气得突发心脏病,血压升高,双腿一蹬去了,孤儿寡母,无以为继,顿顿是稀饭配馒头,干饭下红豆腐,庆喜的爸爸不得已外出自谋生路。没有分到钱产让他变得刻薄,乖戾,冷漠,不通人情,两家也没来往过。
一个人离家远游要么是出于工作原因,要么是外地上学,前者迫于生计到处流浪乞食,后者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很不幸,庆喜属于后者,在庆喜短短二十年的生涯里,既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关照,也不懂“朋友多了路好走”的道理。庆喜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边缘人。六月份,庆喜满十八岁,同年七月,堂弟以超重本线六十六分的优异成绩,提前批被中国海洋大学录取,查询到录取结果的当晚,二姨履行考前的诺言,驱车两小时去成都太古里,最大的“苹果专卖店”,给堂弟置换了一整套“苹果全家桶”,一万多的手机,几万块块钱的手提电脑,作为他十八岁的成人礼物,而庆喜呢,没想到是他灰暗十八岁的开始。九月,他将和堂弟搭乘同一次航班,在济南中转后,飞机直飞奔哈尔滨,他将开启新的人生。
哈尔滨居,大不易。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会因为大城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迷失方向,以为遍地都是黄金,以为做一个新时代的“祥子”,拼命出卖自己劳动力,凭借自己辛勤的劳动就可以换取稳定的生活。
庆喜到哈尔滨的第一年第一个月,交完房租,兜里没几个银子了。他四处游荡,像一条鱼找不到可以上岸的地方,永远搁浅在哈尔滨的万家灯火中,行人三三两两,操着庆喜不懂的外地口音,路边的小摊放肆叫卖,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疏远,泪水在眼眶打转。最开始以为人只要微勤快点能吃苦,手脚麻利,有上进心就不在大城市难成就一番事业,他想错了。现在不是遍地黄金俯拾皆是,现在的时代强调个人的智慧,团队协作能力,如果赤手空拳地想白手起家注定是要失望的。大城市留不下来,家也回不去,庆喜只能成为一个没“根”的人。他敏感多疑,自卑内向,也没魄力,这样的人能干成一番事业吗??
不知怎的,他飘到了西湖大厦————这个哈尔滨最繁华的商业大楼,保安大叔说,西湖大厦门店多,岗位需求量也挺大的,庆喜决定去试试。当天面试庆喜的是领班蔡姐,简单陈述自己的姓名,特长,工作经历背景后,蔡姐显然对庆喜南方人的身份更感兴趣,为什么想着从南方到北方来,还仅仅是找一个端盘子的活儿?庆喜不答,落日的余晖透过大的落地窗,折射进航港湾,金灿灿带有一丝玫红色的光晕,对面的蔡姐沐浴在光晕中优雅神圣。半晌过后,庆喜说可能是因为喜欢吧。
四、
“没啥问题的话,那今天就散会吧。”高老板拍拍手,起身。
航港湾员工,作鸟兽散。刘兰和杨春跑去厨房看中午吃什么。
杨春说:“三军哥~~今中午吃啥呢?”
卢厨师说:“青花椒鱼火锅,鱼是高老板亲自钓的,我在里面加了点配菜。”
杨春说:“那敢情可真好,多加点花菜,还有火腿肠哦。”
王天菊冷不丁冒一句出来:“老板给你开荤就不错了,想吃这个想吃那个,要求贼多!!”
卢厨师赶紧出来圆场,笑着说:“来,帮我洗洗木耳,花菜。”
开饭咯—————,肖姐饱经烟和酒的嗓子吆喝起来很浑厚有力
正在干活的人自觉让出可供一人行走的通道,眼巴巴望向肖姐端着的——一大盆麻辣川味鱼火锅,鱼的鲜美配上花椒的麻、香油的浓郁,顿时一个小小的鱼火锅杂烩活色生香。张娟姐早已放了桌布,迫不及待的拿好筷子、小碗,大快朵颐,卢厨师的本领。“等我放好端桌上,大家一起吃,不着急!!”肖姐眼看张娟姐哈喇子都要流锅里了,连忙说道。
高老板说:“来,大家筷子,动筷子馓。小娃,有心事咋吃不进去。”
庆喜说,回过神来,连忙捞一个藕片:“我吃着呢,在吃,在吃。你多吃点高老板。”
李燕姐,笑嘻嘻地给旁边的张娟姐,用汤勺,舀出一块鱼排以及几片木耳和土豆,又打趣王天菊:“阿姨,命真好,就是来享清福的。哪天儿子给你找个媳妇上门,生个大胖孙子。”
王天菊因为过度开心,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还好,还好。我们燕子真会说话啊,你女子考试要考满分哦,考个状元回家!!”
刘兰操起筷子,大海捞针她喜欢吃的冬瓜片,然后,自顾自地说:“都有命,有没有那个福气还两说。”捞了几圈,没看有冬瓜片,于是她嗔怪卢厨师“三军哥~~~你看你火候太大,把冬瓜都煮的魂都没了,你让人家怎么吃嘛!!”
卢厨师就爱吃这套,撒娇,耍赖皮,嘿嘿的笑:“下次吃鱼火锅,多给你放点。”
蔡姐故意说:“三军哥,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哦————别忘了,还有我和娟娟呢。”
“好,好。既然大家都喜欢,那今晚上还是吃这个,我再多加点配料菜。”卢厨师这人憨厚,见不得女人撒娇,只有有女人使起小性子来,他总是想办法满足。这也难怪他会娶一个哈尔滨女子为妻,哈尔滨女人特别维护丈夫,也特别爱耍小性子。
庆喜像是在看一出舞台剧,插科打诨,欢天喜地,啼笑皆非。和庆喜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况且航港湾这艘大船再也没有多余的位子供他遮风避雨。
中午吃完饭,十二点过一刻,庆喜打完卡,然后躺沙发上安安稳稳睡一给好觉,一直等到一点上钟干活儿。高老板会对自己怎样,怎么没见他说开除员工的事儿了?李燕姐吹的枕边风奏效没有?好奇心驱使着庆喜,想入非非,无法入睡。
迷糊之间,庆喜梦见妈妈回来了,下班回家的爸爸突然看见妈妈在家,喜笑颜开,晚饭多炒了几个菜,爸爸还把珍藏多年的五粮液拿出来喝,一时间,饭桌上言笑晏晏,气氛融洽。
庆喜问妈妈这次回来,要准备在家待多久啊。还没等妈妈回答,爸爸放下筷子说道,这个家怕是容不下你了,怎么是外面的野男人对你不好吗?突然想着你还有一个家,脏女人!!!
妈妈并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也给庆喜夹了几片肉,还说,娃儿,你多吃点哇,你看你又变瘦了。妈妈,你多吃点,我够了,你在叔叔家还好吗,此刻庆喜多么想说话,多么想给妈妈夹菜,嘘寒问暖,但是他抬头看见爸爸阴鸷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胆颤心惊…………
“小娃,一点咯。该起来干活了——-——”
“好的,张娟姐。马上就来!!”下午是张娟姐领班,庆喜和她搭班。张娟的吆喝,把庆喜从梦境拉回了现实,一瞬间的恍惚之感,庆喜还没有抽离出梦境的感伤。
“你去厨房端下菜,现在客人比较多,我去外面接客人。”张娟姐说完,去客厅了。
厨房是三军哥主场,就是天王老子到厨房了,也得按照他的规矩,讲究先来后到。航港湾生意最红火的是五一那次,案板上排满九个煲仔饭,三个牛排,一个海鲜披萨,一个水果披萨,四个铁板牛柳意面的单子,卢厨师从十一点吃饭忙到两点多,中间还不包括陆陆续续点餐的团客,谁先点的餐就先做谁的,讲究先来后到,客人催急了,他只会骂骂咧咧地说,只有我一个厨师啊,在快也只就这样了,给他们说实在不行就推掉!!李燕姐骂他太过儿戏,不当回事儿,顽劣。五一当晚,算帐的时候,卖了六千多,高老板直接地板上打滚。
一进厨房,三军哥说:“你先把意面,端走吧。客人早已等的太久了,不耐烦。”
庆喜先盖上盖子,免得热油四溅,又拿一小块丝绸抹布垫手,如果让雪白的工作服出现点点污迹,上菜时,会影响客人食欲的,庆喜绝对不允许发生这类情况。顾客就是上帝,庆喜想要高工资,多提成,就必须尽心尽力伺候好主子,劳心劳力完成好每一个要求。
“给我扫一千块。”意面刚进雅间一零六,还没放稳,坐背对着窗户的女人突然开口。
“您需要额外换一些零钱吗?还是整数就可以。”
“整数就可以了。”
庆喜说:“兰姐,给拿一千块钱。不要零钱。”
刘兰说:“要看见客人扫了码,确认转账无误后再走啊。”
杨春接着补充说:“一定是要看见手机页面上的转账记录,才可以走!!”
庆喜拿过收款的二维码牌和一叠现金,说:“好的。我记住了!”快步穿过客厅,经过走廊,到达雅间一零六,推门直入,客人扫码,给钱。然后,庆喜小碎步快跑去厨房端下一位客人的餐。人多高峰期就是这样,活儿很多,晕头转向。
晚上十一点,刘兰盘算账本发现,收入和支出没对上,账面上莫名其妙少了一千。再按照白天客人换钱,买烟的支出算上,以及一天的营业额,发现根本就没对上,可急坏人。打电话给高老板,自然是一顿挨批,高老板大发雷霆,质问刘兰,自己就有事离开一会儿出现如此纰漏,真是一点也不能放松!!百密一疏,着白天生意有点起色,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还是航港湾的老员工了!!??明天杨春上班,好好查查监控。刘兰自然是无话可说。
五、
十一月的哈尔滨,北风呼啸,呜呜作响,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有强烈的刺痛感,寒冷,刺骨。夜里气温可达零下十几度,都护铁衣冷难着,手指冻得像铁棍,麻木到失去知觉。
七点十五,庆喜出地铁三号口出站,一路小跑到西湖大厦,上电梯,六楼,进航港湾,八点准时打上卡,天天如此,赶趟儿,踩着点打卡,他可不想成为下一个刘兰。
来哈尔滨一年了,庆喜一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工作,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到点该做啥事儿,像是一个精密的仪器,调上发条,在规定的时间做事儿。他想融入“环境”,成为“环境”中人们的一份子,改头换面,忘掉蹩脚的家乡土话,吃饭口味上偏咸多油,努力成为一个哈尔滨人,而不是一张嘴,被人说,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好吃再来航港湾,欢迎下次光临航港湾————”
目送客人走远,下楼梯,庆喜转身去雅间收拾客人留下的残羹冷炙。吃剩的几块三明治,喝一半的气泡水,光盘的牛排碟子,花果茶喝完又兑水泡,显然没有刚端上桌的馥郁香气。分门别类拣好,小心翼翼地托起花果茶的加热底座,为它在托盘中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庆喜可不想因为自己的毛手毛脚打碎东西扣钱,最后拾来烟灰缸,里面是咖啡粉的混合有一种奇特的味道,以及一张手纸,印满女士玫瑰色的唇印。托盘不大,却撑起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物件,就像庆喜的人生七零八碎,一地鸡毛,他想到这里顿觉出神,房间的冷光又将他拉回现实。连接雅间和客厅的走廊,大理石瓷砖铺就,被王天菊拖的纹理分明,庆喜端着托盘,一步作两步,小心翼翼走着,一个小的柠檬水杯要是不小心失手打碎了罚款十块,当场得交钱,庆喜又是柠檬水杯,又是牛排碟子,还有个大家伙——茶托,需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
走到吧台,刘兰和杨春,忙着清洗上一批客人留下的。高老板坐在电脑前负责收银,他瞥了一眼庆喜,然后他说,庆喜你来雅间一零一,还有刘兰杨春,以及蔡进。蔡姐本名蔡进,她是航港湾服务员里资历最老的,一般开重要员工内部会议,高老板都会叫住蔡姐“镇场子”。
话头是刘兰先挑起来的,她说:“昨晚上查账的时候发现有一千块没对上。”
杨春在一旁帮腔,打开手机保存的监控视频,说道:“根据监控显示,昨天中午庆小娃从吧台拿走了一千块。而其他的时候,下午有一笔三千,晚上有一笔两千钱张娟姐拿走的,这几笔钱能够对上帐。”
接着,高老板深吸一口“刘三姐”,吐出烟雾。待他自觉到火候了,庆喜已经紧张的不行,低头扣手指,蜷缩沙发一角,仿佛只要他这样做就可以回避昨天中午犯下的错误,此事就与他无关,但是,高老板岂是那种好糊弄的人吗?更何况他庆喜已经在社会上飘荡一年了,难道不明白——自己得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负责吗?!!
高老板向庆喜展示出微信收款记录,下午的三千,晚上的两千,赫然显示在高老板的手机页面上,高老板在等待一个说法,看看当事人怎么处理这件事。庆喜不甘心,抢过手机,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转账记录,包括昨天和今天的,昨天中午的三点、九点多,转账记录准确无误的出现,庆喜来回翻找,多么希望“一千”和“一”这两个数字出现,但是高老板最新款iphone14是永远不会骗人的也不会撒谎的,既然手机上没有,而现在又证据确凿,人证物证都在,他低头认罪。
看完庆喜一番喜剧式的表演,高老板才说出了他的方案,一千块钱分成三股,刘兰和杨春,还有庆喜,每人承担一股。这只是庆喜知道的,还有庆喜不知道的,新员工比不上老员工,资薪待遇、休假天数、甚至是围圆桌吃饭谁坐老板身边都有明里暗里的潜规则,在高老板宣布赔偿方案之前,刘兰和杨春,高老板,早已好切割各自的权责,其中蔡姐旁听。
本来刘兰是不想赔偿,承担责任的,她十八岁就在航港湾了,见识过航港湾的一切辉煌和它的阴暗面,比如,新人踩着老人上位,员工背地里互掐使绊子,巴结老板,对她来说如同喝开水一样自然。在航港湾待了十几年后,野心滋长,雄心勃勃想开个蛋糕店,自立门户,可惜碰上了疫情,生意不好,外面欠账有十来万,过后又回航港湾,做吧台,每天洗盘子,调制饮品。所以,关于庆喜这次“出事”,刘兰强调庆喜该负全责,她丝毫没有松口。
杨春也是航港湾来来回回的老员工了,她本能地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没多余的钱,一个月工资三千八,刨去正常的吃喝花销,她还要给正在上大学的弟弟交学费,更何况要是心血来潮了,要买件好点的衣服穿。她没说话,静静的看着高老板,意思是我就这么个情况。
会场气氛僵持,高老板没开口,他只是将“刘三姐”大口吸吮,吞吐烟雾。
蔡姐实在看不过去了,她说:“高哥,我帮庆喜承担点,也算是当他姐姐了。庆小娃外地人在哈尔滨打工,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比他大几岁,也算占他便宜吧,叫他一声弟弟不过分吧。如今弟弟出事了,我这个当姐姐的,帮他分担点,我出一百。”
本来蔡姐昨天没和庆喜搭班,“出事”了也与她没关系,而且她来雅间开会,只是起到陪衬作用,有她在,高老板会更放心。但摆在眼前很现实的一个问题,人是她招进来的,现在人出了问题,她需要解决问题,她至少要负连带责任,虽然高老板啥也没说,按照他那小人性子,还不得背后使歹毒手段阴损人!!!
高老板把烟头杵烟灰缸,脸色沉静,看着在场的三人说:“刘兰,杨春你们俩也别计较说谁损失利益了,就按照蔡进说的办,庆喜在航港湾也待不了多久…………”
众人愕然,不明白高老板这话说的没头没脑。
蔡姐最会看老板脸色,连忙说:“高老板最近将辞掉一些人。”她生怕在场的刘兰和杨春以为自己会被开除,还担心她们俩认为是蔡进背后使手段。她又接着说:“李燕在前天已经和高老板通过气了,确定是要开除庆喜。”
刘兰和杨春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幸好吧台和服务员的活儿根本不搭界,她俩暗自松了口气。咖啡厅,或者说是稍微上档次的饭店权力金字塔呈现金字塔形,董事长,老板操控全局,厨师只需对老板负责,地位超然,吧台对外,接触三教九流的人,服务员早八点,晚十一点,全场跑,赚的多老板开心,赚的少看老板甩脸色,而客人呢,脾气差一点的,对服务员颐指气使,服务员唯唯诺诺,只能受着,要是遇见有修养,脾气好一点的客人,温柔的微笑能洗去一天的疲惫。
刘兰说:“这样的话,我和杨春没意见了,我们各自分担一股。”
蔡姐说:“我想说的,刚才已经说了。就按照高老板的意思来吧。”
高老板说:“好,那就这么办。”
六、
“十一月总共三十一天,庆喜,算上你放掉两天,二十九天,加上值班麻将守夜,加上提成,保底,扣除衣服的钱,总共二千六百三十四。”蔡姐念念叨叨,从吧台拿过计算器,劈里啪啦,按一通,反复核算几遍,确认无误后,将工资条,还有红印泥推给庆喜。“要是没啥问题了,工资条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大拇指的红印。”
庆喜自觉是站好最后一班岗了,也相信蔡大姐的为人,不会在这一点上多做手脚坑他,所以快速扫一眼,基本信息,上班天数,署上自己姓名,摁上大拇指印。离职过程中却出现了小小的意外,庆喜把高老板为员工特别定制的黑色卫衣丢了,搭配白色马甲,马甲的胸口位置绣有每个人的名字,职位,根据每一个员工的身高体重,特别定制,来客一进航港湾大门,整齐,光鲜亮丽的着装,高老板无不自鸣得意,向前来取经的老板说,这是他最好的“发明”,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航港湾就是重病缠身,久病不愈的迟暮老人,奄奄一息。
出航港湾大门时,庆喜转身回望大厅————他奋斗一年的地方,他把青春热血挥洒的地方,他有半天需要待的地方,这里有快乐、有委屈、有懊恼、有不甘、有痛苦,现在,他踏出了,迈向前方,没有光明,但肯定是有黑暗,像是潮水打个浪花,吞没人们。
晚上十一点过,庆喜乘地铁回家。其实也算不上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安置肉身,孤独且自由的灵魂游荡。上六休一,早八点,晚十一点,庆喜自觉是没多少时间娱乐,有时生意惨淡,门口罗雀,庆喜无事可做,望着天花板出神,想一天后休息的日子,想下个月的日子,一年后的日子,他发现日子实在乏善可陈,早八点,晚十点,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重复同样的生活,日子也没什么盼头,悲从中来。有时生意红火,忙得晕头转向,客人都走完后,又是一阵阵的空虚,他找不到前进的路,路在何方?
从地铁口出站,撩开棉质的挡风门帘,庆喜与黑色相拥,目光所及,远方筒子楼,有几扇黄色光晕的窗户,有人影闪过,过了一会儿,窗户变成了黑色,道路两旁的桦树,裸露光秃秃的枝桠,零零散散的几个行人,匆匆赶路,寒风呼啸,呜————呜————像是怪兽的吼叫,隐藏在角落,随时给人致命一击。庆喜关掉手机,排除杂念,慢慢走,慢慢走,要走到黑夜都尽头,走到直至融入黑色,成为黑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