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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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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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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原

清晨,当我习惯地背起书包准备上学时,突然意识到,我的学生时代结束了。 从一九六六到一九七六,那是我无法改变的十年。

 姐姐来信说,“来草原吧,一车草可以卖三十块钱。”

抵不过诱惑,更是别无选择,我踏上了草原之路。

 途经曾经的中学校园,看到那没了玻璃的门窗,看到像是要废弃的校舍,眷恋与沉重,期待与无奈,定格在了那个心有不甘的秋天。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在那个懵懂的年代,想到要去草原放飞自己的初行,心里有种按奈不住兴奋。

然而,路上,我没有看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画面,而是无尽的苍凉急速从身边掠过,视野里的贫瘠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没有边界的盐碱地,像一张褶皱的草纸,被土坯的村子压在湛蓝的天空下,眼前的一切预示着,这里不是旅者的天堂,可能成为我人生的一次炼狱。

 姐姐和姐夫是中学同学,姐姐平时在家里娇生惯养,对姐姐要嫁到那么远,那么穷的地方家里人都持反对意见,所以,姐姐和平时很少回家。短短几年的光景,姐夫一下子好像苍老了许多,三十岁不到就驼了背,黝黑的面孔,突兀的额头,稀疏的头发在头顶卷缩着,岁月的侵蚀看上去就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只是那憨憨的笑容透露着骨子里的善良。

 天还没亮,打草的队伍就出发了。临行,姐姐偷偷往我的衣袋里塞了两个煮熟了的鸡蛋,一再嘱咐,“干不动就回来。”一旁的姐夫慢条斯理地说,“农村人,没你想的那么娇贵。”说着,随手将一件老羊皮袄披在我身上,这让我大惑不解,大热的天穿什么皮袄啊?见我疑惑的样子,姐夫告诉我,“草原比不了你们那块儿,热了当褥子,冷了就当被子。”

 勒勒车吱吱呀呀的在夜色里颠簸着,看不清前方的路,只有远处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眨一眨的还有姐夫一根接一根的旱烟。

由于一夜没睡好,我很快就靠着姐夫的肩膀糊糊涂涂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子猛一摇晃,车子停了下来。

“到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草点儿。”顺着姐夫手指的方向,借着朦朦的月光,一排黑呼呼的马架子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就是我未来一个月的家。

 “上工喽——”随着姐夫一声吆喝,人们有序地分散开来。

晨曦里,风中的草丛像被驱赶乱窜的野兽,被一排排的扇刀降服,那种默契的分工和有组织的协调更是与生俱来。而我则像一架在河面迫降得纸飞机,手里的刀怎么都不听使唤,不是刀尖插进土里,就是一刀走空。本来打草对我并不陌生,但,与牧人相比自己笨拙地简直有些可笑。再看姐夫,比谁干的都快,那种麻利和轻松让我自叹不如。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还是远远被落在后面。

入秋的草原,潜伏着阵阵凉意,露水打湿的裤管被风一刮冰冷彻骨。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用力量驱散寒冷。

不知什么时候,姐夫出现在我的身后,一边帮我收拾残局,还把自己的刀递给我,说,“使我的,刚磨过,别着急,慢慢来。”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这时真正的草原才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底:一望无际的绿洲,像家乡的麦浪在风中抖动着丝绸,置身这绿色的汪洋,享受微风拂面的感觉,疲劳像早晨的露珠渐渐淡去。再看身后,一行行错落有致的草堆就像精心设计的,远远地望去,更像激昂过后刚刚杀青的一首长诗。

 到了中午,我感到手心的一阵刺痛,原来手上打了血泡。摸摸兜里,姐姐给的鸡蛋已不知了去向。拿着自己的那份玉米饼子和咸菜,躺在草堆旁,望着天上的浮云,想家的感觉油然而生,饭在嘴边却怎么也咽不下,不一会儿,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天,我第一次看见一条蛇完整的躯壳,连牙齿和眼睛都是完整的。没有碰它,因为,感觉我不如它完美。每挥一刀,像完成一次蜕变,每挥一刀,都能看见草在流血。倒下的是一片片隐隐的作痛,割不断的是十年依依不舍的情怀。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像草一样失血过多,而在冬天化作烈火。更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像脚上被划破的旧胶鞋,掩饰不住被露水浸泡的脚趾苍白而羞涩。

 晚上,躺在四面透风的马架子里,在昏暗处看姐夫喝酒,一声长调在辽远的夜空中盘旋,那旷古的浑厚和遒劲的悠扬,让我倍感力量。

我真正的人生从这里开始了。

一阵狂风刮过来,马架子像是要被掀翻,姐夫把那件老羊皮袄轻轻地盖在我身上……

 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姐姐来草点儿看我,走过我的身边竟然没认出我来,看我疲惫而脏兮兮的样子,姐姐心疼得眼泪就在眼圈里转。而此时,我感到自己可以挺直腰杆走在牧人中间,可以像姐夫一样开心地笑了。

 很长时间,我都摆脱不了这段记忆,那条蛇的影子总是在我的眼前缭绕。离开那里,我真的完成了一次蜕变。从此,家里少了个男孩,多了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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