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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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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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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泪

“爸爸,老家有很多桃花吗?”

“当然,要不怎么叫桃花店呢,如果你看到成片成片的桃花,那就是到家了,你就等着拍照吧。离开家很多年了,也不知院子里的那些桃树在不在了,你奶奶的墓地正好在人家的承包地里,让我非常担心,这次回来首先要办的一件事,就是给你奶奶上坟。”

“你平时偏爱桃花,就是因为家乡有很多桃花妈?”

“那当然,其实中华文化有很多桃花的烙印,《诗经》就有‘逃之夭夭’生动的描写,《史记》也有‘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的哲理,李白也有‘桃花流水杳然去’的诗句,至于什么《桃花扇》、《桃李劫》就更多了。”

“你说的好像都是悲剧啊。”

“是啊,自古红颜薄命啊。”

“爸爸,今天怎么带上桃核手链啦,老实交代,有什么秘密?”

“这孩子,竟瞎说!”

离乡的日子越久,思乡的脚步逾切,故去的人和事一遍遍扑面而来。

“爸爸,你看!那就是桃花吗?”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一片好大的桃林在春日的山坡上显得格外耀眼,青山环抱的村庄,刚刚吐绿的杨柳,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土地,每棵树木,每条河流都是那么亲切。但,原本脑海里清清楚楚的墓地,到了近前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正在这时,从岔路口驶出一辆牛车,我急忙停车上前问路,到了近前才知道赶车的是一位老妇人,一条绿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宽大而又褪色的衣服罩在身上,显得身子那样单薄瘦小。

“大婶,这是原来三队的地吗?”没想到那人好像没听懂我说的话,愣愣的看着我,可能是我这身大老板的打扮把她吓着了,半晌,她用鞭子指了指一片树地,一句话也没说。经她这么一提醒,我终于辨认出来母亲墓地的方位。

“谢谢您,大婶。”我毕恭毕敬的同时,隐隐约约的感觉那女人的目光有些异样,但,又一想,我就是这个村出来的,村里的老人看我面熟一点也不奇怪。

正在我迟疑的时候,女儿扯了扯我的衣角,“爸爸,你可能不礼貌了。”

“为什吗?”

“依我看,那人看上去年纪有五十多岁,但,实际年龄估计跟你也差不了多少,你管人家叫大婶合适吗?”

“真的?”

“没准儿你们还青梅竹马呢。”

“这孩子,又胡说。”

母亲的墓地就在眼前,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母亲的坟好像刚刚被填过,烧纸也都是刚刚燃尽的,更让我吃惊的是,坟头前一把粉红的桃花分明是刚刚插上去的,在初春乍暖还寒的旷野里显得格外醒目,转身环视四周一切是那么安静。

“爸爸,我们来晚了,有人替我们填过了。”

疑惑和感激让我一时没回过神来,“你奶奶原来在村子里人缘就好,可能是好心人看到坟地年久荒凉帮忙填的。”

一股自责夹杂着刻骨的思念让我跪倒在母亲的坟前,百感交集。看着女儿默默的拿出鲜花和供果,给未曾谋面的奶奶磕着头,母亲临终前的情形又一遍浮现在脑海,而那束坟前的桃花让我自然联想到一个女孩——桃花。

桃花和我家是邻居,她比我年长一岁,是母亲的干女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挖野菜,一起拾柴,一起下河摸鱼。桃花在家排行老五,上面有四个姐姐身下还有一个妹妹,家里人口多,生活条件自然困难,由于重男轻女,脾气暴躁的桃花父亲非要生个男孩,结果,一下生了六朵金花,为此,身体虚弱的桃花妈妈经常挨打,每当父亲拿母亲出气的时候,桃花就躲到我们家,母亲总是把家里好吃的拿给桃花,有时晚了就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记得上小学那年,母亲一起买了两个书包,本子和文具盒都是双份的,这下可惹恼了桃花爸爸,也是因为喝了点酒,跳过墙头就和母亲吵了起来,“一个丫头片子读什么书,长大了不还得嫁人。”母亲也没跟他客气,“你就知道指姑娘卖钱,孩子不读书,都像你成了睁眼瞎,这个家我当了!”由此,我和桃花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有时放学桃花就直接回到我们家,在我眼里她就像我的亲姐姐。

桃花脑子非常好使,在班里考试总是第一,有时连老师不会的题她都能做出来,所以,我的作业很多时候都是她帮我完成的,平时有人欺负我总是她替我出头。桃花家有一颗桃树,开花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香味,桃子结的比谁家的都大,桃子熟了的时候,桃花就把桃子偷出来给我吃。一次,我俩悄悄的把吃过的桃核种在我家院子里,没想到秋天还真长出了一棵桃树来,我像得了宝贝似的,给它施肥浇水,第二年就开了花,我俩一同在树下数着有几朵花,哪个能结果,果子会有多大。那天,天气格外好,桃树下的她显得格外好看,绿头巾映着粉红的脸蛋,真就像迎风摇曳的桃花。

小学快毕业那年,桃花总是心事重重的,她对我说,“爸爸肯定不让我上初中了,你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会有出息。”

“我跟妈妈说,让我妈给你拿钱。”

“没用的,能把小学读完,我已经很知足了。”

这天放学刚进门就听到桃花妈跟母亲说,“就让桃花给你家做媳妇吧。”

“孩子还小啊,要说桃花跟我自己孩子一样,只是大一岁,怕将来有啥说道。”

“先定了亲,要不那天他爸又把她给卖了,可别像她大姐,五百元钱嫁给了一个瘸子,都让他换酒喝了,看孩子遭的那个罪,我跳井的心都有啊,我知道你最疼她,救救我们家桃花吧。”

“她婶子,这事急不得,孩子还不懂事。”

我看到桃花妈是哭着离开我们家的。

当天夜里就听到桃花妈又挨打了,寂静的夜里那男人粗鲁的叫骂声传得很远,“让你他妈的多事,让你发贱,都说女大一不是妻,你可倒好,送上门了!”接着就是桃花妈痛苦的哀求。

第二天,桃花没有上学,等我放学回来,发现桃花趴在母亲的大腿上哭成了泪人,原来桃花家要搬走,听说是一个内蒙很远的地方。

“想干妈就回来看看,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心眼儿要机灵点,别忘了给干妈来信。”看着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不顾一切的冲进屋子,央求母亲,“别让桃花走了。”

可是,当第二天我爬上墙头,向他们家张望时,发现屋门大敞四开,原来,她们家头天夜里就偷偷地搬走了。在她家破旧的窗台上,我发现了桃花心爱的桃核串成的手链,我知道,那是她留给我的。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寒风使劲的摇着门板,睡梦中我隐隐约约听见敲门声,我忙推醒母亲,妈妈说是风刮的,我说,“不是,妈妈你听。”妈妈下地推开门,一个快要冻僵的人“扑通”一下倒在了门槛里,“桃花!”听见母亲的惊叫,我急忙点着灯,身穿一件破夹袄的桃花,蓬头垢面的躺在母亲怀里,父亲急忙跑去叫村里的大夫,一看是冻昏了,等她从昏迷中醒来时,才知道,她一个人走了六七天才回到这,已经一连几天没吃东西了。看到干妈,桃花放声大哭,原来父亲要把她嫁给了一个四十岁的木匠,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听了桃花的哭诉母亲气得值骂,“这个该死的,才多大的孩子。”母亲把桃花紧紧的落在怀里,止不住热泪纵横。没过几天,桃花父亲找上门来,一身的酒气,“我都收了人家彩礼了,哪有你们这么勾搭人家闺女的,她妈有病没钱行吗?”

母亲指着桃花爸的鼻子,怒斥道:“天下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动不动就指着闺女卖钱。”说着从柜子里拿出钱,“回去把彩礼退了!”

桃花父亲接过钱磕头作揖的下了保证,母亲对桃花说,“别怕,干妈给你做主,过两年干妈去接你,你妈身体不好,也需要有人照顾。”就这样,桃花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我们家。没想到,当桃花一脚踏进家门,就被父亲软禁起来,尽管她以死抗争,但,还是被逼着和那个与她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成了亲,那年桃花才十五岁。得到这一消息,母亲后悔的捶胸顿足,不断的呼喊,“桃花啊,都是干妈害得你呀,我好糊涂啊!”一连几天母亲不吃不喝,经常是半夜惊醒,由此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原本体格健壮的身子,渐渐的瘦得不成样子,而且病情一天天加重,直到她临终前还不停地叨念桃花的名字,让身边的人无不动容。

上大学那年,我还试图去信打听桃花的消息,也想把这喜讯告诉她,但,每次,都是石沉大海……

眼前就是我阔别二十多年的家了,走过旁边宽敞明亮的房舍,那熟悉的草屋就站在我的面前,老式的屋顶,老式的窗门,老式的院落,和周围高大隆起的房脊显得格格不入,那屋子就像年迈的老人显得有些驼背,只是那棵让我魂牵梦绕的桃树已是枝繁叶茂,个子都摸到了屋檐,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繁花似锦的枝条上,就像莞尔一笑的少女楚楚动人。

“爸爸,你小时就住在这啊?”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茅草屋,第一次见吧。”

正在我还沉浸在回忆之中时,感觉女儿又在扯我的衣角,转身看,一个女孩正怯生生的望着我们,只是那样子让我惊愕不已,站在我面前的简直就是当年的桃花。

“你是……”

“我叫小桃,请问您找谁?”

“我原来就在这住。”

“您别说让我猜猜,您是舅舅吗?”女孩的声音有些激动。

“你是桃……”

“我妈妈是桃花,都说我和小时的妈妈长得一摸一样,妈妈这几天就叨咕说可能有客人要来,还真让她说中了。”

“桃花——”我差点叫出声来,本能地向屋里望去。

“明天是清明,妈妈去给奶奶上坟了,顺便去镇里买点菜。”

难道刚才那赶车的人就是…我不敢往下想,跟着女孩进了屋。

一切是那么熟悉,连当年我学习用过的桌子都放在原来的地方,墙上还能看到几张旧报纸的影子,炕沿上还能找到当年我用铅笔刀削过的痕迹。

“你们怎么会在这?”

“父亲去世后,妈妈领着我们回到老家,正好这里的房子要拆迁,妈妈跟人家说了许多好话才把房子留了下来,本来前几年也打算翻盖了,妈妈说要等舅舅回来,要让舅舅看一眼老屋,说,如果把房子拆了,怕舅舅回家认不得路,还有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去年有一个城里人要在这里建猪场,说能给不少钱,尽管当时我和弟弟上学都需要钱,但妈妈还是没卖这块地,为的是保住这棵树。”女孩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妈妈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爸爸整天游手好闲,又疑神疑鬼,动不动就打妈妈,一次妈妈在梦里喊舅舅的名字,爸爸就把一盆开水泼到妈妈脸上,那伤疤至今还留在妈妈脸上,为此妈妈大夏天都裹着头巾。”

一席话说的我心如刀割,脸上的肌肉不自主的抽搐着,就好像那盆开水倒在我脸上,我能想象得出她这么多年过的什么日子。如果,她能和自己一样上学,如果当年能把她留下,如果……命运就这样无情的让两个人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再一次回到院子里,外面已是霏雨蒙蒙,无数过早凋落的花瓣溅在地上,饱经风霜的花枝依在茅屋的身旁,像在深情的诉说,我的目光努力在山梁上寻找着,寻找记忆中聪明伶俐惹人怜爱的影子。突然,在密密麻麻的雨丝里一架牛车在满是沟壑的山道上一步一步摇的挪动着,墓地旁蒙面女人那犀利的目光一下子扑到我的跟前。

许久,桃枝默默依在我的肩头,从花瓣上流下来的雨滴浸湿了我的臂膀,我知道,那分明是桃花充满哀怨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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