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当
文/郑一民
美女记者凌玲正对着一座破旧的青砖瓦房进行拍照,猛地,镜头里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手里拎着一把铁锨朝她冲了过来,嘴里还叨咕着:“想偷我的四方之神,没门儿!”
一旁的村长急忙迎了上去,指着老人的鼻子质问:“老秦头,你不要胡来,这可是省里来的记者!”
老人看了一眼凌玲,愣住了,问:“你……你是小五?”
凌玲笑着回答:“大爷,我叫凌玲,天气这么热,我扶您回屋吧。”
老人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跟着凌玲回去了,一路上就是盯着凌玲看,看得村长目瞪口呆。
见凌玲从屋里出来,村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可吓死我了。”
“一个老人有什么好怕的。”凌玲不解。
“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孤寡老人,村里多次动员他去敬老院,他就是不肯,就说屋里藏着他的宝贝,谁靠近屋子就跟谁玩命。我们瓦库村是省里新农村建设试点单位,镇里给我下了死命令,一个月之内必须把这些破房子拆了,不然会直接影响新农村建设进程,实在不行只能强拆了,你最好离他远一点,被他伤过的人可在少数。”
“他刚才说的四方之神是啥呀?”凌玲问。
“这里原来是一座古城,据说,那时这里的砖瓦烧制生意非常红火,连紫禁城的砖瓦都是这里烧的,工匠们将瓦当做成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种神兽,寓意四方之神,瓦当一方面是用来保护檐头的,也是房屋的装饰品。老人的爷爷临终前把一套汉代的瓦当交给了他,可是,由于患了老年痴呆,宝贝藏在哪里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他口中的小五是谁呀?”凌玲接着问。
“小五是老人年轻时的对象,两个人非常要好,可小五家里嫌他穷,要把小五嫁给城里的有钱人,小五死活不从,二人决定私奔,半路被发现,他被打成重伤,小五投了牤牛河。”
一席话听得凌玲心惊肉跳,她对村长说:“老人说他最喜欢小五给她做的荷包蛋,我答应给他做了。”
“你答应了?完了,你肯定长的太像小五了,这很危险,他现在就是个傻子,要是你在这里出点啥事我可没法向上面交代。”
“我看老人没那么可怕,这样,一会儿我去小卖店买点鸡蛋,还有菠菜虾仁啥的,你帮我找一套理发的工具,我估计老人好久没理发了。”
无论村长怎么劝阻,凌玲执意要去,村长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凌玲说:“你不是还要动员其他拆迁户吗,老人的工作交给我。”
村长强调:“你可不能给他酒喝,他要是喝点酒,连自己都不认识,我派人暗中保护你。”
凌玲觉得有些好笑,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整整一个上午,凌玲打扫房子,洗衣服做饭,忙得满头大汗,老人围着她看不够的看。
凌玲给老人理发时,看到了老人头上一道很深的伤疤,心里咯噔一下,她抚摸着老人的伤疤,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理完发,洗完了头,换上了好久没穿的中山装,老人一下变得精神起来,说:“我这小破屋好久没人来了,今天就跟过年差不多。”
热气腾腾的荷包蛋上桌了,老人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急不可耐地吃了一个,连连点头说:“是这味,嫩嫩的,滑滑的,要是有酒就好了。”
凌玲犹豫了一下,给小卖店打了个电话,不多时,一瓶二锅头送来了。
老人眼睛湿润了,说:“小五在的时候,每次送饭都给我带老白干,可惜……”
正说着,一个人影从窗外一闪而过,老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冲着窗外大喊:“谁?想偷我的四方之神,瞎了你的狗眼!”
凌玲拉着老人坐下,说:“大爷,你是眼花了。”
凌玲知道大爷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职业的敏感驱使她走进老人的故事,走进瓦库的历史,走进四方之神。于是说:“大爷,这么些年您老吃了不少苦吧?把苦水倒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老人嘴角颤抖着,说:“老黄历啦,我本来想把心里的秘密带进棺材的,今天遇见你了,咱爷俩有缘啊,说出来,死也就瞑目了。”
一段刻苦铭心的记忆又一次浮现在老人的脑海——
瓦库,古时有砖瓦之库之美誉,星罗棋布的大小砖窑,加上大青山,牤牛河优美的风景,一处处青堂瓦舍的民居,古色古香的牌楼,南来北往的客商,排着长队等待拉货的车辆,和小商小贩的叫卖声,突显了这里的繁荣和祥和。
晌午时分,在一座巨大的砖窑顶上,一个年轻人光着膀子朝远处眺望,那魁梧的身材,古铜色的肌肤,宛如一尊塑像。
他叫秦二旺,因为摔倒过一头牛,所以人们习惯叫他二牤。
砖窑下面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正在津津有味地喝着酒。这个人是砖窑的把头,二牤的爷爷,有一手制作瓦当的技艺。他仰头朝二牤说:“你可好久没偷我的酒了,我看小五这娃不错,地里的活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这讨老婆就像选瓦当,不仅好看,还得中用,就是他那个爹你可要小心点,他惦记咱们家的四方之神可不是一天半天了。”
二牤回答:“爷爷,你放心吧,我俩多个脑袋差个姓。”
正说着,二牤飞身跑下砖窑,因为他看到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红袄的小五由远而近。
小五长得粉面桃花,水灵灵的大眼睛,柳叶弯眉,身后背着一根大辫子,甜甜的笑容看一眼就会让人心动。
二牤掀开篮子看到了一小盆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雪花馒头,大葱,大酱,还有一壶老白干。
有一个窑工闻到了酒香,问小五:“馋虫都让你勾出来了,你说咋办吧?”
小五抓起一个馒头扔给了那个窑工,那个窑工接过馒头,吃了一口,瞟了一眼小五隆起的胸脯,又冲着二牤诡异一笑,嘴里振振有词:“二牤,小五的大白馒头我可先吃了。”
小五捡起一块砖头朝那人打去,憨憨的二牤不知何故,问小五:“他咋得罪你了?”
小五用手指戳了一下二牤的脑门儿:“榆木疙瘩脑袋,他在占我便宜你都没听出来呀?”
小五拉着二牤来到树荫下,二牤早就迫不及待了,打开酒壶就是一大口,小五急忙拦着他:“少喝点儿,晚上还有活呢。”
“有这口酒垫底我能扛起一座砖窑。”
“竟吹牛。”
“不信你把砖窑放在我肩上试试。”
“别贫嘴,刚才我看见爷爷走路直打晃。”
“我也感到爷爷最近饭量不行了,更主要的是他不仅教我砖雕的手艺,还把朱雀,玄武,青龙,白虎的制模技术传给了我,要知道,这些绝活爷爷从来没教过第二个人,他还悄悄把家里祖传的四方之神藏在哪里都告诉了我,那可是汉朝的。”
二牤看了看四周趴在小五耳边嘀咕着。
小五一惊:“这你都敢跟我说,不怕我爹知道?”
“你是啥样人我还不知道,咱俩的事你跟家里说了没有?我要让爷爷活着看着我娶媳妇。”
小五一下撅起嘴来,用砖头在地上使劲划着,半晌才说:“我娘倒没说什么,就是我爹非要我嫁给城里的有钱人,我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我听你的。”
“生米煮成熟饭,行不?”小五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二牤没听明白,见小五把头埋在怀里,才恍然大悟,支支吾吾地说:“能……行吗?”
“给个痛快话,我小五从来不求人。”
“你说行,就行。”二牤心跳的厉害。
就在这天夜里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对方,他们依偎在牤牛河边,欣赏着天上的月亮,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小五的父亲是个古董商人,镶着两颗金牙,村里人都叫他大金牙。
小五风风火火地回到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对父亲说:“爹,我要嫁人了。”
父亲手里的瓷瓶差点掉在地上,质问:“是不是那个二牤?”
“还能有谁?”
父亲抄起笤帚疙瘩朝小五扔去,小五一歪头,笤帚疙瘩正好打在窗户上,只听哗啦一声,玻璃窗碎了。
小五不甘示弱:“我已经是二牤的人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伤风败俗啊!”父亲咆哮着扑了上来,照着小五就是一耳光。
小五性子烈,也不躲闪,任凭父亲的巴掌雨点一样打在脸上。
母亲在一旁央求着:“不能再打了,孩子是有身孕的人了。”
父亲余气未消,说:“要嫁也行,我有一个条件,把他家的四方之神作为聘礼送过来。”
小五不假思索地说:“那是人家的传家宝,你不是强人所难吗?再说,我已经答应二牤不要任何彩礼了。”
“那你就死了这个心吧,从今天开始,你哪也不能去!”
小五被父亲锁进了仓房,小五一气之下不吃不喝。
二牤趁大金牙外出之际,冲进院子,把仓房门砸开,二人相拥而泣。
小五说:“咱们私奔吧。”
母亲将自己的首饰交到小五手上,与女儿含泪话别。
二牤拉着小五的手一路狂奔。可是,就在他们来到渡口的时候,大金牙领着亲友赶到了。
大金牙指着二牤说:“好小子,光天化日之下敢拐带良家妇女,说吧,认打认罚?”
二牤将小五护在身后,说:“有话直说。”
大金牙说:“认打,送你去派出所,告你个流氓罪,认罚,把四方之神交出来,放你们远走高飞。”
小五对二牤说:“不能交四方之神,他就是个文物贩子,交给他,他敢卖到国外去。”
大金牙的火腾地一下上来了,恶狠狠地说:“一个丫头片子胳膊肘往外拐,你要再嘴硬把你扔进河里去。”
二牤毫不犹豫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放过小五,我告诉你四方之神藏在哪……”
小五一把捂住了二牤的嘴,说:“二牤,你就是个孬种,那可是爷爷的命根子,我看不起你。”说着,一转身跳进了滔滔的牤牛河。
这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突然,连二牤都措手不及,他转身刚要去追小五,被大金牙一棒子打在后脑勺上,立刻昏了过去。
在此之后,二牤头上缠着纱布和乡亲们沿着河边找了五天五夜,小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
回忆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屋子里出现了许久的沉默。
忽然,老人捶胸顿足,一拳打在桌子上,桌子翻了,饭菜洒了一炕。老人眼里冒着红光,猛地站起身来,大叫一声:“小五,是我害了你呀!”说着就要从窗户往外跳。
凌玲上去拉老人,老人用力一甩,凌玲差点被甩到炕下,她依然没有松手,一把抱住老人的大腿,呼喊着:“小五不在了就让我当您闺女吧!”
老人停下了脚步,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说:“我一个糟老头子哪辈子修来的福,能有你这么好的闺女。”
凌玲把老人紧紧抱在怀里,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老人宽大的胸怀和强有力地心跳。
凌玲扶老人坐下,收拾了炕上的东西。为了不让老人再伤心,她马上转移了话题,说:“听说您是这里的老窑工,瓦当和砖雕的手艺非常了得。”
老人一下兴奋起来:“那是,我的手艺一点也不比爷爷差,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方之神是我的拿手活,可惜小五不在了,她要在就能想起宝贝藏在哪,让你照个够。”
“村子里谁家还有这些东西,碎片也行。”
“有啊,后院老朱家,去年盖猪圈我就看见一个虎头,我这屋顶就有一个完整的朱雀。”
人们看到,大晌午的老人领着凌玲上了房顶,凌玲手里的相机快门响个不停。
老人穿得整整齐齐,头发里了,胡子也刮了,领着一个大美女走家串户,简直就像一个老干部。
凌玲美滋滋地挎着老人的胳膊,老人逢人就讲:“我闺女,在省城工作。”
傍晚,凌玲在村部翻看拍摄的照片,她发现这些老房子简直就是工艺品,影壁墙上青龙,镂空的花鸟走兽,屋顶的瓦当有的还是琉璃的,说明这里有过何等辉煌的过去,她觉得这些历史就这么消失了实在可惜,她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如果将这些历史保存下来,继续传承下去,该是多么荣耀的事。于是,她奋笔疾书,写了《消失的瓦库》的通讯稿,配上精美的照片,发给了《晚报》主编。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凌玲收到了主编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你的《消失的瓦库》发表了,而且上了热搜,特别是你关于对古城进行保护性生态开发,依托大青山和牤牛河,建设瓦库民俗旅游度假村的设想得到了省领导的重视,社里决定对这一事件进行跟踪报道,由你全权负责。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省摄影家协会决定用你的照片参加国际摄影大赛,你把素材再充实一下,这个目标要是实现了,你就开了《晚报》的先河,一大堆好事等着你呢。”
凌玲高兴极了,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于是,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我的《消失的瓦库》在《晚报》上发表了,而且得到了省领导的重视,我的摄影作品还要参加国际大赛呢,凭你女儿的功底拿个国际大奖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我们主编说有一大堆好事等着我呢。我在瓦库村遇到一件怪事,一个姓秦的孤寡老人管我叫小五,村里人都不敢接近他,非常可怜,我给他理了发,刮了胡子,还别说,打扮完之后还是一个老帅哥,他头上的伤差点要了他的命,是跟女朋友私奔时被人家打的,现在得了老年痴呆,连自家的宝贝瓦当藏在哪里都忘了,为了这,老人一直守着他的小破屋。我给他做了你交给我的荷包蛋,他高兴坏了,我觉得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等那个小五,就凭这一点就称得上是好男人,我突然有了做他女儿的想法,我现有爸爸啦!妈妈,你在听吗?一会儿把我的作品发给你,上面有他的照片,不跟你说了,我还要选照片呢。”
这天夜里,凌玲失眠了。她是一个活得简单的人,最不爱冲动的人,在这里,她却认了一个陌生人做爸爸,她甚至有了更大胆的想法,如果将老人带回家,妈妈会是什么表情?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一个缺少父爱的孩子,妈妈告诉她父亲在她不懂事的时候就去世了,看到别的小朋友在爸爸怀里撒娇,她无数次地哭鼻子,她曾抱怨过命运的不公,面对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被人看做傻子的男人,她有了抑制不住的冲动。她忽然想起中午给妈妈打电话妈妈竟然没有回应,她很是担心,想再给妈妈打个电话,一看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给妈妈发了微信,问:“妈妈,你睡了吗?”
妈妈立刻回复了,妈妈在语音中说:“你的《消失的瓦库》我看了好几遍,特别是那些照片,拍的真好,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梦里,我在影壁墙里看到了你说的瓦当,漂亮极了。”
凌玲觉得妈妈真的老了。
一大清早,一辆警车响着警笛开进了村子,凌玲向外面一看,推土机,铲车,防暴警察,电视台的记者和看热闹的人群把老人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凌玲拎着相机上气不接下气地挤进了人群,她看到大家都仰着头朝房顶上看,只见老人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提着汽油桶,大声对下面的人吼着:“谁再往前迈一步,我就和这房子同归于尽。”
村长在下面喊破了嗓子:“老秦头,你冷静点儿!瓦库村的新农村建设不能正常进行就等于拖了全县的后腿,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把你房子拆了,会给你盖两层楼房,上哪找这好事去,你说屋子里有宝贝,我们也帮你找了,可是……”
一位警官走上前,对村长说:“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天气越来越热,老人会坚持不住的,你继续吸引他的注意力,我让特警从后面绕过去,找机会把他手里的东西夺下来。”
凌玲说了声:“让我来。”
还没等警官和村长反应过来,凌玲已经顺着梯子爬上了房。
也不知凌玲和老人说了些啥,老人痛快地扔了汽油桶,埋伏在周围的警察上来和凌玲一道将老人扶下了屋顶。
与此同时,一辆越野车卷着烟尘驶进了院子,镇长从车上跳下来,对村长说:“马上停止强拆,刚刚接到县里通知,省里决定要对古城进行保护性生态开发,重新规划新农村建设,用不了多久瓦库村就将再现当年商贾云集的繁荣景象。”
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声。
村长立即叫停拆迁队伍,可是为时已晚,一台推土机已经推倒了影壁墙,司机大叫一声:“快看,好像有宝贝!”
人们呼啦一下围拢过来,几个警察上前,从砖头瓦砾中拉出一个麻布包,解开上面的麻绳和一层层的油布,四块做工精良的琉璃瓦当闪着金色的光芒。
凌玲惊呆了!不仅仅是因为先人精干的技艺,让她惊愕的是这样的场景竟然会出现在妈妈的梦里,她本想在老人的故事里领悟沧桑,却在崎岖的故事里走不出来了。
凌玲看到,老人一把将瓦当搂在怀里,冲着天空大喊一声:“爷爷,四方之神显灵啦!”
许久,老人捧起瓦当递到镇长的手上,说:“拿去吧,我知道这些东西对你们有用。”
村长说:“这可是你找了大半辈子的宝贝啊。”
老人摇摇头,拉着凌玲的手说:“这才是我的宝贝。”
镇长一头雾水,说:“重建生态古城需要大量的青砖和瓦当,这可是你的老本行,县里要开筹备会,你现在是专家组成员,是全县的宝贝。”
人群里又一次爆发出热烈地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