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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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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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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父亲

竟然说我是抱养的孩子!我和造谣的二胖打了一架。父亲找到二胖家里,结果,二胖和他爹妈一起向我赔礼道歉。这天中午,父亲饭没吃几口,就一根接一根抽起了他的旱烟。在我的记忆中,我是被家人宠大的孩子,特别是父亲,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去镇里赶集,总是把我抗在肩上,我俨然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父亲见不得我受半点委屈。

这件事本来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一个女人的出现打破了家里的平静。父亲让我管她叫二婶,她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我感到她随时都有可能向我扑过来,我怯生生地藏在父亲的身后,从父亲的胳肢窝的缝隙里偷偷看着二婶,只见她一脸的疲惫,好像刚刚哭过。

二婶从包里拿出糖果递到我手上,我明显感到二婶在有意摸我的手。我拿着糖果,都没说声谢谢,就跑出去向小伙伴们炫耀了。

二婶走了,但二婶那依依不舍的神情,转身回眸的泪光让我久久不能释怀。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在家里发现了个皮包,样子怪怪的,上面有非常漂亮的卡子,里面有好多夹层。我从其中的一个夹层里找到了一张牛皮纸,上面写着“退职证明”几个大字,姓名一栏赫然写着郑显生三个字,中间盖着川北行政公署的四方打印,郑显生是谁?这名字怎么和父亲的名字这么像,我正试着念着上面的文字,一抬头,父亲正站在我的面前。

父亲点着一支烟,使劲抽了几口,脸上的肌肉抽出了几下。他拿过皮包,沉默了许久,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有些事情本想等你长大了再对你说,我在家排行老大,我有个兄弟叫郑显生,参加过抗美援朝,上甘岭战役中负伤后回国养伤,后来被派到四川省营山县公安局工作,由于伤情复发,不得不退职还乡,这个皮包是他在战场上缴获美军的公文包,抗美援朝是一场大仗,听他说那些惨烈的场面我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后来,他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他临终前对我说,我没死在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比起那些埋在异国他乡的战友,我是幸运的。当时你还不到一生日,你还有哥哥和姐姐,你妈妈带着你们三个孩子,难啊。就这样,你奶奶做主把你给了我,你是我兄弟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有我一口吃的,我就不能让你饿着。

我听懂了,我震惊了,泪水像潮水般涌出来,我一下想起,每到清明上坟的时候,父亲都领我来到村后的山坡,让我朝着一座坟茔跪下,磕头,因为,那下面埋着我的生父,一名志愿军战士。我抱着皮包,想用稚嫩的肌肤感知那炮火连天的岁月。但,我一直觉得,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也没什么可以改变。

我的小学和中学正赶上十年动乱,在读书无用论的驱使下,学校整天忙着学农,学工,很多小伙伴都下地务农了,在蜿蜒的公路上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上学的孩子。即使这样,父亲始终没让我辍学。他说,学校就是学知识的地方,不管别人学不学,只要有老师教咱们就学,早晚有一天能用上。

我深深记住了父亲的话,不放弃任何学习的机会。

有一节语文课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篇叫《谁是最可爱的人》的课文,老师让我朗读其中的一个段落,课堂的秩序有些乱,唠嗑的,搞小动作的,甚至还有来回走动的。所以,我的朗读开始并没有引起重视——

一场壮烈的搏斗就开始了。敌人为了逃命,用了32架飞机、10多辆坦克发起集团冲锋,向这个连的阵地汹涌卷来,整个山顶的土都被打翻了,汽油弹的火焰把这个阵地烧红了。但是,勇士们在这烟与火的山冈上,高喊着口号,一次又一次把敌人打死在阵地前面。这场激战整整持续了八个小时,飞机掷下的汽油弹把他们的身上烧着了火。他们把枪一摔,向敌人扑去,身上帽子上呼呼地冒着火苗,他们把敌人抱住,让身上的火把占领阵地的敌人烧死。据这个营的营长告诉我,战后,这个连的阵地上,枪支完全摔碎了,机枪零件扔得满山都是。烈士们的遗体,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掐住敌人脖子把敌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

读到这里,我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课堂上一下安静下来,老师表扬我朗读的生动,富有感情,他们哪里知道,我心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就来自他们之中。

恢复高考之后,我考上省城一所不错的中专,这在我们村里已经是绝无仅有了。父亲让我给北荒写封信,我一下明白了,在北大荒还有牵挂我的母亲,哥哥和姐姐。那封信,我整整写了一夜,写了好多遍,用尽了我所有的思念。

在省城,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想家,想起父亲,他十三岁就给地主扛活,我的十三岁还在他的背上。他十六岁就撑起一个家,而我十六岁还在他的怀里撒娇。梦里,我看见父亲风雪天担着水桶摇摇晃晃地朝黑洞洞的井口走去,那蹒跚的步履,湿滑的井台让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寒假回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水。父亲下工回来,我忽然发现父亲背驼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头发全白了,父亲老了。

中专毕业那年,我回到了老家公主岭,在一家饲料公司工作。一个礼拜天,我动员同宿舍的室友去别的宿舍住,室友还以为我要会女朋友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想到我回去把家给搬来了。我找来了一张大床,买个煤油炉子,把家里的柜子安在角落里,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虽然,设施有些简陋,空间有些狭小,但,能看到父母在我身边,看他们不再风吹雨淋,我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可是,没过几天父亲就待不住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我知道,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让他整天待在家里,肯定不是办法,我一下犯了难。

公司经理还以为我只是和家人暂时团聚,见我又是买炊具,又是架设床铺就过来看个究竟。经理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很快就和父亲有了共同语言。他问父亲会不会养猪,父亲笑了,说,不会养猪还叫农村人?

经理一拍大腿,说,我正想找个养猪的呢,干脆你留下来给公司养猪吧。

就这样,公司成立了养猪场,父亲和工人一起盖猪舍,买猪仔,打预防针,打扫卫生里里外外一天忙到晚,我们一家也搬到了猪舍的值班室,生活上也方便了许多。

由于父亲吃苦耐劳,责任心强,加上公司生产的全价配合饲料,猪场很快红火起来,年底肥猪出栏了,职工分到了猪肉,还给公司创了收,工人一个个朝父亲竖起大拇指,父亲还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有了去北京旅游的机会。我和经理请示,把我的名额让给了母亲,就这样,他们二老随旅游团一起去了北京。

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自打从北京回来,逢人就讲外面看到的新鲜事,有亲友来访,他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在北京拍的照片给人家看,掩饰不住地开心和满足。

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我见父亲走路一瘸一拐的,我要领他去医院看看,他说什么也不肯,说是凉着了,用热水泡泡就好了。

夜里,我听到了父亲急促的喘息声,我急忙打开灯,只见父亲抱着一只脚疼得满头大汗。我说了声,赶紧去医院!

我用自行车带着父亲来到了县医院。大夫说,这病必须去长春白求恩医大三院。于是,我又给经理打了电话,准备请假去长春,经理二话没说,把公司的吉普车派来送我们去长春,这不仅节省了许多时间,也免去了舟车劳顿之苦。

到了医大三院,挂号,交款,排队,做检查,大夫给出了让我陌生又恐怖的名字,父亲得的是脉管炎,必须马上住院治疗,晚了就有截肢的危险,看到周围许多截了肢拄着拐杖的患者,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当我接过大夫开出的住院单时,我整个人傻掉了,因为住院押金要五千元,这对于月薪只有三十多元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但,我马上镇静下来,我不能让父亲看出我的惊慌。

我来到电话亭,给经理打了电话,当他听说住院要五千元押金时,沉默了片刻说,你是孝子,这个困难公司得帮,这样,你写个欠条,让司机回来取。

放下电话,我的眼泪下来了,我是做财务的,公司的状况我最清楚,有时职工两三个月都发不出工资,一下借给我这么多钱,作为领导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我立刻叫来司机,写好欠条交给他,说,回去找经理就行,另外去我家,让我妈找一些换洗的衣服,说我们很快就回去,别说借钱的事。

司机答应着走了,我扶着父亲来到住院处,护士告诉我,床位没有了,只能住走廊了。没办法,我只能扶着父亲在一张很小的弹簧床上躺下来,可能是过度紧张,也可能是体力不支,不多时我全身大汗淋漓,感到不靠着什么就有倒下的可能。大夫见我非常虚弱的样子,问我,你是不是低血糖啊?要不你喝点葡萄糖试试。

大夫递给我一瓶打开的葡萄糖,也是因为口渴,我大口地喝了起来,不一会儿感到舒服多了。

傍晚,司机回来了,把一个装着钱的纸包交给我,还有家里拿来的衣物,母亲烙的白面饼和一瓶咸菜。

开始的几天非常难熬,走廊里挤满了人,陪护的,探视的,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上厕所都得排队。父亲由于脚不敢着地,检查,化验,上楼下楼我就成了父亲的拐杖。

这一天,我跑到街上,买了烧鸡,麻花和鸡蛋,因为,今天是我和父亲的生日。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一出生就和这个男人有了不解之缘。父亲见我买了这些东回来,一下想了起来,忙说,把我都疼糊涂了,连咱俩的生日都忘了,在家的时候还能喝点小酒,如今酒不能喝了,烟也不让抽了,吃啥都没滋味。

当我把成套的连环画《杨家将》摆在他面前时,父亲别提多高兴了,不住地说,你还真有招儿,这比什么止疼药都好使,在医院里还能吃上这多好东西,我算有口福喽,还记得小时候吃的榆树皮饼子吗?

我说,怎么不记得,可难吃了,又黑又硬,现在生活好了,你想吃什么我就去买。

父亲一边吃饭,一边迫不及待地看着连环画,我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父亲只念了半年的私塾,但,报纸上的字他几乎都能认下来,很多时候是凭着联想和猜测,就是这些连环画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没几天,他就给病友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杨家将。

入夜,一张小床上实在睡不下两个人,我睡觉有打把式的毛病,生怕碰到父亲有病的脚,索性就靠在椅子上睡,实在睡不着就到僻静处走走。望着满天的星斗,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

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父亲拿着镰刀领着幼小的我来到家里的自留地,那里长着几棵碗口粗的榆树,父亲拍了拍其中一棵说,这是我和你爷爷亲手栽的,今天派上用场了,说着抄起镰刀,朝着又厚又硬的树干砍去,不多时,外面的一层树皮被扒了下来,里面一层崭新金黄的树皮露了出来,父亲小心翼翼地用刀将其剥下来,父亲剥下一片,我就捡起一片,装进袋子里,整整一个上午,我手中的袋子装满了,父亲也累得满头大汗。回到家里,父亲将这些树皮撕成一条一条的摆在窗台上,挂在篱笆上。这样,不到一天,树皮就晒干了,父亲将晒干的榆树皮重新装进袋子里,领着我来都村头的老磨坊。这是一间四面透风的房子,一个大碾盘由几块大石头撑着。父亲把一部分榆树皮摆在碾盘中央,一边推着碾砣,一边不停地用手翻弄着,不一会儿,那些树皮就被碾成了粉末状。父亲将这些粉末收到笸箩里,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帮着推着碾砣,等全部树皮被磨了一遍后,父亲将这些粉末放进面罗里筛了起来,我惊异地发现,面罗下面出现一堆像玉米面一样的东西,面罗上面的重新放回碾子上反复碾压,磨到最后那些树皮所剩无几。父亲像得了宝贝似的将树皮面拿回家,母亲将这些树皮粉里参了少许的玉米面,用开水调匀,像烙饼子一样放进锅里,我猜想这样新鲜金黄的饼子一定非常好吃。等树皮饼子出锅后,我可傻眼了,那些饼子放进去是金黄的,出锅的时候却是黑黑的,而且长得也不好看。父亲拿起一个就吃,像是很香的样子,我也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没想到简直就像咬到了木头上,家里人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

父亲说,现在能有饼子吃就已经不错了,很多人家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

父亲用过药后,疼痛很快就缓解了。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我,我这一天要花你一个月的工资吧?

这句话碰巧被护士听到了,对父亲说,儿子挣钱老子花,天经地义,你有这么孝顺的儿子,你就等着享福吧。

为了病情的快速痊愈,大夫给父亲的脚趾做了个手术,这样一来,父亲下地走路都需要扶着,上厕所都得我帮着才能完成。看我整天忙里忙外,头发乱糟糟的,父亲心疼地对我说,抽时间去理理发,看你头发长的。

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了,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父亲出院了。大夫给父亲开了口服的药,一再嘱咐,不能喝酒,绝对禁烟,不能磕着碰着,注意保暖。

出院那天,经理派来了吉普车接我们。就要回家了,马上就要看到他养的的那些猪了,父亲显得很兴奋。

可是,天公不作美,车还没驶到县城,就下起雨来,下了公路,是一段土路,吉普车进不去了,我只好背着父亲往家里走。

开始,父亲说什么也不肯,我一着急说了句,小时候你整天背着我,该轮到我背你一回了。

就这样,我背着父亲冒着小雨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步行。由于父亲长得身高体胖,简直比我大一号,没走多远我就有些吃不消了,一不小心,险些滑倒,我吃力地用手撑着地面,憋足了一口气坚持不让自己倒下,不到二百米的路程,我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突然,我感到父亲的身子在颤抖,一股热流滴进我的脖子里,我知道,那分明是父亲饱经沧桑的热泪……

转眼五年过去了,公主岭变成了地级市,我调入了市政府部门工作,由于我肯专研业务,文字功底比较扎实,很快成了单位的骨干,当了科长,成了后备干部,单位分配了住宅楼,又娶妻生子,好事一个接着一个。就在工作蒸蒸日上的时候,母亲突患脑溢血去世,这对我和父亲都是极大的打击。从此,父亲对我的依赖更强了,每天都是目送我上班,无论多晚都要等我一起吃饭,有时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回来,生怕我在他眼前消失似的。

由于单位的许多文字材料几乎都出自我一人之手,特别是到了年终岁尾,各种总结,汇报,述职,经验交流,专项检查,作风整治等材料堆积如山,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间,忽然想起了父亲,才心急火燎地往家赶。一天,当我回到家时,父亲正坐在门口打着瞌睡,而且脸色红红的,我一摸他的脑门儿,坏了,父亲发烧了,我急忙将父亲扶上楼,给他服下感冒药。可是,夜里,父亲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我只好将父亲送到医院,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感冒算是治好了,但,他一下像变了一个人,看人的眼神总是发呆,刚吃过饭就忘了,深更半夜穿得整整齐齐说要出去散步,大夫说,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身边最好不要离开人。

八九年初,省厅转发了部里关于召开研讨会的文件,这是一次很专业的研讨会,会前,在全国范围内征集论文,参会的都是专家,学者和各级领导,我作为县级的唯一代表被邀请在大会上宣读论文。这次会议让我开阔了眼界,经受了锻炼,提升了自我,我的论文还刊登在国家级刊物《投资管理与研究》上。没过多久,部里来电话找我,说要借调我参加一个项目,我犹豫了,借调不是一半天能回来的,北京又那么远,现在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会儿见不到我就会着急上火。爱人上夜班,做饭,接送女儿上学,我能一走了之吗?这么些年,父亲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哪里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高兴只有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就是他的全世界。部里三番五次来电话催我,我考虑再三还是回绝了,很多人替我惋惜,一个好友甚至跟我急了,说,就凭你的年龄,你的工作能力,将来留在部里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听了以后,一笑了之,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一次,我到省厅开会,临走我给父亲准备了他喜欢吃的大麻花,找来他爱看的报纸,小人书,还有水果之类的,告诉他我明天就回来。可是晚上父亲非要等我回来吃饭,爱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信。会议一结束我连夜赶回家,见到父亲满嘴的大泡,看到我眼泪都下来了,那一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我马上转移话题,说,今天该洗澡了。

父亲立刻高兴的像个孩子,说,还要理发,剪指甲。

我满口答应着,立刻烧水,准备理发工具。父亲总说,别人理的发不好看,其实,我知道,父亲就喜欢在镜子里看我给他理发的样子。

我一边给他理发,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如何大雪天赶着胶轱辘大车往县城送公粮,在大车店听到的新鲜事。还不忘叮嘱我,以后要少喝酒,酒大伤身,会误事。

理完发,水也烧热了,我试了水温,扶着父亲走进浴缸,他非常享受泡热水澡的感觉。抚摸着父亲那瘦弱的身躯,像是抚摸一段沧桑的岁月,每一块骨骼都在昭示生命的历程,让我和感恩零距离。

洗完澡,父亲一身轻松地躺在被窝里,看着我给他剪指甲,看着他睡着了我才轻轻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深里,我习惯地在父亲的门口驻足一会儿,如果听到了他均匀的鼾声,我才可以放心地回去睡觉。但,今天我听到了一些杂乱的声音从父亲的房间里传出来,我立刻推门进去,打开了灯,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父亲大小便失禁,身上,床上,被褥脏的一塌糊涂,我急忙找来一些旧报纸,先把大便收拾干净,把弄脏了的被褥撤换下来,用热毛巾将父亲的身体擦了好几遍,再找出新的内衣给他换上。父亲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用惶恐的目光看着我。我安慰他说,谁还没有打粑粑腻的时候,我小时候你不也给我洗过屁股吗?

父亲竟然被我说乐了。

我问父亲,还有没有上厕所的感觉。

父亲摇摇头,我端来热水,给他服了管腹泻的药,看着他安静地躺下,才来到卫生间,把刚才换下来的被褥和衣服放进浴缸里,用洗衣粉浸泡了一会儿。由于,洗衣机噪音太大,我只好一件一件的用手洗。等把所有衣物洗完,晾在阳台上,天已经放亮了。

爱人早晨起来看到阳台上的衣物,就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类似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女儿拉着我的手,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

父亲早早地起了床,而且穿得整整齐齐,拄着拐杖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浮云,一站就是一上午,我知道,父亲是想回老家了。

星期天,我找了一辆车,我们一起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家,一个叫靠山屯的地方。老房子已经不在了,父亲亲手栽下的海棠树已经枝繁叶茂,树上结满了果。乡亲们见父亲回来,都过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邻居刘叔握着他的手就不愿撒开,感慨地说,看你八十多了还满面红光的,三队的王老大得的和你一样的病,截肢了,才一年多硬是窝囊死了,你养了个好儿子,这要是在农村……说着递过来一根旱烟,父亲摇摇头拒绝了,这让很多人感到诧异。

刘叔问,你这老烟筒子也能把烟忌了?

父亲说,不忌不行啊,大夫给定的规矩。

我们又来到小河边,小时候父亲经常领着我下河打鱼,那时候有水的地方就有鱼,用菜篮子都能捞上鱼来,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打鱼成了乡亲们最惬意的嗜好。

最后,父亲领我来到家里的墓地,拨开齐腰深的蒿草,几处坟茔若隐若现,他说,明年开春儿这里该修修了。

父亲围着墓地走了一圈,在一处空闲的地方驻足了很久,看着身边绿油油的庄稼,嘴里叨念着什么,目光里充满了眷恋。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父亲简单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

我由于要赶一篇周一要交的稿子,很晚才休息。临睡之前,我又来到父亲的门口,听到了那熟悉的鼾声才放心地离开。

可是,当我第二天早晨起来,父亲的房门是关着的,父亲向来有早起的习惯,我一下紧张起来。我急忙推开父亲的房门,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去老家时穿的新衣服,连袜子都是新的,一双布鞋整齐地放在床边,脸上出奇的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感觉呼吸困难,忙用手轻轻推了父亲一下,我立刻瘫坐在地上。

父亲走了。他是带着微笑走的,走的那么平静,那么安详,没有一丝的痛苦,他在朝霞即将升起的时候走完了他的第八十六个春秋。

父亲并没有走远,在故乡的土地上,他遇到自己的青春年少,遇到了第一次见到我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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