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洼
(一)
甘家从甘培达手里逐渐发达起来,渐至成为甘泉洼最大的户。不过,甘家人丁不旺,连续几代单传,这直接影响到甘培达对女性的审美,他喜欢腚大的女人,在甘泉洼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甘培达永远忘不了,父亲甘义金刚过了四十岁生辰,突然生了怪病,每天斜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直到最后只出不进。村里有人说甘义金是吸血鬼附体,也有人说甘义金是上界童子,偷偷溜到凡间,现在被上界神灵召回了。甘培达亲眼目睹父亲临终前的样子:整个人骨瘦如柴,双眼深陷,颧骨突出,青灰如蜡的脸,毫无血色暗沉的嘴唇,像鹰爪一样苍老的双手用尽全力挠抓前胸,突然,眼珠上翻,一命呜呼。丧事是甘培达和母亲一起办的,但大多事项需要他一人处理,遇上需要商量的,他两眼一抹黑,只能硬着头皮上。
其实,甘培达从小就觉孤单,人家都是弟兄姊妹好几个,只他自己一个。村里三狗子和他同龄,有次两人打架,三狗子打不过他,叫来大狗子、二狗子,甘培达因为年龄小、个头矮,挨了三狗子俩兄长好一顿揍。
到了成亲的年龄,甘培达执意要娶腚大的女人。腚大好生养,重要的是能生儿子,能生好多个儿子。邻村康氏小脚缠到一半便放开了天足,虽缠半足,但关键腚大,方圆十好几里,无人能及。于是,康氏便成了甘培达再完美不过的新娘。洞房花烛夜,甘培达第一件事不是掀起新娘的红盖头,看看新娘到底长个啥模样,而是让新娘站起转身,一睹新娘肥硕的大腚锤子。果真如媒婆所言,腚大,肉墩墩,颤巍巍,还上翘。甘培达看着这对大腚锤子,仿佛看到了儿孙满堂,看到了一个个柔柔嫩嫩、白白胖胖的娃娃向他招手,喊他爹,喊他爷爷,太爷爷……他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一只手抓一个屁股瓣儿,猛地用力揉搓。新娘康氏“哎吆”一声,甘培达这才意识到如此不妥。顿顿神,走到康氏面前,揭开了康氏的红盖头:眼睛虽小,似有秋水,脸盘圆润,皮肤白皙,眉毛弯弯,像是月牙。甘培达竟觉哪里见过,越看越亲切,越看越耐看。随即,他像一只发情的公猫,第一次尝试新奇后,竟生发出无穷尽的力量。就这样,一对新人莽撞又甜蜜地度过了他们的初夜。
次日早,甘培达回味着昨晚一次次攀爬高峰后获得的愉悦,像蜜水,让嘴唇都带了甜味。他咂巴着这甜蜜,和新媳妇儿一起向母亲行新人礼,又来到甘泉洼北边渔窝靠东的山坡上,给父亲上坟。看着父亲的坟头,甘培达瞬间憋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劲儿。
甘泉洼是鲁中丘陵地带里的一个村庄,一千多户人,在当地算得上大村。北边有连绵不绝低缓的山丘,东边是还算平坦的庄稼地,都是上等良田,足足有四百多亩。甘泉洼不仅地多,水也多。地多,种田的大户就多,水多,庄稼就长得瓷实。甘泉洼的水和地养活了甘泉洼祖祖辈辈的人们。
甘培达每天都会到自家田垄里瞅瞅。农忙时,五更鸡鸣即起,拿上家什儿下了地,刨地、松土、播种、除草、积肥……除草需趁毒日头,火辣辣的太阳把草晒死。别人家除草都会拿上水,拿上摇扇,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摇摇扇子滋溜两口水,但甘培达从不歇着,他上身常穿一件泛黄的素白色粗布衫,露出的肩膀、脖子,还有脸,经毒日头一晒,像是抹了一层油,汗珠子不停地往土里滴答,他健壮的身躯里有使不完的劲,像要把这泥巴掘出宝贝疙瘩,甚至,他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越来越汹涌。
秋天,田垄里一畦畦的棒子不约而同走向成熟,秸秆一点点变得枯白,金黄金黄的棒子粒张牙舞爪地爆裂开来,紫红色的棒子须随风飘荡。甘培达雇了短工公廉,在地里掰棒子。棒子地里像蒸笼,棒子叶、须、杆时刻碰触着他们,公廉汗流浃背,却不吭一声,只一个劲掰。甘培达是越掰越有劲,看着自己掰下扔到地里的棒槌儿越来越多,越堆越高,他完全感觉不到刺挠闷热,只想着快点干,可好早天完活,省下些工钱。他原本打算和前两天一样,等康氏送饭在田垄里吃了接着干,可晌午到了,康氏还没提来饭菜。
邻居家二丫倒是着急忙慌跑来了,还没到甘培达面前,扑通一声,摔了大跟头,这二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骨碌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甘培达喊:“叔,叔呀,俺婶子要生了,你快回家吧。”
“啥?你说啥?”
“哎呀,俺婶子要生娃娃了,你还在这里干啥!”
“要生娃了?二丫,你是说你婶子要生娃了不?”
“是是,你快回去吧。”
甘培达扔了手里的棒槌就往家赶,走出两三米,又折回,对公廉说:“你接着掰啊,该干啥干啥,该咋干咋干哈。”说罢,一溜烟跑了。
一进家门,就听到婴儿清脆的哭啼声。跑到东屋卧房,土炕上躺着汗津津气吁吁的康氏,旁边青底碎花的夹被里包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甘培达二话不说,一把掀开青底碎花夹被,定睛一看,带把儿的。甘培达乐开了花,情不自禁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且上上下下打量着:眼睛未睁,眼角还糊了一团眼屎样的胎脂,脸上皱皱巴巴,红红淤淤。一旁的康氏嗔怪道:“光想着你的宝贝儿子呢。”甘培达自觉不妥,赶紧低头,嘿嘿笑着赔不是。康氏莞尔一笑,把上午突然临产,自己一个人烧热水、找剪刀、铲细土、剪脐带,自己生自己接的惊险场面如是这般地说了一番……
甘培达给儿子取名为旺发,只要他在家,就会乐呵呵逗儿子。康氏的肚皮像开了光一样,旺发出生后没多久,她又怀上了旺财,等旺财长到一岁多,老三旺兴出生了。此时,甘家的地也慢慢增加到了四十多亩。
(二)
甘泉洼大大小小三十六眼泉,散布于山坡崖沟间。村西南孝妇河的支流穿村而过,和村里大小泉眼,交相辉映,互相补给,滋养着世世代代的甘泉洼人,及至一草一木。甘泉洼北面有层层叠叠绵延不绝的山丘,这山丘的半腰处冷不丁有一片低矮的呈椭圆形的地段,甘泉洼人管这里叫渔窝。之所以叫渔窝,是一辈辈的人传下来的,反正甘培达不知道为什么叫渔窝。但甘培达知道,他们甘家还有村里张家白家祖祖辈辈的坟茔就埋在渔窝四周的山坡上。
其实,渔窝是嵌在北边低缓山丘中的一片凹地,植被茂密,榆树、柳树、杨树等十几种树木,以及随处可见密密匝匝的灌木丛,还有各种叫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低矮植物,都在这里疯长。山上的溪流途径这里,便被积存下来,这里有不少野井,还有溪流不断,各种各样的鱼虾蟹等水生动物成群结队在这里游嬉。清澈见底的溪流下,一群群、一窝窝的鱼儿随处可见,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一簇簇绿油油的水草增添了这里的瑰丽。即便艳阳高照,年岁久远的树群,依然把这里遮掩得严丝合缝,不透一丝间隙,无限静美神秘。
甘泉洼有年岁的老人口口流传,说着渔窝的各种传闻。传说这里出没着虎、狼、獾等野兽,还有两眼发绿放光的怪物,一到夜里,这怪物的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灯笼,发出绿幽幽的光,谁见了谁害怕,害怕是因为村里曾经有人命丧虎口,也有年幼的小儿兀自到那里玩耍,结果不慎掉入野井,再无生还的可能,渔窝外围的坟茔也增添了这里的惊梀气氛。
公廉是从南边逃荒来的,老家遭遇了战乱和饥荒。为了活命,公廉爹娘就带着他,还有小他七岁的弟弟,外出逃荒,心思到外面寻条活路。但是从南往北一个多月,一路连阴雨,又冷又饿,公廉爹娘和弟弟先后受了风寒,甭说治病,连口饭都吃不上,最终撒手人寰。那年,公廉正好十六岁。年轻,能干,不耍滑,不偷懒,铲粪、上肥、铡草料、喂牲口……一年四季,坡里地里,啥活都干,只要管他一天三顿饭。
公廉成了甘家长工没几天,上工时,发现一个人躺在甘家门口。他把她抱到甘家,康氏看了,熬了姜糖水,一勺勺喂给眼前这个灰头土脸却又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很快,女子苏醒过来,硬撑着身子,跪在地上,一个劲给康氏磕头,她说自己叫香杏,啥也会干,只求收留。想到家里日渐壮大的人口,喂鸡喂鸭、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打扫洗尘细细碎碎的活儿,自己一个人也的确干得吃力。就这样,香杏暂且留在了甘家。
公廉看到香杏第一眼,听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对香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知道她也是南边逃荒来的,有种陌路相惜的感觉。那天下地前,公廉和正在晾晒被褥的香杏随口聊了几句,才知两人老家竟只相隔了不足十里地,也是土匪猖獗,占山为王,强逼欺压百姓,又遇上旱灾,颗粒无收,老百姓吃不饱,啃树皮吃草根,很多都饿死了,香杏爹娘仨一路逃荒,一家人走到离黄河边还有约摸五里地时,一家人决定在这里落脚,可落下脚没几天,这里就闹起了瘟疫,香杏爹娘便死于这场瘟疫。从此,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孤苦无依,举目无亲,忍饥受渴,破衣烂衫,要饭为生……这天,已经连续几天水米未进的她,跌跌撞撞,突然,眼前乌黑,人事不知了,等醒来就躺在了甘家南屋的土炕上。
从春天起,甘培达就开始翻新加盖房屋,把原来他和康氏住的北屋,翻新修葺一番,又新建了西屋。除了西屋,大北屋东边也加了一间小东屋。康氏和甘培达就住进这小东屋了,留着大北屋会客接待,另外,南屋也加了一间,除了西南角上的牲口房,以及紧挨着的一小间,原本放些工具杂物,自从香杏来了就拾掇出来让她住。紧挨着香杏的那间东边又加了一间,还新盖了大门楼,青砖青瓦,看上去很是气派,小院子里还种着两棵石榴树。
晚霞映照下的黄昏,甘家院子石桌前,一家人吃着晚饭。饭后,甘培达捏捏旺兴的腮,揩揩旺财的鼻子,再摸摸旺发的头。一旁的康氏打趣道:“真是一窝皮狐不嫌骚,这老话说的是一点也不差。”收拾着碗筷的香杏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二天将近晌午,甘培达和公廉正在田间劳作。在田垄最靠外的矮崖儿上,一条受伤的黄鼬眼里流出粘液,甘培达想都没想,一锄头下去,黄鼬就一命呜呼。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暴雨倾盆,一股脑儿翻底泼下。
瞬间,甘泉洼大街小巷水流滚滚,土路流失严重,黄浊黄浊的雨水一下子七零八落,冲出深深浅浅的沟壑,汇入河流,河水一下子变得黄浊黄浊。任凭什么冲进去,统统都会被冲得不见了踪影。
旺发就在这场雨后消失了。
河堤下游距离河畔最近的老单身汉白三店说,暴雨时,他隔着窗户,远远看到斜对岸一股降雨形成的水流顺坡而下,似乎有人影的模样翻滚着,闪电般进入河流汇集后,从上而下的山洪一下子盖过了人影,再也没看到。时间太快,一刹那,一眨眼,一瞬间,都无法形容人影被冲入河流不见了踪迹的速度,甚至三店怀疑是一头猪,一只鸡,一只死鸭,或者一块木头,甚至破布烂衣……
渔窝除了成群结队的鱼虾,传说中有绿眼睛能发光的怪物和各种野兽,还出没着黄鼬,细长身体,似眯似睁着狡黠的双眼,个头不大却秉性凶猛,嗜食血液和内脏。渔窝的黄鼬不止一只,但甘培达田垄上的那只是从渔窝去的。事后竟有人传言亲眼见过。
旺发消失后,香杏白天黑夜里看顾着旺财和旺兴,侍候着康氏。地里的活全扔给了公廉,公廉不等鸡叫就拿起农具下地。旺发是公廉亲眼看着长大的,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总是拔尖儿的苗子。公廉跟着伤心,饭量也就不怎么大,并且悲伤没地方发泄,他就与庄稼地杠上了,草拔了,扔到土崖上,还得踩上一脚又一脚,地翻了一遍再一遍。
这天天空阴暗,甘泉洼东北角的大坝里,泛上一具小小的尸体。不错,就是旺发的。经过河水长时间浸泡,尸体已经变白,肿胀,身上的衣服都不见了,大概被冲走了,光溜溜的。村里年轻力壮且会浮水的五六个壮年爷们儿花了两个小时才打捞上来。甘培达亲眼看了儿子白惨惨的尸体后,终于还是晕过去了。再醒来时,甘培达竟说胡话,晴朗无云的大白日里,他会指着天上的太阳说:“又要下了,下吧,下吧”。
再后来,渔窝里的黄鼬照样出没着,只是夜里偶有人家少上一两只鸡。甘培达晚上经常起夜,有时也还会从噩梦中醒来,但还是慢慢好转起来。公廉和康氏劝他先不要下地,先在家里晒晒草料,打扫打扫牲口棚,一天三顿,把马骡喂好了。马骡是马和驴杂交出来的,个头比驴大,比马小,性子温顺,脾气也好,虽然吃得多些,但也出活路,还通人情。每次甘培达喂马骡干草时,马骡就把脸靠过来,有时候还会往甘培达身上凑,用长脸和一双耳朵蹭呀蹭,马骡的眼睛又黑又亮,并不特别有神,但好像能读懂主人的心,故意给主人以安慰。
(三)
第二年春天,公廉和香杏成了亲,有了自己的一处小院落,与甘家相距不过二百米。这年秋收时,也是酸枣成熟的季节。这种山珍野果也是一味中药,有助睡眠。甘泉洼人习惯秋季把酸枣摘来,清洗干净,晾晒去水,再放进白酒里密封存储,这样整个冬天就可以享受这酸甜可口的美味了。关键是谁家有个睡不着,甚至头疼脑热的,把果子吃了,再把核砸碎,拌上水,搅匀喝了,保准睡得又沉又香。
甘泉洼人都投身到火热的秋收劳作中。旺财和几个小伙伴则到西南边山坡上摘酸枣,又甜又红的酸枣,旺财摘得最快。他瘦小的身躯比其他小伙伴更加灵活,不仅在酸枣树外面摘,还能钻进里面摘,他的手一上一下,时左时右,穿梭在整棵酸枣树中。他不忘和小伙伴们有说有笑,兴奋地拉呱。
事情就是这么蹊跷,这么猝不及防,让人想不透。旺财竟从山坡的酸枣树上摔下来,后脑勺落在一块棱角平滑的鸭蛋那么大的石头上。听得“噗通”一声,小伙伴们如何也想不到是旺财摔下来,且“噗通”过后再无声响。直到他们围拢在旺财身边时,发现旺财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推他扶他抱他,他两条手臂皮松皮松下垂,脑袋也无力地耷拉着,头上身上没有一点破损的迹象,没有一滴血,只是紧闭双眼不回应,不过小伙伴们还是慌了神。
一大早,康氏右眼跳个不停。她下地打豆,临近晌午回到家,喂鸡喂鸭,捡柴,做饭,依旧没能阻拦住跳动着的右眼皮儿。旺财是吃完早饭出去的,轮到午饭时还没回来,而就在刚刚,母鸡咕咕咕叫个不停,康氏像往常一样,去鸡栏里找鸡蛋,除了两个白亮亮的鸡蛋,康氏竟看到一只黄鼬夹在鸡群里,一下子又跑了,沿着鸡栏,越过土墙根,一团毛绒绒的棕褐色在土墙顶部停留了三秒,倏地不见了。康氏心里莫名紧了一下,院子里随即传来几个小孩急呼呼的声音。等康氏跟着他们来到旺财面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氏抱着旺财小小的身体,嚎啕大哭。哭声把甘泉洼的每一个角落震醒,每个角落里的人,甚至鱼虫鸟兽,花草树木,都听见了康氏的哀嚎。
甘泉洼人议论纷纷,甘家惹了黄鼬,黄鼬在报仇呢。有人说,亲眼看到甘培达走路、身手姿势越发像黄鼬。也有人说,甘培达是黄鼬附体,他打死了黄鼬,不仅甘家的庄稼没啥好收成,连失子嗣都是黄鼬在报仇。
办了旺财的后事,康氏强打精神,到离家十多里地的山屯找神家。神家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枣红脸皮,嘴唇发乌,一身青衣青裤,端坐在简陋的藤桌前,像是专门等着康氏的到来。很快,神家证实,就是黄鼬在作怪,那是甘泉洼东北边上来的黄鼬奶奶,黄鼬奶奶去看戏,途径甘培达家的地,走累了,原本想休息一下,谁知被甘培达一锄头给结果了。黄鼬子孙可不愿意了,一定要报仇雪恨。甘泉洼东北边不正是渔窝的方向嘛,康氏听罢不免大惊。
神家用一种沙哑又具穿透力的嗓音说:“你看吧,还不算完,还会有祸事”。康氏听闻,惊愕失色。
神家又问康氏家里还有哪些人,康氏嗫喏答道:“除了俺和俺那口子,家里也只剩下小儿子这个亲血脉了。”
神家低头,掐指,片刻后,换了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的尖细脆声:“大事不好,还得一个”。
康氏听闻,浑身哆嗦,急问:“那,那有啥法子化解么?
神家再次像变了个人,脆生生说:“我这过去给问问”,然后低头,掐指,嘴里念念有词。
又是过了一阵,神家猛地拍打膝盖,说:“饶了他们吧,哎呀呀,行行,俺让他们好酒好菜伺候。”神家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谁说话。
随后,她转头对康氏说:“没辙了,黄鼬气还没出来,还得再送一个,除非”。
不等神家说完,康氏急问:“除非啥子?”
神家缓缓吐出:“除非改名”。
康氏稍松口气,又问:“改了名字像换了人,非要改名吗?”
神家颔首,接着,不客气地说:“随你”。
甘泉洼西边,有被开垦的一块块菜地,一小块一小块的,歪歪斜斜相互拥挤,镶嵌在缓坡上。勤快的甘泉洼人种上各种颜色、各样形态的菜蔬。其实,这西边还有甘泉洼人的精神圣地,一座建于明朝的寺庙,庙门坐北朝南,依次往北,一个院落接着一个院落,青砖青瓦,一圈圈由南向北排开去,每个院落都种着年岁久远的古槐,当然,也有其他树种。
从神家回来的第二天,康氏就来到这庙里。她右手提着挎蓝,挎蓝上盖着一块红布,红布下面是铜酒葫芦,里面装着老酒,还有三碗三碟,有荤有素有果有点心。康氏左手抱着个红布包裹的小布人,小布人是康氏连夜做的,上面写着“甘旺兴”三个字。康氏按神家说的,在神灵前,点燃香烛,虔诚地跪下,三炷香后,康氏掌心相对,停在胸前,闭眼默念,康氏嘴里念的词是神家教她的。最后,康氏把写有“甘旺兴”的布人留在了神龛上。
从寺庙出来后,甘旺兴就成了甘茂泉。
与此同时,甘泉洼人谈黄鼬色变,个个胆战心惊,心有余悸。从此,谁也不敢招惹黄鼬,看见黄鼬,要作揖祈祷,还有人家晚上特意敞开鸡笼鸭圈,等待黄鼬大驾光临。可事实上,黄鼬再没在人们眼前出现过,至少这两年没有。甘培达却毫无征兆地患上了咳痨,白天黑日里,咳个不停。再后来,甘培达每天坐在竹制躺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咳起来时,一阵紧似一阵,咳得人六神无主。十几岁的甘茂泉瞅他爹一眼,也不叹气也不帮忙,他天生有股子执拗劲儿。他想到爹没生病之前,身体健壮如牛,有几回因为他犯了错,他爹拿着枝条撵他抽他,脊背抽出血,那时,他恨他爹力气大。如今,他盼着他爹能恢复气力抽他,可他爹使出全身之力,拉着他的衣角,嘱咐他:“俺这辈算是完了,你才刚刚开始,一定记住两件要紧的事”。甘培达使出浑身气力,唇上的胡须随之跳动,甘茂泉腾出双手握紧他爹的手,几乎哭出声来道:“爹,您说吧,俺听着呢。”“第一,千万不能伤害无辜,不能随便杀生,第二,等娶媳妇时一定得娶个腚大的”。甘茂泉都应了。
天不遂人愿,甘培达始料不及地离开了人世。
不再是甘旺兴了的甘茂泉,喉结似乎一夜之间鼓胀出来,胡须也渐渐萌发膨出,声音竟也变粗。不过,他倔强执拗的脾性没有变,两条腿像踩到了弹簧上,一蹦老高,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娘,他还怕公廉,其实说服公廉更恰当。公廉会拳脚,曾教甘茂泉功夫,尤其使得一手好棍棒,他耍起棍棒来,出神入化,别人几乎看不到棍棒的踪影,只听“嗖嗖嗖”的响声,如此好功夫,引得甘茂泉好生羡慕,自他六七岁,他就有意拜公廉为师,直到八岁,公廉才正式教他。一开始学,甘培达有些大意,甚至暗地里想让公廉出丑,稍微学了几招,就开始跃跃欲试,有次甚至向公廉使出了“杀手锏”,结果依旧是败下阵来。从那以后,甘茂泉在公廉面前再不敢有半点不敬。
中秋之夜,甘茂泉特意备上几碟小菜和一壶好酒,请来公廉。甘茂泉郑重地给公廉斟酒,公廉拗不过甘茂泉,只得一饮而尽。这时,十六岁的甘茂泉“噗通”一声跪在公廉面前,郑重地说:“虽然您教俺功夫好几年了,但俺从未正儿八经拜您为师,今天起,俺算是正经拜您为师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今往后,您就是俺师傅,俺愿侍奉您到老。”喝了徒弟端的酒,公廉心里高兴,素日沉默寡言的他,脸竟一下子红了,直红到了脖子根。
(四)
正月十五闹元宵,身穿黑缎棉长袍的甘茂泉也来看灯。乌乌泱泱的人群中,男女老少,富贵贫穷,都挨挨挤挤。此起彼伏着各种声音,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戏耍声,大人的嗔怪声,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紧跟着是一通哭声、告饶声,更有嚣张气焰的打骂声。挤上来的甘茂泉等明白过来咋回事,一脚踹到那骂骂咧咧的赖皮身上。原来赖皮是李家庄的李二鬼,终日游手好闲,专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还专门欺软怕硬,方圆十来里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
王玉贤是偷跑出来的,和丫鬟翠儿来看灯。王家大小姐刚买了糖葫芦,还没到嘴边,就听到看到这一切,她不由得对甘茂泉心生好感。王家是当地的富户,家里的地可比甘家多,光雇的长工就好几个。王家大小姐玉贤还有个妹妹,人称二姑娘,玉贤和妹妹虽一母同胞,但姐妹俩性格截然不同,大小姐王玉贤,聪明伶俐,爽快硬朗,长大了越发有主见,什么也要自己拿主意,二小姐王玉惠则温和敦厚,知书达理。俩人相差三岁,早有媒婆踏破了他家门槛,只是婚姻大事,王玉贤一定要自己说了算。然后,十八了,还未有出阁。大小姐不出阁,哪有二小姐的份,再说二小姐年纪尚浅,有继续等下去的资本。
话说,这王家老爷王文轩,一生喜文弄墨,是个讲究人。他爹给他留下偌大一个家产,他也尽心管理,温和谦逊。他还是少有的痴情人,和夫人陈氏情投意合,恩爱有加,陈氏因生玉惠难产而死。咽气前,她嘱咐王文轩一定要好好养大两个没娘的孩子 ,说完,腿一蹬,咽了气。从此,王文轩对俩闺女视若生命,再未续弦。
甘泉洼甘家的家底比起大王庄王家相差甚远,所以康氏对王文轩找人到甘家说媒这等好事,自然一百个愿意,但还是征求了甘茂泉的意见。甘茂泉初听王玉贤头大面方,一张阔嘴,腚还奇大,便有些不乐意。洞房花烛夜,甘茂泉一接盖头,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嘴、俏鼻梁,皮肤白皙,双颊红润,鹅蛋脸儿粉盈盈,好一个标致的美女。
甘茂泉像头不知所措的公牛犊,两只大手搓着,害羞地对王玉贤傻笑。王玉贤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青春美丽,让甘茂泉如腹藏小兔,“扑通扑通”直跳个不停。
王玉贤看着甘茂泉,嗔怪道:“听说你一开始还不愿意,咋了,嫌俺长得丑?”
“没有,没有,你是俺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甘茂泉说完,两颊竟情不自禁生出两朵红晕。
见此,王玉贤含情脉脉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哎呀,俺可是早就喜欢上你了”。
甘茂泉惊讶地问:“啥时候 ?俺咋不知道”。
“你忘了上次路见不平收拾李家庄那个赖皮了。”说完,王玉贤连忙低头不语,害羞起来。这下,甘茂泉倒有些得意,顺势把玉贤搂在怀里。女人柔软的身体一下子瘫入男人的身体,尤其是女人因年轻而挺拔的胸脯触碰到甘茂泉的手臂时,一阵电流袭遍全身,每根汗毛、每寸皮肤、每根神经,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像雨后的木耳,迅速饱涨,迅速充盈,瞬间炸裂,释放,促使着甘茂泉用尽力气去温柔地爱抚,尽情地吸吮,快乐地舔食……
婚后的甘茂泉越发能干,一顿饭能吃八个大馍,当然有时候是没有白馍的,棒子杂面煎饼能吃十张。王玉贤嫁过来带来了甘泉洼人从未见过的八抬轿八大箱,金银细软、铺的盖的、单的寒的,这给甘泉洼的老百姓们添了足足三个月的饭后谈资。至此,村里不管是贫富,嫁女儿的就总觉自己的嫁妆有点寒酸。嫁为人妇的王玉贤天天脸上挂着笑,对婆婆康氏孝敬有加,对公廉也是极尽尊重,每天麻利利做饭,干的湿的,第一碗定会端给婆婆。
想着娘家光马骡就养了七八头,而甘家只一头。这晚临睡前,王玉贤戳戳甘茂泉:“和你商量个事呗!”甘茂泉笑着问道:“啥事?用得这认真劲儿,你说吧。”王玉贤说:“俺想咱家得再添几头牲口,你看就这一头马骡,怪单寒滴。”甘茂泉突然来了精神,回道:“要那么多牲口干啥?咱家那地就那么多了,俺倒想着能多些地就好了。”
王玉贤在娘家甚少干农活,不知道牲口除了扛粮食扛麻线甚至荆条柴草外,还要耕地撒粪。嫁到甘家后,她甚至把唯一的一头马骡当作朋友,看马骡诺大的眼眸子里,放射出温润的光芒,王玉贤就会想到自己小时候,娘早没了,妹妹还小,爹虽然对她千依百顺,万分疼爱,却也各种忙碌,每当这时,她便觉得自己特别孤单。给马骡送草料的时候,她会拍拍马骡的背,和马骡聊上几句,而马骡竟像真听懂了样。
说着,甘茂泉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揩一下王玉贤的鼻梁,打趣道:“你这才进门几天,就开始给俺做主啦,叫俺看,你的当务之急是,是……”。甘茂泉故意卖关子,玉贤急问:“是啥呀?”甘茂泉便提高嗓门说:“是赶紧给俺生个娃娃出来”,说完大笑。这会儿,王玉贤满脸通红,嗔怪道:“讨厌,你真坏。”甘茂泉一个剪刀翻把玉贤按在床上,骤急地猛拽衣服,衣服未尽,甘茂泉的吻一个个重重地砸进玉贤的额头上、腮上,及至嘴巴上,在嘴巴上像是寻到了甜蜜的泉眼,一个劲地啜,一个劲地吮,两条舌龙撕撕咬咬,交缠在一起,谁也不服谁样,谁也不想离开谁样,上翻下搅,腾挪起雾,及至飘飘欲仙,难舍难分。甘茂泉如怒狮咆哮,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用不尽的力气,奔腾跳跃,酣畅淋漓,大胜而归。胯下的玉贤娇喘嘘嘘,轻轻呻吟,像悠扬的胡琴,优美动听让人浮想联翩,又像冲锋号,一次次指挥着那狂奔的雄狮一次次厮杀,一次次猛冲直撞,一次次急风骤雨后,留下斑斑驳驳的落叶和草屑……
(五)
昏黄的霞光笼罩着整个甘泉洼,大豆刚收割,女人们忙着晒豆、压豆、打豆,男人们忙着锄茬、翻土、耕地,霞光照射在黄熟了的豆秸上,鼓鼓的豆荚迸裂开来,数不清的豆粒如黄澄澄的宝石,争先恐后奔向女人撑开的袋子里……此时甘泉洼的女人们大多头顶围巾,一边劳作,一边随意地说笑,让甘泉洼处处飘浸着秋收的喜悦。男人属于大劳力,黄昏到来,一天的劳作也渐渐进入尾声,疲惫的身躯即将结束一天的忙碌,像是被掏空,但心情却明显大好。
田垄上,甘茂泉走到公廉跟前,悄声说:“师傅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还想您帮参谋参谋。”
“啥子事还需要俺参谋?”。
“俺想再置点地,俺爹死时,紧挨着渔窝那石头洼子的十来亩地,由村里张家买了去,俺想再买回来,不仅买回这些地,俺还心思再多买点。”
一向沉默寡言的公廉说:“土地是命根子,不是遇上难事,谁愿意卖啊?”
甘茂泉没再吱声。他让公廉先收工,自己一个人在田垄里,弯腰蹲下,把翻耕过的土壤捏了又捏,然后用手掌攥起松开,松开攥起。沟垄里还有白天没捡到的豆虫,甘茂泉顺手抓起,放在掌心,看着这种小生物慢慢蠕动,一下子想到自家被迫卖地时的无力,像极了这柔软的豆虫,他心里一阵难受,自己不甘心,一定要把爹留给自己的家业做大。
秋收后的清晨,晨光熹微,秋露打到枯黄的草叶上。甘茂泉扛起镢头,四处望望,确保没人后,他不顾打湿的裤脚,急匆匆朝渔窝方向走去,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到了这渔窝外围。他驻足,闭眼,深深地吸气吐气,蓦的,他睁开眼,望向现在是张家、曾经是自家的那十来亩地——受渔窝水源充足的影响,这里绝对是沃土良田。
甘茂泉来到地头前,这里是一米多高的矮崖,他先是扔掉镢头,然后十指交叉,拢起了头发,从头顶拢向后脑勺,直到脖子,最后狠狠地用力压下去,直到原本不乱的头发更熨帖地贴着头皮。突然,甘茂泉抓起地上的镢头,麻利地在崖腰上刨开一个洞,然后用枯黄的草堆叠在洞口,放上枯枝败叶,因为刚翻耕了地,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个伪造的洞穴。做完这一切,甘茂泉拍拍身上的碎屑,继续向西走,很快,来到了白家的地前,在这里能隐隐约约看到渔窝袅袅升起的水雾,浓密的绿荫,映在半明半黑的天色中,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袭来。甘茂泉心里揣着自己的主意,坚定自己的计划,没有露出半点胆怯,他照旧是挖了洞穴,然后急匆匆离开。
赶在天大亮前,甘茂泉回到了家,遇上到院子里倒夜壶的玉贤。俩人四目相对,默契地微笑。一会儿,甘茂泉像啥也没发生一样,换装,洗脸,早饭做好了,公廉也准时来上工了。王玉贤叫上西厢房的婆婆康氏,四个人在院子里石桌上,唏哩呼噜喝着棒槌面粥。王玉贤喝着喝着,突然心口窝一阵泛酸,要呕吐,可又呕不上来,一旁的康氏看了,笑眯眯十拿九稳地说:“茂泉她家的,你是有喜了”。王玉贤听了害羞地低下头,甘茂泉则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忍不住跳脚起来,走到王玉贤面前,说:“俺要当爹,你要当娘了”。守着婆婆和师傅,王玉贤嗔怪道:“哎呀,看你高兴的。”说着,向他递眼色,很快,甘茂泉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喝着碗里剩下的粥。
早饭吃罢,甘茂泉和公廉下地,王玉贤提着一桶衣服到村东边的河里去浆洗,不过,很快又回来了。不等把衣服晾上,她先跑到婆婆屋里,大声对婆婆说:“娘呀,可不得了了,刚才俺到河里去洗衣服,你猜听到了啥闲话!”
康氏问:“啥闲话?”
王玉贤把食指放到嘴巴前,突然降低声音说:“他们说大早上看到有黄鼬现身呢!”
康氏急切地问:“呀,这是又待出啥祸事啊!”
王玉贤继续说:“听说白家和张家的地头上都见了,他们说,他们说……”
“说啥?你快说啊。”
“说和俺爹当年遇到黄鼬的情况一模一样呢。”
康氏脸色大变,继而,一阵静默。
出了甘家东门,便是一块平坦的地儿,这里算得上甘泉洼最热闹的地儿。每逢村里有事,需召集大家,便来这里。村里每年农历二月二唱大戏,由专门的戏班子来这里唱。方圆十里七八个村子就甘泉洼每年唱戏,且一唱三天,一天三场,上午、下午、晚上,因为这时还没开始一年的劳作,青壮老少,男男女女全村上下都喜欢听戏,就是外村的人,也会三五成群,相约而来,也有本村的邀请外村亲戚来看戏的,把甘泉洼这有限的平坦场所挤得黑压压乌泱泱。就是平日里,只要不刮风不下雨的丽朗天气,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定会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除了晒太阳,他们还会攀谈一番,东家长,西家短,再由这些老人各回各家,有意无意地一说,这样,不出三五天,全村上下就传遍了。要说这第一个传播的人,就完全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第一个说的就谁也不知道了。
总之,张家和白家地头上出现黄鼬的事,很快就传遍了甘泉洼。和上次一样,人人惊惧,且都不约而同,由各家的女人出面,挎上挎蓝到村西边的庙里祭拜上供。除此之外,他们见了张家和白家的人,只要未出五服,就不约而同躲得远远的,张白两家如洞中老鼠瞅到猫一样,再不敢出门。眼下,小麦已进入蜡熟期,只等着收割了,可往年给两家割麦的长短工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即使出价再高,也不敢接这两家的活。没几天,麦粒炸开,脱离表皮,飞溅到地上,而此时别家早就割完晾晒耕地播种……。这日晌午,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黢黑黢黑的浓云压下来,把甘泉洼笼罩得伸手不见五指,一道闪电飞速滑过,紧接着,滚滚雷声“轰隆隆”响彻天际,像是要把天揭开炸翻……村里又传来风言风语,黄鼬又要报仇了,报仇前要下三场雨,这是第一场。接下来也有传言,谁接手挨着渔窝附近的地就不会有啥好果子,甘培达以前是,死了俩儿子,自己不到五十就阳寿尽了。张家白家都沉不住气,两家一合计,在村里表示要低价卖地,为了尽快出手,邻村也得了这两家卖地的消息,可谁敢买啊,明明是躲还躲不及的事。
甘茂泉却与众不同,在卖地消息发出五六天的时候,他决定要买,并且大张旗鼓地表示绝不会像当年张家那样借机压价,而王玉贤却持反对意见,俩人甚至在院子里大吵,王玉贤不买的理由显而易见,而甘茂泉要买的理由是反正自己早就改名了,并且当年自己求了护身符,再说张家那块地头本就是甘家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俩人吵得甘泉洼人尽皆知,最终张白两家挨着渔窝一共四十多亩地悉归入甘茂泉囊中。
当晚王玉贤特意做了几个好菜,还给甘茂泉温了酒,俩人有说有笑,等一家人都睡下后,俩人在皎洁的月光下,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对,你侬我侬,缱绻深情,比初夜时更让人羡慕。也因为这件事,甘茂泉把全村的大难题解决了。敢担当、命硬的说法就在全村上下男女老少中传开来。
王玉贤用自己的嫁妆,给甘家买了四十多亩地,还另外买了三头大青骡子。不仅甘茂泉对她刮目相看,连康氏也暗暗服气,越发喜欢这个儿媳。第二年清明后没几天,王玉贤生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婴。甘茂泉见了儿子第一眼,喜欢得不得了,当即和王玉贤商量:“玉贤,我看这孩子的眉眼随你,他这一来就给咱家带来好运气,把福气带来了,咱就叫他家福吧。”玉贤当场叫好。甘茂泉还特意到母亲康氏的屋里,禀告了母亲,并谦逊地说:“娘,您说家福这名字咋样,您若觉得不好,您再给取个,俺和玉贤保准依着您。”康氏笑道:“只要没病没灾,长长命命地就好。家福这名字挺好,就这样吧。”
甘泉洼有个张姓破落户,祖上还出了个乾隆六十年的举人,到他老子时,原本家里有六七十亩地,无奈老子死了,小子又是不务正业不走正路的主儿,小小年纪,不正儿八经成家立业,倒是成天喝花酒逛窑子,这两年还偷学上了抽大烟,这样,没出一年,家里就被他挥霍殆尽,最后找到甘茂泉,求着便宜地买了他的地。甘茂泉说自己不能乘人之危,好说歹说,最终以正常价买了王家十亩地。这样下来,甘茂泉已近百亩地,成了甘泉洼地最多的户。
这几年,但凡需要女人出面办的,红白喜丧、吃穿用度、大小家事,康氏都交给儿媳照料。显然,王玉贤里里外外也的确是把好手。除此之外,王玉贤还坚决按照甘茂泉的意愿,要紧的是生十个八个他俩的娃。自从甘家福出生后,王玉贤隔两年抱一个,先后又生了家祥、家平和成芝,家平生下来没几天,不幸夭折。成芝是女孩,除了爹娘,上面俩兄长也都稀罕这个小妹妹。
(六)
一年到头,也就冬天,庄户人家可以心无挂碍地歇着。女人则一年四季忙碌。公廉虽还算壮实,但再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香杏也经常来甘家坐坐,和王玉贤坐在堂屋纳鞋底儿,帮着干些家务活,两个男孩围着屋子跑来跑去,成芝坐在王玉贤旁边的小椅子上,看着母亲做活。两个男孩调皮,一会儿就玩腻了,吵着到院子里玩。
甘茂泉穿过院子,走出门楼,来到公廉这里,看到公廉正叮叮当当敲敲打打做长条几,轻声唤道:“师傅,和你商量个事。”“啥事?”
甘茂泉一字一顿地说:“俺寻思咱这地越来越多,打的粮食也吃不了,现在南仓里囤的粮够咱吃个三五载,咱这方圆二十里也没个米行,俺听玉贤娘家一个远房亲戚说,人家在南边大地方做米行生意,俺心思能不能也在咱这做做试试?”
公廉应声道:“嗯嗯,这种大学问俺也不懂,你要是拿定主意了,俺豁了老命支持你。”
说做就做,不出仨月,甘茂泉到了王玉贤在上海的亲戚那里,先从学徒开始,不到半年时间,甘茂泉就基本掌握了米行的业务。回到甘泉洼已是第二年冬天,不过,“富康米行”的招牌很快就挂出来了。除了自家的粮食,甘茂泉和公廉方圆四五里收来庄稼,然后向外卖。起初没人愿意买,也很难理解,但天助甘茂泉,接下来的第二年,遭遇大旱,小麦颗粒无收,等玉米、大豆要收获时又遭遇蝗灾,减产一半。富康米行大赚了一把,第一桶金就这样赚得盆满钵满。
一眨眼的功夫,十多年过去了。
富康米行早在城里落了脚,家福、家祥也渐渐长大了,连成芝也长成了十三岁的姑娘,除了公廉,甘家还雇了两个伙计,一个负责算账,一个负责台前称米卖米。起初,算账的活路需要甘茂泉亲自过目,慢慢的,等家福长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米行的生意渐渐地由家福来掌管。闲下来了的甘茂泉在院子里养养花种种草,每天没事就弄弄这些。家福从小不喜欢读书,却喜欢算术,算盘打得噼噼啪啪又快又准,他还遗传了父亲的勤快能干,又遗传了母亲的精明热情,不出三年,家福就把米行搭理地井井有条,妥妥帖帖,米行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家祥并不喜欢拨弄算盘珠子,他甚至讨厌算盘,他宁愿留在甘泉洼,上山摸鱼,下地逮蚂蚱。有段时间,甘茂泉让家祥也来米行里学点东西,锻炼锻炼,可他宁愿赖在甘泉洼,陪祖母康氏说话聊天。家祥从祖母的嘴里听说了渔窝的故事。可如今,生发在家祥内心深处的渔窝,不是可怕,也非恐惧,而是神奇,甚至诡谲。骨子里倔强不屈的性儿日趋蒸腾出来,迫使他一定要到那里看看。
甘茂泉遛鸟回来,发现米行里一位穿着不寻常的顾客。头戴黑色礼帽,身穿笔挺的黑色套装,和当地人穿的长衫不一样,脚上的鞋子油光发亮,也和本地男人穿的布鞋不同。这个人的着装让甘茂泉隐隐不安。不寻常的顾客是由家福接待的,这个斯斯文文的男人用稍微吃力的中文介绍,他要做一笔大生意,需要很多粮食。家福一听要做大生意,心里自是开心,其实他并不关心客人具体用粮食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多粮食?他关心的是要多少,什么时候要,什么价位?从这笔生意中米行到底能获利多少?但是这位神秘的顾客并没有说买粮的具体时间,更没有说到底要多少斤?家福只知道这位顾客叫白和平。
甘茂泉听了家福的话,总觉没那么简单,他早就听说东北早已闯进了日本鬼子,之所以叫鬼子,是因为这鬼子凶残至极。据说都是长了红眼睛绿眉毛,血盆大口,不管男女老少,统统不放过,杀人吃人就像踩死小蚂蚁那样稀松平常。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日本人专找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绳索绑了四肢,把头塞进冰窖,然后每隔一个小时观察一下他们的耳朵冰冻的情况。具体怎么了解冰冻的程度呢,那就是每隔一个小时拽出一个,用力牵拉,冻得利索了,猛力牵拉,一拉就下来,一拉一个准。甘茂泉甚至不太相信日本鬼子的暴行,这哪里还是人,这是彻头彻尾的畜生,不,连畜生都不如。不过,甘茂泉也只是听说,他实在不愿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
半年后,日军沿津浦铁路向山东进犯。
半年的时间里,外面发生了天大的变化,富康米行里也发生了变化。王玉贤做主,给家福迎娶了她叔叔家的二女儿,这样侄女变成了儿媳,亲上加亲,这位王家二小姐叫王淑娥,知书达理,小时候还跟先生念了几天书,识得不少字,长相秀丽端庄,细眉细眼,一副可亲样。家福自然挑不出毛病,他娘给找的媳妇,谈不上多么喜欢,却一点也不讨厌。
已经十八岁的家祥依旧是老样子,执拗顽劣,他不喜欢待在米行,更多时间留在甘泉洼。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和张家的三姑娘雪丽好上了,他们同年生人,家祥只比雪丽大一个月,但打小雪丽都喊他“家祥哥”,他俩的事,双方家人也都知道。家祥虽然调皮,但为人正直,八九岁的时候,就爱打抱不平。甘泉洼和他差不多一样大的孩子,都怕他,也服他。其实甘茂泉也觉得,家祥既像自己,又不像自己,他身上有股子沉静的狠劲。当初,王玉贤不同意儿子和雪丽交往,家祥以绝食抗争,果真一个星期滴水未进。诸如此类,甘茂泉领略过多次,孩子大了,爹娘也为不了主,既如此,眼不见心不烦,也就随他去了。
张雪丽是甘泉洼一等一的美人,翘鼻辣眼,眸亮有神,皮肤白皙,一头乌发,身材苗条,神采奕奕。家里条件又好。张雪丽长到十三四岁,就被方圆五六里条件好的人家盯上了,上门说媒的把她家门槛都要踩断了,可她眼里只有一个甘家祥。
爱情像火种,一旦种进了年轻人的心里,就会生出一团火,这团火在一对恋人的躯体里熊熊燃烧,让他们勇气大增,不惧任何。村里传的邪乎的渔窝,雪丽自是害怕,从小她也不曾去过,但现在,十八岁的她,为了维护他们的爱情,竟和家祥约好在渔窝见面。事实上,渔窝里面,竟这般美丽。春天,地上各种颜色的野花,万紫千红,遍地芬芳,矮矮的草丛,一簇一簇的灌木,翠色欲滴,生机勃勃。不时,会有松鼠、雀鸟因为蹦跳飞翔发出大自然独有的声音,一眼看不到边的各种高大的树木,像一把把大伞撑住了天,让生活在这里的一切动植物悠然自得、轻松惬意。夏天,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里有水草鱼虾,还有光滑的鹅卵石,水声潺潺,静谧悠悠。秋天,各种山野浆果,红的搓搓盘(野草莓),黑的满天星,黄的灯笼泡,紫的葡萄串,还有野生的甜瓜、桑葚、赤梨子(钙果)……。就是冬天也绝没有传说中的阴森可怕,而是一幅别样美景:上了冻的溪流如弯曲有致的玉带,遇上大雪,白雪皑皑,整个渔窝如冰雕玉砌的仙境,又像冰清玉洁且不谙世事的少女。秋天的各种浆果落在地里,被雪埋住,只等春天一到,又会发出新芽,长出新枝。
冬日的午后,街上鲜少有人。太阳肃穆端庄,笼罩着整个甘泉洼。雪丽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渔窝,她远远看到,家祥已在那里,不过是蹲着的,上半身被一束灌木丛遮挡,再走近细看,家祥哥面前竟躺着一个壮年男人,左腿被血染红,家祥正用布条包扎。见雪丽来了,家祥顾不上起身,只是回应她一个温暖又严肃的眼神。包扎完,家祥用力把受伤男子连拖带抱到干燥的地方。受伤的男子叫韩大川,是一名有坚定共产主义信仰的年轻人,活跃在鲁中南地区,经常深入工人、学生中宣传共产党的主张,秘密发展党员。这次日寇直驱山东,南下逼近济南,负责情报引导的韩大川得知这一消息后,急需把消息传达给鲁中地区的指挥部,让他们尽最大力量狙击敌人,好拖住日军进军鲁南地区的脚步,避免遭受更大损失。与此同时,他在执行任务时,被汉奸出卖,险些被抓。他仓皇逃脱,逃脱途中,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头发、贴着他的头皮飞驰而过。九死一生,他左腿中枪,然后带伤一路向东,不知过了多久,晕倒在了渔窝。
看到韩大川鲜血淋漓,人事不知,家祥猛地撕破自己的衣服,为眼前这个与自己不相干的陌生人包扎。看样子,即便不死于失血过多,大冬天的这样单寒地过一夜,十有八九会被冻死。家祥思忖片刻,果断地对雪丽说:“不行,咱不能见死不救”,雪丽连声附和。
一对青年男女美好的约会断弦般戛然而止。
接下来,家祥偷偷把韩大川安置到自家一间闲置许久的厢房里,还端来热水和馍馍,喂给韩大川。逐渐苏醒过来的韩大川,心急如焚,怎样才能尽快把信息及时传递出去呢?他躺在炕上,瞅着家祥,见他不像坏人,坏人不会救他,可他是否信得过呢,韩大川千焦万虑。可再不能延迟,家祥让他吃馍,他说:“日本鬼子在咱国土上一天,咱的馍就吃不安稳。”家祥诧异,却不言语,只认真地盯着他。韩大川见家祥眼中发光,一脸豪气,忍着痛伤,鼓足力气,慷慨激昂道——
“东北三省虽然距离我们山东远,但和我们山东一样,那里的百姓是我们的同胞,他们祖祖辈辈在那里繁衍生息。而日本鬼子有自己的家,他们却要漂洋过海来到我们的家,为的是欺负我们,烧杀抢掠,把我们的同胞杀掉活埋奸杀,烧光杀光,还要侵占我们的家,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行径?我们就天生软弱,任他欺凌吗?看看吧,日本鬼子蹂躏我们国土,屠杀我们同胞,兽蹄所至,庐舍为墟。如今,又盯上了我们山东,侵略山东,直到侵占全国,如果我们不奋起反抗,那么我们将国破家亡、家亡人灭……”
家祥心中燃起强烈的火花,他觉得自己得干点什么,必须要做这件事。与此同时,韩大川觉得可以把最急迫的任务交给家祥了。
也是这个时候,家祥知晓了韩大川的名字、身份以及上述关于他的故事。当然,家祥没有让韩大川失望,他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最大程度地挽回了损失。
(七)
冬日清早,除了公鸡打鸣报晓、狗狂吠外,甘泉洼的一切都是那么肃穆宁静。就说狗叫吧,往往是一只狗叫了,然后分布在各家的很多条狗如回应朋友样,“汪汪汪”叫起来,又像是彼此示威,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于是,甘泉洼的早晨便响起一阵起伏的狗吠声。韩大川走后,家祥每天不等鸡啼狗吠,就起床来到院子里,拿起公廉给父亲、父亲又给了他的棍棒耍起来。
耍完后,他常常陷入惆怅之中,该不该告诉雪丽,虽然他叮嘱雪丽,关于韩大川的事绝不能提,但他自己铁了心要干的大事,到底该不该告诉雪丽呢,他做好了杀敌的勇气,他也想好了献身的结果。这样下去,不是耽误了雪丽吗?即使自己安然无恙,可他也拿不准要多久,而女孩的青春短暂得犹如烟花,稍纵即逝。可他又舍不得雪丽,想来想去,家祥决定先不告诉雪丽,他先离开甘泉洼,找队伍去。
穿着讲究、举止斯文的白和平第二次出现在富康米行时,他向家福提了两点要求,第一,把米行里所有的粮食都卖给他,明年初春就需要,这样算来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第二,他给家福带来了礼物,一盒人参、几支灵芝,让家福一定收下。家福觉得这个叫白和平的客人太客气,买米,还要送礼物。
这天晌午,家祥来到大荒山,因连续几天赶路,很是疲乏,他决定在大荒山歇息一会。谁知,刚坐到一块矮木墩上,从天降下大片布网,一下子把他收拢住,还没醒过神来,家祥已经被吊到一棵高大的楸树上,下面是四五个彪形汉子,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样貌不差,却只有左耳,衣着相对板正,腰间别着一把半自动手枪,一看就是这几个人的领头的。
其中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没好气地吆喝:“哪来的?来这找死咋?”
家祥:“爷爷我还年轻,还想多活两年。”
另外几个汉子也骂骂咧咧。
左耳朵站在几个汉子中间,靠前一步,示意把家祥放下来。家祥梗着腰板,昂起倔拗的头颅,他并不看左耳朵,而是目视远方。
“是条汉子!”说罢,左耳朵轻拍一下家祥的肩膀,紧接着又一计重拳捶在他的胸膛。
在左耳朵的力邀下,家祥只能暂时留下来。
连日来,家祥跟着左耳朵和弟兄们活动,神出鬼没在大荒山一带,他们打家劫舍,专挑有钱的户。有次,两个弟兄抢了一个贫苦的寡妇家,那寡妇上有婆母,下有小儿,她家婆母又气又怕,在家徒四壁的土屋里上吊死了,左耳朵知道后,不仅把抢来的粮食,连同一笔钱,一并奉还回去,还当着众弟兄,狠狠抽了抢劫的俩弟兄三十鞭子。
一次抢夺城里一家大户时,家祥看到几个士兵,竟有些出神,左耳朵敲敲他脑袋说:“那是日本兵”,随即恨恨地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次又得黄。”转过两条街,拐到一个街口时,家祥看到了他家的米行,他还看到几个日本兵站在米行门口,左耳朵示意他赶紧离开,省得惹麻烦。当然,家祥并没有告诉左耳朵米行是他家的。这次打劫虽然败兴而归,但家祥无意中听说日本兵将占据胶济铁路大荒山矿区 ,意欲攫取胶济铁路沿线五十里范围的矿山开采权。
慢慢地,家祥对左耳朵有了些好感,他心中升起强烈的热情,他要把以前韩大川给他讲的那些故事讲给左耳朵听,他觉得这非常有必要。
富康米行又一次接待了温文尔雅的白和平先生,其实也是这一次,家福才知道白和平真正的名字叫野田次郎,是日本人。而在这之前他只说自己来山东做生意,并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国人,当然家福也没问,而这次也是野田次郎主动说起的,不同的是,这次野田次郎身后还跟着六名持三八式步枪的日兵。这几个日兵身着黑衣,像僵尸一般,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不禁让人冷颤。
野田次郎依旧文质彬彬,一板一眼对家福说:“甘先生,我是有诚意的,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甘先生也要拿出你的诚意来才对。”
家福客气地说:“你说吧,俺咋样才算有诚意?”
“大日本皇军很快要打一场大仗,需要有甘先生的粮食支持,如果甘先生能拿出所有的粮食无偿送给大日本国的军士,甘先生就是为大日本皇军立下大功劳的人,大日本皇军不会亏待甘先生的。”
这一通话说完,家福气急,心想,前几天还说买,这才过了几天,就成了无偿送,这不是明摆着抢吗?家福自然反应,一跺脚,急莽莽说:“都给你们,俺们吃什么喝什么?”话音未落,野田次郎后面的几个黑衣人便上前一步,几个人手里的枪膛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瞬间,齐刷刷对准了家福。
家福看事不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忙赔笑脸:“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野田次郎示意黑衣人撤枪。
“先生,这才是冬天,小麦要收,还得小半年时间,俺全部给你,俺们自己都活不了口啊,能不能给俺多少的留点?”家福有些不甘心,略弯着腰请求道。
野田次郎毫不理会,几个黑衣人又一次靠近家福,又是整齐划一穿破时空的“咔嚓咔嚓”声,这时,野田次郎猛一挥手,冷冷地对家福说:“能不能,问问他们手中的枪就知道了。”
家福如梦方醒,这个叫野田次郎的人,明明前几天还温和可亲,一派温文尔雅,说话还那么客气,还不叫野田次郎,怎么突然就成了日本人,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如果不答应他,显然是要掉脑袋的。他原以为可以先答应下来,接下来可以再缓和一下,可野田次郎示意一个黑衣男子拿过一份合同,说买粮合同已经拟好了,只剩下签字就行了。家福哆哆嗦嗦接过合同,大脑混沌如泥浆,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内容,但还是哆嗦着签了字。野田次郎走后,他才发现自己裤子浸湿了一大片。
自从上次碰上日本兵,没几天,家祥自己偷偷来过一次米行,没想到,常年不管米行生意的父亲也在,家祥知道了日本鬼子要空手买粮的事,坚决不允。甘茂泉和家祥一个主意,宁愿把粮喂狗,宁愿自己饿死,也绝不能把粮食卖给日本人,更甭说送了。家福却犹豫,他真切感受到杀人吃人这些都是日本鬼子不眨眼就能做出来的,他想到这些年一个人撑着富康米行走到今天着实不易,富康米行是他的心血,如果米行不在了,一家人未来的处境,他想都不敢想。甘茂泉作为一家之主,眼下他做了一件果断的举措,那就是连夜把王玉贤、王淑娥、成芝等所有女眷送回甘泉洼。
这天,距离交粮时间还有三天。吃过晚饭后,甘茂泉叫来公廉。已两鬓斑白的公廉,并不糊涂,他知道甘茂泉叫他一定有事,还是重要的事情。甘茂泉凝望着公廉,眼里充满了歉意,犹犹豫豫张嘴道:“师傅啊,您跟着俺们家一辈子了,让您吃了不少苦。”公廉愣怔,条件反射般闷声问:“咋了?说这些折俺寿的话。”
甘茂泉示意公廉不要打断,继续缓缓地说:“师傅,俺从十岁,就跟您学耍棍子,有时,俺觉得您不像师傅,倒像父亲,咱爷俩身上都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拗劲,哎,又说远了。”
甘茂泉轻咳一声,强迫自己转回话题:“师傅,日本人要空手买粮食,家福心疼那粮食,俺不心疼,俺心思着咱一旦和这日本人做了这笔生意,吃亏倒是小事,咱就成了汉奸了,咱还是人吗?”
公廉知道茂泉还没有说完,不回答,只耐心听着。
甘茂泉继续说:“俺也心思好了,今晚您就回甘泉洼,那里女人多,还得需要人拿主意,再说了,您年纪大了,从哪里来,也该回哪里去了,这以后,富康米行的活您就别再干了,日本鬼子打不到咱甘泉洼,您就在那里好好过完下半辈子,也算是俺孝敬您老人家的。”甘茂泉说罢,把一小布袋银元递给了公廉,“师傅,你必须拿着,就当俺孝敬您的。”
公廉攥着那一袋银元,来不及推辞,甘茂泉已经离开。等公廉走出门外,来到院子里,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打着旋儿往下飞舞着。公廉把银元捧在胸前,伫立良久,雪片儿打在他的头上、身上,钻进他的脖子里,很快成了一个雪人儿。
这个雪夜,家福像蔫了的茄子,找到甘茂泉:“爹,咱们只存了三年的粮,真不留点今年的新粮?” 甘茂泉一下子把桌子上的茶杯推到地上,喉咙里同时发出干涩却不容置疑的“一粒粮也不会给他们。”家福听了腿发软,“爹不交粮,咱就没活路”。甘茂泉狠狠地说:“大不了一死!”,顷刻,他又缓过神来,缓缓地对家福说:“明天把伙计们全部遣散,不用上工了,还有你,你明天也回甘泉洼,你娘你妹子还有你媳妇儿还都指望着你养他们。”家福笃定父亲早已计划好了,便不再吱声。
安静异常的雪夜,父子俩忙活到第二天凌晨。天一放亮,家福就按父亲的意愿安排了下去。甘茂泉从屋里的窗户看到家福临出门的背影,突然就一阵心酸,像有什么东西噎到喉咙,堵得难受,让他特别不舒服!
(八)
最近,家祥三番五次鼓动左耳朵抗日,疾呼我们的矿山绝不能落到日本鬼子手里,等家祥又一次偷偷离开山寨来到城里时,左耳朵便对他提高了警惕,派人跟踪了家祥。跟踪家祥的小李头回来汇报说,家祥进了富康米行,只待了一袋烟功夫就出来返回寨里了。
这天,大荒山左耳朵的山寨里,因为成功打劫一家经营丝绸的富户,除了金银财宝外,还从这家厨房里掠出两个猪头,当晚,几十个弟兄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意。家祥不想喝酒,只吃了几口猪舌头,这家丝绸店离他家米行仅仅隔了两个档口,他想着日兵夺米的事,也就没有心情吃喝。左耳朵端着大碗酒来到家祥面前,邀他一醉方休,家祥突然接过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好,是咱自己的弟兄。”左耳朵连声喝道。家祥猛地站直身子,对着左耳朵,也是对着众弟兄,大声说:“大哥,俺是城里富康米行家的老二。”左耳朵并没有表现出惊奇,但几十名弟兄却不约而同发出疑惑“大户人家不愁吃喝,来这干啥?”家祥转而用恳求的语气,对大家说:“俺想麻烦大家把富康米行也抢了。”众弟兄更是一脸困惑。随后,家祥义愤填膺地讲了日本人要空手买粮、侵占大荒山矿山的事。
这晚,只甘茂泉一个人留在了富康米行,他从柜台转到仓库,从仓库转到卧房,再从卧房转到院子里,最后又来到了柜台,他伸手拨弄起算盘,发出脆脆的响声,他又一次来到院子里,看着这里的一砖一瓦,他又想起自己才开米行的情景,虽然有公廉和王玉贤的全力帮忙,但还是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不过遇水上桥遇坡翻坡,甘茂泉天生一股不服气的精气神,就这样米行一点点壮大,从最开始的柜台、仓库两间屋,到现在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大大小小几十间屋,他是多么不甘心。一阵冷风吹来,他浑身一颤,但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来到院子里,明明白天才停了的雪,这会又飘起来了,甘茂泉提上棍棒,在院子里耍起棍棒,唰唰唰,越耍越精神,越耍越清醒,甘茂泉心里越来越亮堂。
左耳朵急于打日本鬼子,轻敌冒进,带领弟兄主动出击,试图在半道袭击日本鬼子,给鬼子来个下马威。谁知,日军先头部队兵力精锐,大炮、重机枪、坦克,应有尽有,而左耳朵和弟兄们只有有限的步枪和手榴弹。左耳朵和弟兄们各自紧靠着石块垒起的胸墙,瞪大眼睛注视着敌人,日军一到预定袭击的地点,前面两排日兵刚一踏上预先埋好的地雷,随着“轰”的一声,前面几排日军被炸翻,与此同时,只听左耳朵一声令下,弟兄们一齐向日军射击。立时,两方对击,硝烟弥漫,弹片碎石乱飞。日军有上百名,而左耳朵只有几十名弟兄,且武器装备悬殊,左耳朵这边已有弟兄伤亡,眼看战事不利,左耳朵紧急指挥撤离,撤离途中,左耳朵被日军的大炮击中背部和腿部,伤势严重,最终在几个弟兄的掩护下,撤离到距离大荒山矿区五六里的洪峪。
洪峪往南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这里只有一条悬崖峭壁的进山路,山路很窄,勉强通过一个人,需得弯腰攀岩而上。左耳朵和众弟兄们的山寨就安扎在这群山之间。家祥赶到洪峪,见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左耳朵,虽然他不同意主动冒进,但他更知道左耳朵是为了保全富康米行,为了替他出气。血一点点从左耳朵的前胸后背渗透出来,家祥用力撕开自己的衣襟,又快又轻地包扎。“大哥,你醒醒,大哥……”家祥一声声轻唤着晕过去了的左耳朵,一边慢慢喂左耳朵温水。旁边几个弟兄耷拉着脑袋站着,把俩人围拢了起来。
不一会儿,众弟兄齐声呼喊:“醒了,当家的醒了。”
“大哥,您醒了,俺是家祥,甘家祥。”
左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向四周扫了一眼,他试图坐起,但几次都失败了,他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只手抓着家祥,一只手指着站着的弟兄们,眼睛最后定格在家祥的脸上,他嘴里艰难地挤出“兄——弟——们,都都——交给——你了。”说完,头一歪,断了气。站着的弟兄倏地一齐跪在左耳朵身前,大喊“当家的,你醒醒,你醒醒,当家的……”
家祥攥着左耳朵的手,许久,才松开。
卖米日子如期而至,野田次郎来了,还有十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富康米行大开着门,柜台前却没有一个人。气急败坏的野田次郎下令搜查,紧接着,公廉如猛兽般从柜台后面的门帘下冲出来,他高喊:“他们都走了,就俺一个人看家,有什么事,由我说了算。”
野田次郎上上下下打量公廉,问:“你说了算?”
公廉连声说是。
“那说好的粮食呢?”
“不知道”
“带我们去看看粮食。”
“粮食早卖没了,就是有,也不会卖给你们这帮畜生”。
野田次郎恼羞成怒,嘴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并用手做出杀掉的动作,随即,一枚子弹穿过了公廉的头颅,接下来,是第二枚,第三枚……公廉就这样倒在了血泊中。
在米行后院西侧的一间厢房里,躺在竹椅上双目紧闭的甘茂泉,听到了枪响,他的脑海突然掠过小时候跟师傅学棍棒功夫的画面。其实,种地也是师傅教的,八九岁的他分不清谷苗和马尾草,师傅就一遍遍地和他比对,他对他永远是那么耐心,从没有怨言,他提出什么要求,他都答应,但是他若偷懒,他一定会狠狠地惩罚。他和他甚至是忘年交,在甘茂泉心里,对公廉有的是尊敬和感恩,从不把他当长工看,公廉也从不恃宠而骄,他除了教他棍棒,教他种地,极少说话,时刻恪守本分,从不把甘茂泉当作徒弟,他是主子,对于甘家男女老少,公廉永远都是实实在在,从不耍滑头,除了正事需要言语,他平常几乎不会多说一句。让他回甘泉洼,他一定猜到了要发生危险的事情,危险的事情,他一定要替他——他的爱徒,他的朋友,他的主子。想着想着,甘茂泉眼含热泪,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要养足精神,不能让师傅白白死去,除了毫无畏惧,他还表现地悠哉悠哉。
等日兵和野田次郎闯进他所在的厢房,站在他面前时,甘茂泉缓缓地问:“你们是哪来的贵客?怎么闯到敝人的民宅?”
许是没有料到甘茂泉会如此淡定,反倒突发新的鬼主意,野田次郎立时换了一副笑脸,用刻意的谦和问道:“阁下是?”
“甘茂泉。富康米行的东家。”
“甘老板,久仰大名。”
“不敢当。”甘茂泉冷笑道。
野田次郎开始露出狰狞的面孔,甘茂泉则表现得大义凛然,神采奕奕,两眼发出亮闪闪的光,显然,比之前精神了很多。
野田次郎不悦地说:“看来甘先生不愿意和我们大日本皇军合作,卖粮食的诚意一点也没有。”
甘茂泉毫不示弱,斩钉截铁道:“俺是中国人,粮食只卖给中国人,你们要吃粮,回自己家吃去。”话音一落,几个端着枪的日兵,迅猛转身。谁知甘茂泉比日兵快了一步,在他们扣动扳机前,甘茂泉翻身跃起,拿起棍棒,一棍子抡出去,从左到右,闪电般划过,四五个日本兵哎呦一声倒地。与此同时,甘茂泉被击中了胸膛,他依旧紧握棍棒,使出浑身之力扑向野田次郎,棍棒还没有抡到野田次郎身上,子弹已打进了甘茂泉的身体,胸膛、头颅、胳膊……一粒粒的子弹进入他的身体,幻化成一朵朵鲜红的花,他并不觉痛苦,他甚至脸上现出微笑,当他即将躺下的时候,他还是用了力,也许是身体倒地的一刹那的自然震动,他藏在衣襟里的炸药,就这样,随着一声巨响,富康米行里的十几名日本鬼子,还有那个一阵鬼一阵人的野田次郎,有的和炸焦的粮食,一起在半空中飞舞,有的当场着地,和震落在地的粮食一起纠缠着,有的在空中翻转,但最终的结果都一样——人和粮食都倒在了纷飞的地面。鲜血飞溅,甘茂泉已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失重的白鸽,从天上漫无目的飘下来,飘下来…….
挺向大荒山矿区的日兵,刚一进洪峪,就被家祥事先掩埋好的地雷炸了个人仰车翻,几乎是同一时间,身处几十米高的悬崖峭壁间的家祥和弟兄们,他们愤恨满怀,振臂高呼“为当家的报仇”,随即对日军展开了猛烈袭击。因为左耳朵的阵亡,弟兄们个个威猛骁勇,他们身处掩体之内,又有枯树杂枝乱石遮挡,家祥亦早有安排部署,真可谓以一敌百,直打得日军鬼哭狼嚎,掉头鼠窜。
日军撤退途中,韩大川带领的八路军及时赶到,和家祥他们前后夹击,最终,这场因日方侵占大荒山矿区引起的战斗,以日军战败而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