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正月十五,我大概八九岁的年纪,父亲骑大金鹿自行车驮着我,到城里去看玩十五,大金鹿蹬到村南边的小路上时,因前夜降雪路滑,我们被摔得人仰车翻,父亲起身拍净我身上的雪渣,把我抱到后座上,然后小心翼翼推着大金鹿回了家。自那次被摔后,父亲再没带我到城里看玩十五。后来提及此事,我说大金鹿就是比不上小汽车,母亲不屑地嘟囔:她出嫁那会娘家打发大金鹿的可不多,母亲妯娌六个就她有,全村两千多口子人有大金鹿的也没几家,哪像现在家家户户都有小汽车!
又过了两年,为了能到城里看玩十五,我迫不及待报名参加了村里的玩十五队。虽只是个打旗的,却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那会先是到镇上各村敲锣打鼓地演出,一到村口就有妇孺兴奋地吆喝“玩十五的来了”,每个村也总有几个孩童跟着我们屁颠屁颠地转,一袋烟工夫,村里男女老少便聚拢在了一起,我们也就开始了玩十五表演,临了,人家村里会送两条烟、一两大袋糖表示回礼,从正月初六七开始,直到正月十五前镇上所有村基本玩了个遍,这时村里会把收到的烟糖分发给我们这些所谓的演职人员。于我,对烟自然毫无兴趣,却很眼馋糖,而那时的糖品种单一,口味欠佳,大多是水果味的硬糖,即使如此,我仍视之珍馐,乐此不疲的吃,以至于小学五年级时,我人生中的第一颗坏牙就出现了,冬天在操场上跑操风灌进嘴巴里,那颗坏牙伤及神经,又酸又疼。不过,这一年,我竟幸运地被安排进城表演,只记得自己和很多身着花花绿绿演出服的成人同挤在翻斗车里,到城里去,又从城里回,一路欢歌笑语。许是自己只是打旗的配角,许是自己年纪小,进城玩十五的场景丝毫未留存在脑海里,反倒是表演结束后,同去的五叔给我买了一个大大的肉烧饼,让我回味无穷,印象里那个肉烧饼个大肉足,上面有很多芝麻,每每想起便垂涎欲滴。可惜那时大部分农村孩子也就过年买新衣服才能进城一次,成年后我在城里吃过各式特色烧饼,却再也没有了儿时那种无法形容的香。我们家距淄川城20多里,父亲感慨,他孩提时进城需徒步,要花大半天时间,村里进过城的人就不多,进城也成了他们那代人的梦。如今,开车进城只需二三十分钟,办事购物消遣已是司空见惯。只是,上了年纪的父母不再乐意进城了,他们说现在村里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楼房,干净亮堂,村里超市有菜有肉,想吃啥就买啥,比住城里还舒服。
2012年至今,工作的原因,每年我都会参加淄川区元宵节民间艺术进城表演活动,我才知晓玩十五另有雅名“扮玩”,扮玩现场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一夜之间淄川人不约而同涌在一起,老少妇孺、男男女女,有叫卖糖葫芦、棉花糖的,有老人带着孙子孙女的,也有谈情说爱的小伙大姑娘,尤其是天刚蒙蒙亮就有不少老人拿着马扎占位坐等,我想他们看扮玩定是在找寻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看一种热闹和快乐,一种淄川人自己的民俗风情。有时候,我会浮想联翩,置身扮玩队伍和观众的人海中,难掩喜悦,仿佛自己是扮玩队伍中的一员,一年的忙碌一年的辛苦都在那一刻融释。
2018年春节,远在上海的发小因路途遥远,孩子又小,春节只好在大上海过,他说年龄越大越想念老家过年的味道,在我的“撺掇”下,他下载淄川手机台观看正月十五扮玩直播,大饱眼福后,他兴奋地发来信息说:没想到远在他乡也能感受到家乡浓烈的味道。而我透过小小的手机屏幕分明感觉到一个游子的拳拳情怀。2019年元宵节,我在济南用手机看到了自己喜欢的扮玩项目——芯子白蛇传,青蛇和白蛇在风中摇曳生姿,我清楚地看到扮演青蛇和白蛇的两个小姑娘眉眼中散发出亮晶晶的光,像小星星,一闪一闪的。远在天南地北的淄川人看到了,心底定会升腾出温暖和亲切,眼里会情不自禁地闪光,甚至泪流。
蓦地,想起年初父亲和女儿的对话——
父亲说:年轻那会觉得淄川很大,年纪大了倒觉得淄川小了,干个啥事都方便了,连咱们的玩十五,全国各地都能看到了。
女儿说:姥爷,我们的玩十五还要走向世界呢,因为我们是大淄川,没有变小,变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