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
1
崇山这条形成于新生代初期的山脉,横亘在鲁中腹地,由东往西,绵延不绝。东南边的山脚下坐落着一个精致秀美的山村,因村内有数处泉眼,名曰泉村。泉村分前街、后街、小北街和井台街。小北街紧挨着悬崖峭壁,往西百来米,再往北就上山了。
一年四季,泉村最热闹时当属春节,春节最热闹又属大年初一。从子夜开始,鞭炮就噼里啪啦响不停,每家每户门前、院子里也就留下一片片鞭炮皮。碎红满地,泉村人天黑之前是不扫的,图个满地瑞气,求个满堂喜庆吉祥。
这泉村建于明末清初,祖祖辈辈传到方今,已有一千多户。往上数几个辈分,泉村人大多沾亲带故。天蒙蒙亮,一众新裤新袄的男女老少按姓氏组队,赵家一伙孙家一堆,二三十人不算多七八个不算少,一队队地挨家拜年。这一天下来,前街、后街、小北街、井台街断不了人,大家都满脸喜气洋洋问候“过年好”,那高兴热闹劲是浸到了心底,再一览无余地在一张张脸上如花绽放。
家住小北街的孙长礼吃过晚饭后,驼着个背,用山上荆条做的扫帚仔细地清扫门前的鞭炮皮,一旁的枣花瞅了一眼孙长礼,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孙长礼朝西屋看看,闷声说:又叹气,别让雪梅听见。
枣花恨恨地说:怪俺生不出个带把儿的来!
孙长礼:又说这没用的。
鞭炮皮还没扫完,雪片了打着旋儿从半空中晃晃悠悠飘下来,孙长礼有些激动,说:雪梅下生时也是傍黑天开始落雪,那雪可不小咧,越落越大!
枣花:1982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恁天,俺这辈子也忘不了!
孙长礼:咱石磨旁恁树梅花被雪一点点盖住时,俺就心思男孩叫雪根,女孩叫雪梅。
枣花:恁家四代单传,好几辈半个闺女的影子见不着,到了你这,倒好,出来个丫头片子!
孙长礼:说这些干啥?生完雪梅你子宫脱垂,为了治这病,咱俩头一回到青岛!
枣花:雪梅这孩咋就和人家孩不一样呢,人家都是一落地就哭,咱雪梅愣是不哭,三岁了,还不开口。
孙长礼:你心思让她上育红班,孩多了热闹,兴许能说话。
枣花:到了大班好歹说话了,可老实得像个面瓜儿,王老六家那浑小子揪她小辫,欺负她,她倒好,连个屁也不放,甭说还手了。
……
外面的雪自由自在地飘,现年32岁的雪梅刷完碗,来到自己的西屋里,斜靠在床头上,拿起手机刷抖音,刷了几个做饭的视频后,又想起凌晨供奉神灵时爹娘说的话,“梅丫头,你可别动那钱粮呀,等下也别磕头了呀,再惹天爷爷不高兴,俺们可是要倒霉的呀!”雪梅想起小时候,自己像个小尾巴跟在爹屁股后头,爹磕头她磕头,爹磕仨响头,她就磕仨响头……
——
雪梅在本村上的小学,在镇上念的初中,学习不咋顶用,尤其上数学课,总是云里雾里,老师凶她打她手掌心,都白搭。雪梅不喜欢和别人交流,只有一个要好的小伙伴,每天早上,她会早起,等在人家家门口,叫着小伙伴一起上学。学校里每周五下午大扫除,雪梅干活最卖力,同学们却嘲笑她是傻子,雪梅虽不乐意,也不恼,更不晓得还嘴。
雪梅上了初中,奶奶教她做针线活,还教她擀皮包水饺,雪梅擀皮老擀不好,奶奶把擀面杖抡到她手上,她一声不吭,奶奶说她是锥子扎腚上也不吭声的闷葫芦。
念完初中,因为成绩不好雪梅被分流,到镇上读了三流的职业学院,学的是纺织专业。念了两年后,在县城郊区一家毛纺厂上了班,干的是挡纱工。挡纱组是一片红中一点绿,组长江振山是唯一的男性,一米八的个头,黝黑的肌肤,每个细胞都冒着活力。第一次见到江振山,雪梅心头莫名紧了一下。不过,雪梅最期盼的还是发工资,她会把工资放到信封里,一分不剩郑重地交给娘,这个仪式于她有种饥肠辘辘后的饱食感。
2
靠山吃山。90年代末期,泉村有人开矿采石。因为这行油水大,工钱高,附近村庄不少青壮劳力都来做工。早上天微明,他们就陆续来到石矿上工,挖石头,打石料,一身的肌肉和沸腾的血液在土石之间尽情挥洒。南边山脚处,隔着石矿三里地是枣花说服孙长礼在自家四分山地上建的小饭馆。小饭馆是矿工们最喜欢的地方,他们来饭馆犒劳一下自己,就着花生米、炝土豆丝、小葱炒豆腐、炸肉等几样简单的小菜,吸溜几口小酒,浑身的疲乏一点点释放出来。
小饭馆也吸引了泉村拉媒保纤的杨翠娥。她问枣花,你家雪梅在城里干工,找对象没?枣花想,县城毛纺厂可大,生产的毛衫还出口国外呢,优秀的小伙子肯定少不了,就回话:孩子大了不由娘,这事咱不管。杨翠娥说:孩子是大了,可咱是女孩子家,当娘的得为闺女上点心不是!一提到女孩子,枣花随即拉下脸来。第一次,杨翠娥碰了灰,悻悻而去。
几年后,毛纺厂效益不景气,人多活少。为了多抢点活,挡纱组女工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可劲出招。雪梅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犹豫再三后下定决心,请江振山吃饭。一连好几天,雪梅的脑海里充溢着到什么饭店吃什么饭,最终她选择了县城最出名的望江楼酒家。接下来她为该怎么告诉江振山而大伤脑筋,是趁上厕所的片刻闲暇打电话?还是发短信?还是干脆江振山来检查工作时当面说?最后她决定发短信,短信发出后,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但雪梅再上班,尤其夜班时,她觉察到江振山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泼墨般的眸子里发射出无穷无尽的亮光。这亮光总能让她及时接收。雪梅有些不自在,脑袋嗡嗡作响,她不敢和这亮光对视,情不自禁低下头,心里却满是欢喜。虽然她紧张到浑身发热,两腮滚烫绯红,她好像没心思干活了,她仿佛感受不到毛纱的温度了,像是赤手空拳,但这以后,她确定分到的羊毛原料比以前要多,这意味着她挣的工资就会多一些。
一个雨夜,雪梅等在毛纺厂大门口给江振山送伞。昏暗的路灯下,江振山接过雪梅递上来的雨伞,又从后面搂住了雪梅的腰,一股电流瞬间袭遍雪梅全身。她突然变成了温顺乖巧的兔子,顺势靠在了他的身上。在润物细无声的雨夜,她被他搂着走着,距离厂门口越来越远……走到森林公园的小道边,江振山的手开始往下移,指尖触碰到雪梅的圆臀,雪梅的身体突生出新一轮更强烈的电流。雨伞四仰八叉掉到地上,他的手在她的圆臀上放肆,并且得寸进尺……她赤脸吐出“别价”,然后那晚的最后,不了了之。
从车间挡纱岗到厂区卫生清理岗,雪梅就像一个废弃的零件,被随意丢弃。她对异性初生的奇妙的好感,也随之撕裂、扯断,甚至扭曲、变形。很快,二十四岁的雪梅辞去了清洁工的工作,回到泉村自家饭馆里帮厨。
杨翠娥第二次登门,说邻村有户白姓人家,两口子赶五集,原先卖菜现今卖水果,在镇上买了楼房,家里还买了小轿车。这白家有个独生儿子叫白普,现年二十六岁,在镇上开了一家水果店,除了水果,粮油酱醋也卖。
雪梅和白普是在白普开的水果店里见面的。一进门,一张油光发亮的老式木质躺椅上,白普翘着二郎腿斜躺着玩手机。雪梅来了,白普站起来。雪梅看到对方漆黑的脸部有两只小却发亮的眼睛,整个人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和江振山相比,白普身材瘦小,圆鼻子却突兀,像极了一墩蒜头,雪梅看着别扭,但还是表现出基本的礼貌和友好。白普指着水果架上的榴莲问,吃过没?雪梅摇摇头。白普仿佛大将军一样,抖抖肩膀说,这东西老贵了,在咱这卖不动。雪梅又点点头。白普说,咱这尽是乡巴佬,就吃点苹果桃子还行,对了,西瓜卖的也还行。雪梅又点了点头。说着,进来俩客人。一个打扮时髦的少妇,领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白普手脚麻利地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根棒棒糖递到孩子面前:小帅哥喜欢吃榴莲吗?小孩不搭理白普,拿过棒棒糖撕开糖纸就往嘴巴里塞。时髦少妇赶紧阻拦,最终在孩子的哭声中选了一个黄河口西瓜。临出店门,白普瞅一眼少妇背影骂道:什么人啊,装什么大头!又进来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年妇女,径直走向角落里不新鲜的水果面前,挑了几只已生黑斑的香蕉,白普不耐烦地吆喝:过来给称称。一旁的雪梅心里不舒服,更让她不舒服的是,第二天杨翠娥就和枣花说,白普没相中雪梅,水果店来顾客也不知道搭话张罗,像个榆木疙瘩。这最后一句杨翠娥自然没和枣花说。
3
时间一如既往,在嘀嗒嘀嗒中流逝。择菜洗菜、刷碗洗盘、擦桌子抹椅子……,雪梅只干一上午活,晌午客人来了,她就回家小北街的家里。遇上忙的不可开交时,她也只待在厨房里,帮炒菜、刷锅、装盘,好赖就是不出厨房门。
这天晌午,一年轻小伙因下工晚又到洼里洗了个澡,来吃饭就晚了些。他来到后厨点菜。雪梅一抬头,撞上小伙双眸如炬,眼见着一对剑眉,雪梅顿时桃腮绯红,不由低了头,心底漾出一片涟漪。不过,这涟漪被杨翠娥的再次到来硬生生熨平。枣花对杨翠娥说,俺家雪梅憨厚能干着呢,真要找了主,可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杨翠娥回,要不俺咋又跑到你家门上了。枣花笑笑。杨翠娥说,雪梅俺们从小看到大,是个好孩子,可你也不能光把人家留着,给你干活吧。枣花笑笑。
杨翠娥说:南边张家村有个小伙子不赖,和咱雪梅差不多大,爹娘都是种地的老实人,但小伙子能干,知道上进,初中毕业就跟着他表哥到厂里收铁屑,一天两拖拉机,以前跟着他表哥干,现在单干了,人家自家盖了屋,还买了车,听说正打算在镇上买楼……
临走,枣花从厨房拿出上午炸的炸肉,用塑料袋装了一包,硬塞给杨翠娥。
见面后的第二天,杨翠娥悄没声来了,把枣花拽到一边。一旁的雪梅见杨翠娥一改往常的热络和高声,心里一下子揪起来。杨翠娥贴着枣花的耳朵,说小伙嫌雪梅脸盘圆,活像一尊佛,半天不说一句话,怕在一起憋得慌。雪梅停下手里的活,鼓足勇气竖起耳朵听,隐约能听到些什么,又听不清——
枣花:什么?咋这么不识货来?
杨翠娥:你急啥眼呀,咱也不是什么货呀!
枣花:你这是骂人呢!你再骂一句试试!
杨翠娥:是你说的,俺可没有骂人。
……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雪梅在饭馆门口择芸豆,先是把边角折断,沿着芸豆身子剥离出两边的丝来,再掰成一段段的。一抬头,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且有种尖锐的刺痛。她一下子就心烦,一股火从脚底生出,直冲脑门,她极力克制,抓起一把芸豆,用力攥紧。此时,在不远处倒泔水喂狗的枣花,像平常一样使唤:“雪梅,芸豆摆到盆子里后,再顺手剥两头蒜呀”。
“芸豆还没拾掇好呢!”
“摆好了再剥蒜不要紧的。”
雪梅脑袋轰轰乱响,一堆浆糊充斥其间,炸裂开来就在顷刻之间。她大声吆喝:叽歪啥!
见雪梅如此反常,枣花叹气:这孩子!
雪梅耳朵里再听不得什么,她心里乱成一团麻,像千千万万只蚂蚁钻来爬去,她大吼:闭嘴吧!说着把一盆芸豆狠狠地摔在地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雪梅总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发火。有时如一头发了疯的母狮子,最严重的一次,竟把马扎子扔到枣花跟前……
这天,雪梅从厨房的窗户瞅见剑眉小伙来了。
雪梅觉得他许久没来了,久到一个世纪的光阴。这次小伙是和几个工友结伴而来,雪梅破天荒出厨房门给小伙桌上端菜倒茶,还轻轻放了包纸巾,吃到一半,又额外端来盘糖拌西红柿。这让其他顾客好一阵醋意,有一桌竟吹口哨抗议。雪梅不管不顾,笑吟吟地看着小伙,小伙笑不是哭不是,刚要展开的笑容又凝固起来。
厨房里忙活的枣花赶紧出来和稀泥,说今天是个好日头,大家开心,每桌都另送一盘糖拌西红柿。夕阳西下,客人走了,枣花收拾残局,数落雪梅:刮什么邪风?送人家菜!耍什么大头!
雪梅听了,不理。
枣花继续埋怨:好好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家是大户啊,不过了是咋地?败家玩意儿!
随即,接连叹气。
雪梅胸口似有黑咕隆咚一大团压将下来,她使劲喘气,又像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她臆想自己是一位垂死挣扎又拼尽全力的剑客,拿起手中的利剑向敌手砍去……这样的进行时,随着马扎砸到脑袋发出凄惨的声响而被迫停止。看到娘额头上汩汩鲜血冒出,雪梅陡然如噩梦惊醒!幸好,只伤到头皮,并无大碍。此是后话。
4
剑眉小伙再没来饭馆吃饭。雪梅越来越安静。而她的婚姻也越来越成为枣花心中的头等大事。得赶紧把雪梅嫁出去,再好的白菜留在自家地里早晚得烂了。这回,她主动托杨翠娥说媒,没想到,有个条件不错的看中雪梅,并很快到了定亲结婚这步。男的叫李浩,中等身材国字脸,勤劳能干开大车,赚钱不少,还是个大孝子,家是小李家村的,与泉村隔着七八里地。这门亲事,枣花自然同意。订亲那天,雪梅展开明媚的笑容,圆圆的脸盘上,有两朵红霞绽放,白白的牙齿,鲜红的嘴唇,浅浅的酒窝,看上去分外娇艳。
雪梅出嫁当天,温暖的阳光照在泉村,清冷的光晕映衬着雪梅雪白的婚纱。笑容顺着枣花的脸,爬上眉梢,暗红又干瘪的薄唇合不拢好一阵,孙长礼戳她一下说,人家闺女出嫁当娘的都伤心呢。枣花赶紧换了一副面孔。上婚车前,司仪说新郎新娘和娘家人一起合个影,于是,一对新人、枣花、孙长礼,还有雪梅八十多岁的奶奶,拍了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孙长礼依旧是老实木讷的样子,枣花精明的外表下笑容特别明显,只有寡居多年的奶奶一副愁容,也或许年纪大了皱纹压住了笑容。上婚车的一刻,雪梅的红盖头被风吹开一个角,新郎粗鲁地一把拽回来盖住。
半年后的一个清晨,孙长礼和枣花刚开饭馆门,右眼一团淤青的雪梅出现在爹娘面前,喃喃哭诉:他不要俺了。
孙长礼:发生啥事了,梅丫头?
雪梅:他看不上俺了,不要俺了。
枣花:你别左一个不要右一个不要的,他可是敲锣打鼓把你娶走的,这生出来的蛋还能塞回去吗?
雪梅耷拉着脑袋,两条胳膊垂下来,双手抠挤着裤缝,胸脯一起一伏得厉害。枣花发现雪梅手上还有血迹,把雪青色的裤子染红了,转身到里屋拿来碘伏,给雪梅涂了。涂完了,雪梅抬头说:麦子收到平屋上,下雨了,俺紧着收麦子,那个老狗却骂俺啥活不干就知道吃!
枣花:老狗是谁?
雪梅:还有谁?他娘呗。俺上地割麦碾麦哪个没干!她倒好,说这些活都是俺该干,还嫌俺没给她儿做饭。
枣花:你咋说?
雪梅:俺说你儿衣服俺洗,饭俺做,你和你儿就等着吃,前几天炒菜油放多了,你骂俺好几天。
枣花:然后呢?
雪梅:然后俺说“你挑唆你儿,半夜里钻俺被窝压俺身上让俺喘不过气来。她就张口骂俺不要脸,是婊子养的。”
枣花皱起眉头,咬着牙硬听。
雪梅继续说:俺咋不要脸了,俺还能是婊子养的吗?俺就骂她是老狗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老狗。俺和老狗吵吵的当天晚上,她儿一晚上死劲拾掇俺,用嘴咬,用皮带抽,这回俺不光喘不过气来,还疼的要命,俺疼俺就喊出声来,俺越喊,她儿越带劲,越厉害!
孙长礼垂着头,不发一言,双手却在哆嗦。
雪梅:今早上俺还在睡觉呢,他就又找俺茬,俺气急了,拿起床边的马扎子砸他头上了。
枣花:哎呀,你咋又用马扎子砸人了!
雪梅不服气,说:谁让他不让俺好生睡觉。
枣花:砸得厉害吗?
雪梅:他哎吆一声,从俺身上掉到床底下了,然后,然后……
枣花:然后怎么了?
雪梅:然后一拳捣俺脸上,俺一下子头昏眼花,眼前冒出好多星星。紧接着,他把俺从床上提起来,让俺滚,俺还在被窝里,俺不想滚,他让俺赶紧滚,滚远点,再别回来了。
枣花:你就这样回来了?
雪梅:俺不回来,还得让他打啊!
枣花皱着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疙瘩,突然一闭眼,用力地闭,等睁开时,猛力嚎啕大哭起来!再后来,雪梅被送到市里的精神病医院,这是雪梅第二次离开大山,以前县毛纺厂的三层办公楼是她见过最高的楼,现在来到市里,精神病医院成了她见过的最高的楼,第一次见,又像是多年前见过一样。
5
在温馨的诊疗室内,雪梅用蹩脚的普通话对医生说:我的嘴巴像蒙了一层胶水,一开始使劲张嘴但说不出来,说出来了也没人在意,再后来是不想张嘴懒得动弹,我知道说出来也没啥用。
雪梅最终被诊断为精神出了问题,好在只要每天按时吃镇定类药剂就能控制住病情。枣花舒了口气,忍着悲伤对雪梅多了理解,格外宽容。雪梅也明显好多了,再无怪异举动。
三年后——
有好心亲朋上门,说是为了雪梅的将来,早晚还得找个婆家,要不然将来一个人孤零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若能招个上门女婿最好,穷点不要紧,只要不病不殃,知道干活,会过日子就行。这样,外地小伙蒋三根顺理成章进入了枣花的视线。
这天哩哩啦啦下了一整天的雨。不用说傍晚,就是晌午来吃饭的也没几个。孙长礼趁没人,就到矿上把蒋三根叫到饭馆来,把事情捅破了,不要彩礼,以后孩子姓蒋也不要紧,只要和他们一起过,对雪梅好就成。从小没了爹娘、四十了还没娶媳妇的三根心里差点笑出声来。不过,后来,三根还是拿出三个月的工钱给了枣花做彩礼,并订好了结婚的日子。
结婚当天,一切从简,临上婚车,雪梅看了眼爹娘,发现娘鬓角的银发一丛一丛的,像用白色涂料染了样。按泉村风俗,出嫁的女子第三日需回门走娘家,因为路途远,雪梅没回来,第七天回来了,回来那晚,枣花发现雪梅的红绸旗袍后领口撕开了个口子。夜里,枣花在床上和孙长礼说起来。孙长礼伸伸腿,床板吱嘎吱嘎响。枣花赶紧推他一下,示意他小点声,别让睡在西屋里的三根和雪梅听到了。
日子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淌。
怀了身子的雪梅整日里没个精神时候。如慵懒的病猫,不爱动弹,也没有胃口。一切如常,三根上工,枣花和孙长礼忙活着饭馆里的活,雪梅则静心养胎。
一日傍黑天,下工的三根坐在沙发上一个劲抽烟,雪梅说:别抽了,对孩子不好。三根像没听见,继续闷抽,还缓慢地吐出烟圈,一圈又一圈。
雪梅提高分贝:别抽了!
三根:抽根烟也管?!
雪梅:对孩子不好。
三根:俺连抽烟的权利也没有吗?俺是不是吃喝拉撒都得看你的脸子呀!
雪梅:你说啥呢?
三根:说啥不行?俺就说了。人家不要了的,人家为啥不要了?还这那毛病不少!
雪梅不说话了,她结过婚的事三根是知道的,但她精神出过问题并没有坦诚相告。因为吃着药和常人无异,枣花更是坚持不把雪梅得过病的事告诉三根。
后来,不说话的雪梅心里开始发慌,或许她应该说出来的,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一次次憋在心里发酵,换来三根一次次的责难。三根还是爆发了,一次喝了六两白酒后,把酒瓶摔向了雪梅,七个月身孕的雪梅下意识躲酒瓶,腰一闪,整个人跌倒了。很不幸,孩子没了。紧接着,三根在一个夜深人静没有月亮的晚上,偷偷溜走,再没回来。
雪梅又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再回来时,已到年根。
年前最后一个集,孙长礼买了祭天用的猪头。新年的第一天,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燃烧后的烟火味,泉村到处洋溢着热闹喜庆的气息。凌晨四点,外面黑咕隆咚,孙长礼一家三口已起床开始忙活,调馅料、和面、擀皮、包水饺,供奉灶王爷、财神爷、天爷爷。烧给各路神仙的钱粮,需用菜刀背顶着百元大钞依次压印到黄表纸上。压印百元大钞时,枣花特意嘱咐不让雪梅动手,以防各路神仙怪罪。热气腾腾的水饺出锅,盛到碗里,再装上苹果、香蕉、糖块,三碗三碟摆好,点燃三炷香插到盛着小米的杯子里,等香燃到半截,孙长礼依次来到院子、堂屋、灶房行礼祭拜,这个环节也不允雪梅参与,雪梅心里又被浇了一桶冰水。
雪梅想起小时候。她多想再回到小时候……
雪越下越大,透过窗户,雪梅看到外面的世界苍茫一片。雪梅放下手机,打开窗户,寒冷袭来,把手伸出去,手心落进几片雪花,雪梅凝视着这几片雪花,两行热泪泉涌而出,雪花也化成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