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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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泉村，因刚下过暴雨，穿村而过的孝河水翻滚着奔腾，焦黄的河水从上游直冲下游。泉村人穿着水鞋，不约而同，走出家门，来看这一盛景。泉村人管这叫看山水。隔着十来米，就听到呼啸的水流声，白色的浪花密密匝匝拥挤着，怒吼着，拍打着河堤。
看，从上头冲下来一头老母猪。站在南大桥上的人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尖叫。看山水的人越来越多，山水却越来越小，慢慢地都汇流到了泉村西北角的水坝里。
和上游流下一头老母猪一样，迅速在泉村蹿红的，还有徐老三家闺女，号称泉村一枝花的英子找了个煤矿工人的事。有泉村人说，看到了英子在大集上和那男的挎着胳膊卿卿我我。据说，有人还看到他们亲嘴了呢，那男的只比英子高半头，英子亲嘴不需踮脚。这件事让徐老三看山水的闲情雅致荡然无存，回家先吃了一把速效救心丸，不等缓缓，便套上雨衣，骑上电瓶车，来到镇上快递点。
镇卫生院旁边一处十平方米左右的快递棚里，英子正忙忙碌碌地分拣着大小不一的快递，有几个人挤在棚子里找自己的快递。徐老三咳了一声，英子压根没听到，再咳一声，还是没听到。英子继续忙碌，帮来人翻找着快递。徐老三本想上前把英子拉出来问个一清二楚。但这样一来，就会有更多人知道了。徐老三压了气，停了一小会，两只粗壮的大手使劲从脖子捋到肚子上。一次，两次，捋完第三次，徐老三想好了该怎么问。刚一抬脚，可又不知道怎么张嘴了。英子不是不知咸淡的人，中专一毕业就来到这快递点，干活麻利，挣钱多。别人乱嚼舌根也保不准。毕竟英子二十四了，长得俊，上门说婆家的就差没把徐家门槛给踩烂了。难不成是有人使坏，故意败坏闺女的名声呢。想到这，徐老三觉得不是闺女英子没头脑，是自己太没头脑了，人家说啥他就听啥，也不静下来心思心思。
事实上，人家并没有说错，傍晚下了班的英子回到家，很快证实了别人并没有使坏。
男的叫志国，家是外地的，就在县城东郊煤矿集团上班，说白了就是煤矿工人。不等英子说俩人是咋认识的，对方长啥样，徐老三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用力吐出：“你死也不能嫁给干煤矿的！”
“为啥？”
“不为啥，这就是咱老徐家的家规。”
“什么破家规，这是偏见。”
徐老三气得手一抖一抖。英子见此，不说话了，背过身子去，走进她房间，“嘣”一声关了门。晚饭不吃。英子娘可急眼了，想进屋说说闺女，可徐老三向她瞪起了眼睛。
“她不知道好歹你老太婆也不知道好歹？这不都是为她好吗？”
“你好好和她说嘛。”
“那个煤矿工人比她爹我在她心里位置很重来，还摔门子给咱看。”
连着好几天，傍晚下班不吃晚饭，早上上班不吃早饭。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第四天晚上，英子终于给娘开门了。这孩子啥都好，就是煤矿工人这点不好。煤矿工人咋不好了？你可知道你爷爷三岁就没了爹，和你老奶奶孤儿寡母地过活，那个穷年月，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日子难哇。你爷爷的爹，就是你老爷爷是咋死的？就是下煤井死的。为了养家，你老爷爷跟着村里两个人到济南方向一个下煤井的地方找口吃的，没想到，第三天就出事了——下了煤井没上来。你老奶奶抱着你爷爷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磕头，后来你老奶奶娘家来了俩兄弟，人家才勉强把你老爷爷尸首找上来，从济南拉回家。三天三夜，都臭了！不过总算是埋在了徐家墓田里了。
英子听着，眼睛潮湿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哇，你老爷爷死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穷的叮当响。儿子死了，还有啥盼头，你太老奶奶就一条素白麻绳吊死在土屋的窗棂子上了。再后来，老徐家就有了不成文的家规——徐家男一辈子不下煤井，徐家女一辈子不嫁煤矿男。
老奶奶好歹把爷爷拉扯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原本爷爷和村长家二闺女相好，听说那闺女不仅眼大肤白，而且高挑身材，但村长死活不依。最终人家嫁到了城里。爷爷找了奶奶。这段英子娘并没和英子说。也许英子娘也压根不知。
英子知道的是，爷爷生了仨儿子。村里人喊他们徐老大、徐老二、徐老三，英子爹是徐老三。
英子说，这都啥年代了，现在煤矿工人和老爷爷那会可不一样了。可英子没想到，爷爷竟拖着佝偻的腰背，堵在了她闺房门口。“我这把老骨头了，说啥也忘不了，从小没有爹的日子不好过哇。和小伙伴们玩是玩，遇上倒霉的事，大家伙都欺负，谁让咱没爹给撑腰呢。英子，你要嫁了，早晚有你好受的一天。”爷爷的话像从嗓子里冒出，又像是从肚子里发出的回音。
说着，爷爷暗红的嘴唇哆嗦起来，紧跟着两根腿也开始哆嗦。徐老三说，您老只管吃饱喝足好好过日子，英子的事您别管了，省得费神。是啊，您老的身体最重要。英子娘一旁附和。
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半辈子了，没想到，八十多岁了，竟住上了旧村改造的亮堂楼房。俩儿媳妇按天轮着把做好的饭端给他，有菜有汤，有肉有鱼，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过得算是舒坦。按理说，徐老汉乐得清闲。可就是英子结婚这件事，他看不开，英子是他最小、也是他最疼的孙女儿，他最大的心愿是闭眼前能看着英子成家，他这辈子也算齐全了。可最疼的孙女儿要嫁给煤矿工人，他是怎么也吃不香睡不着哇。
现在煤矿工人和老爷爷那会可不一样了。英子还是那句话。被搀扶着坐到椅子上的爷爷，不仅腿抖，手抖，浑身都抖起来，连着头发和胡须。颤颤悠悠，像老去的岁月。
其实，英子并不是徐家第一个冒犯家规的人。她大伯徐老大才是第一个。而也正是徐老大，才让徐家人坚定了“徐家男一辈子不下煤井，徐家女一辈子不嫁煤矿男”这一家规。
徐老大长到十七八岁，不顾徐老汉反对，非要到离家三十公里外的西坡地挖煤。那时，穷呀，穷到兄弟仨穿一条棉裤。挖煤，挣钱呀，比在地里刨食挣得多得多。的确，很快，徐老大挖煤挣到了钱，挣的钱用来贴补家里，帮着置办俩弟弟结婚的事宜。可徐老二、徐老三陆续娶了媳妇后，身为长子的徐老大还是光顾着挖煤干活，挣的钱照旧交给家里，男女婚姻一概不管不顾。
一眨眼到了四十，在远方亲戚的张罗下，徐老大总算娶了媳妇。媳妇是个斜眼女人。现在来说，完全可以通过手术进行矫正，并且算不上大手术。但那时却是一个不小的瑕疵。如果不是斜眼，人家怎么会嫁给下煤井的徐老大呢。既然嫁过来了，人家女方有个要求，那就是徐老大不能再下煤井了。
从此，徐老大和泉村大部分人一样，开始一年四季在庄稼地里忙碌挣吃食。斜眼媳妇叫玉翠，不仅能干，还贤惠。来年，添了个丫头。日子算是顺溜了。可徐老大并没有闲下来，依旧是挖煤那会的劲头。一天24小时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就像陀螺样不停地转。下煤井的多年经验，让他对煤炭和石头有一种独特的情感，几乎达到了见到煤块见到石头就不放过的地步。一年四季他在庄稼地里挖、松、种、收，路过沟坎崖坡，看到石头就捡起来，日积月累，他捡的石头足足堆满了简陋的院子。
看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石头越来越多，徐老大心里越来越踏实，随之，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慢慢在心中酝酿翻滚。小丫头长到三岁时，屁颠屁颠，跟在玉翠后头，徐老大见了，笑滋滋，再看一眼玉翠，俩人都笑了。徐老大说玉翠笑起来像蒲公英的花，明灿灿动人，说小丫头随妈妈，像一朵小蒲公英。玉翠做饭缝衣，还教孩子唱儿歌。徐老大心里的那种跃跃欲试终于闪过一道亮光。俺要给你建一栋专门的石头屋，再砌一圈石头院子，到时候你教孩子识字，还可以在院子里养花。徐老大对着正在炉灶上烧菜的玉翠喊。玉翠两腮上舒展出两朵红霞。不过日子，还是照旧过。日落西山时，小丫头和玉翠一起在村口等着下田归来的徐老大。一家三口在昏暗的土屋里吃着简单却可口的饭菜。日子一天天过去，得秋后收完棒槌子，工程得抓紧提上来了。徐老大想。
起初，他没白没黑不分日头地做准备工作，玉翠看在眼里热在心头，再后来，徐老大经过测量土方计算，只能在土屋原址盖，按他的构想，还最好要推了重盖，才能完成他心里宏大的愿望。可如此一来，他们一家三口要住哪呢？玉翠不同意了，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呢？徐老大一根筋到底，玉翠眼圈红了，徐老大一铁撅扔到土屋地上，小丫头怯怯地抓着妈妈的裤腿躲在妈妈身后，从这回起，玉翠和小丫头搬到老屋和公婆同住。几个月的光景，徐老汉天天和孙女儿一起，小丫头从小懂事，看大人扫院子，她也跟着去扫，还有模有样，她帮爷爷锄碳，和上黄泥和水，摊煤饼，生火。徐老汉教她两锨煤一锨土，多了少了都不行。小丫头学啥都有样，小嘴也巧，虽说是个丫头，但徐老汉越发稀罕。
很快，徐老大和玉翠又恢复了往常的和谐。徐老大拼劲全力，玉翠则承担了一大家人的吃饭和洗刷缝补。一天下来，虽然两人也见不上一两面，往往天还没亮，徐老大要么下地，要么去盖石头屋了，回来时已经天黑。就这样，两头不见黑，见了面，依旧是四目微笑相对。幸福就是这样简单，无需时时刻刻，卿卿我我，幸福一直就在两人的心口窝里。
美好的东西总是那样短暂，就像月圆总在一瞬间。徐老大的石头屋在一点点变高变大，成型成样，看着玉翠眼里闪出喜悦的光，徐老大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快点，再快点，他要给老婆孩子最好的杰作，让他们的眼里永远有这样快活的光亮。他特别喜欢看媳妇眼里的光，其实玉翠很是漂亮，除了眼睛有点斜，标准的鹅蛋脸上鼻子嘴巴长得分外精致，皮肤白皙，线条玲珑。即使眼睛，也是鲜明的双眼皮。在徐老大心里，其实是完美的。他甚至想，如果真的无缺了，或许就不属于他徐老大的了。想到这，他竟生出一丝窃喜，像捡到了宝贝。但徐老大脸上从不会露出笑容，从他下过煤井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他此刻的笑是在心里。别人看不出，有时候玉翠也看不出。在煤井下，这一秒安然无恙不代表下一秒你还在呼吸。有次，他和工友距离六七米一前一后走着，突然一声巨响，稀里哗啦倒下一片，刚要迈出的脚就被一堆石块挡住，前面的工友寻声回望，吓得尿湿了裤子，不过徐老大还活着，那工友也活着。俩人满面灰土，只能看到两只眼睛，等他们意识到都平安无事后，两排大白牙咧出来。其实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的前一天，徐老大认识了玉翠，那是他第一次见玉翠。这次从煤井下上来后，俩人确定了关系，玉翠只一个条件，成家后不能再下煤井了，徐老大没有告诉他井下的遭遇，但他很快答应了，不再干煤井。
整个工程下来徐老大一人亲力亲为。其实他也乐得如此。他不怕累，就怕别人瞎掺和。他要根据自己意愿亲手建造一栋他满意的大工程。他早想好了，他建的石头屋要和地下煤井那样，分层分段，上面分开是为存放家伙什，分段是为了存粮。层和段之间要严格密封，确保不能透水，这可是大忌。他还要给女儿建一间专门的闺房，要雅致，要有明亮的窗户，这样，阳光能照到女儿的脸上，他渴盼着女儿永远笑靥如花。就这样，不知经历了多少日头，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终于赶在一个冬天来临之前，石头屋建的有模有样了。
傍晚，准备收工的徐老大，看着石头屋下面不远处的孝河水，汩汩滔滔。再看看自己的杰作，兴致大发。当晚，徐老大一个人在石头屋里喝地酩酊大醉。
半夜，徐老大没回来。玉翠没敢惊动公婆，打着手电到徐老二、徐老三家。紧跟着，老二、老三兄弟俩一起打着手电满村找。第二天晌午，有人在泉村东北角的水坝里发现一具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具尸体。是的。是徐老大。石头房子里一瓶二锅头没有喝完。后来，玉翠娘家让她改嫁，她坚决不依，最终带着闺女跳进了孝河里。
徐老汉把大儿子的早亡归于下煤井的经历。如果不下煤井，徐老大就不会对石头有执念。如果不对石头有执念，就不会建石头屋，还要建得里里外外分层分段。如果不建石头屋，就不会人亡家破。从此，徐老汉立下家规——男不下煤井，女不嫁煤矿男。
徐老三说，你爷爷疼你，也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孙女，所以格外疼你这个孙女。
英子低着头，不说话。
后来，英子特意请了假。在一座气派的办公楼前。英子看到气喘吁吁跑出来的志国。
“有什么急事吗？”
“有，也没有。”
“你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单位找我，没事才怪呢，说吧。”
“你们这里下煤井吗？”
“哈哈，倒是问起专业的问题来了。”
志国带英子参观了附近的煤矿展览馆。旧社会的煤矿工人那可真叫一个惨啊，相比之下，新时代的煤矿事业，色调一下子变亮，高科技支撑，矿业工人不再像以前那样不见天日，命悬一线了。英子高兴地问，那就是没有什么危险了？志国笑答，我们煤矿工人可是辛苦呀！
这回英子知道了，志国干的是技术岗。
回到家后，英子先是到爷爷那走了一趟，把手机里拍的照片指给老眼昏花的爷爷看。这哪是下煤井的呀，再三问英子不是哄他玩吧。
一张照片里看到了志国，白净斯文，还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正在办公桌电脑前统计数字，徐老三蹙紧的眉头展开了。
孝河的水依旧汩汩滔滔。第二年夏天，英子和志国成家了。结婚那天，一对新人乐开了花。新娘英子穿着洁白的婚纱，志国则穿着笔挺的西服，两人相视而笑。
婚礼庆典上，响起优美的旋律——乌金滚滚，思绪悠悠，矿工是光明的使者，是大爱的化身，在苦累中走出寂寞，在寂寞中挖掘快乐，在快乐中寻找幸福……
很多年过去了，孝河两岸的土坯屋倒得倒塌得塌，唯独徐老大建的石头屋还和多年前一样，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