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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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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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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端午

幼时在豫西卢氏乡下,一年中最期盼的便是过节。而端午节除了能打牙祭外,还有一份“劳动”的甘甜在里面,因而格外引人怀想。­

过了春节和元宵节,远去了爆竹和锣鼓,我们便日日盼着过端午。飞了柳絮,谢了槐花,黑了桑椹,能听见焦黄的麦浪在风中沙沙作响的时候,端午节也就近了。

老家端午节没有包粽子的习惯,家家户户都只包槲(hu,音胡)包。槲包的主要原料是黍米。离端午节还有十多天,门外的剥米机便已“突突突”地欢叫起来,乡亲们把带硬壳的小米堆成小山,父亲连饭也顾不上吃,整天守着机器忙活,扬起的暗红色米糠把父亲变成了“灰人”。在乡亲们爽朗的笑声里,端午节,终于到了!

大人们忙他们的,我们也乐得三五成群结伴进山去摘槲叶。槲树和桦树、青冈树相似,只是高大的乔木少些,多是低矮的灌木丛。树叶也极像,但槲叶宽大如掌,厚实的背部有一层毛茸茸的浅白,俯下身去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这是小巧的桦叶和光滑的青冈叶所没有的。穿行在茂密的林间,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斑驳洒下,脚下是松软的腐叶,虫声啾啾,鸟声呢喃,放眼望去,嫩黄的是桦叶,暗绿的才是槲叶。我们自然只拣叶面肥大的摘,摘下的叶子捆扎成把装进袋中,喜悦便也随着沉甸甸的感觉滋长。间或还能采到青绿的山杏、晶莹如珠的樱桃,新鲜的酸涩滋味叫人直打激灵,只消一颗,顿觉神清气爽,疲累全消。­

摘回了槲叶先要漂洗。通常是在五月初三,母亲一边称赞着槲叶的好“面相”,一边不停歇地把叶子摁到沸水里焯,空气里便弥漫着淡淡的青叶香。焯过的槲叶颜色变得愈发暗绿,我和姐姐用箩筐抬了到小溪里去漂洗。洗槲叶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要先把叶子正反面分别对搓,把叶面的细毛和虫蛹搓掉,再在水中一张张仔仔细细的漂洗干净,捋平了叠放整齐。看着一摞摞清清爽爽的槲叶泛着柔和的光,听着大婶们啧啧不绝的夸奖声,平添了更多“劳动”的自豪感,半晌的焦灼和枯燥顷刻间灰飞烟灭。­

五月初四包槲包才是我们最得意的一天。一大早,母亲便把淘净的小米和花生仁、豌豆、红豆悉数泡上。匆匆吃过午饭,家家户户便摆开了阵势,盆盆罐罐摆满一地。上学的也被母亲拎了回来,发几粒糖豆,老老实实在母亲面前的小马扎上坐定,看母亲拿三五张槲叶错开摊在左掌,俯身拿右手在盆里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舀一把黄灿灿的小米来摊匀在槲叶上,再抓几粒花生红豆点缀其间,三下两下便包成一叶扁舟状的槲包。依稀记得母亲说花生红豆是忠臣的心,朝中的忠臣良将毕竟是少数,否则大忠臣也断不会落个跳河的下场,母亲讲得不甚明白,我也记得模模糊糊。--------我要做的,便是伸直了双手,把这一叶槲包摁紧端平了,不使槲包松散米粒洒出,如此这般,等母亲再包好一叶,两叶相对着用笋叶绳扎紧了,一对槲包便告完工。通常,每家都要包上一二百对槲包。----至今,槲包也是我所见过的唯一的一种成对儿食用的食品。老家把槲包一对称为一捆,言语中分明带足了大山的纯朴和豪气。这样举轻若重的活计,父亲断然是干不了的,小孩子们终于得以表现出在家务劳动中的"极端重要性",扭腰掉胯坚持到最后,心中总是充满了劳动的自豪!那时的我已不太淘气,奶奶便也乐得让我去帮忙。奶奶一边慢悠悠地包着,一边絮絮叨叨说着神呀仙呀的故事,忽而没了声响,抬眼看时,奶奶已歪在墙上露出细微的鼾声。我便蹑手蹑脚地溜到屋后,摘几枚酸杏掖在腰间,强捱着激动终于忙完,便一溜烟跑到伙伴们面前炫耀,在伙伴们钦羡的目光里,一天的辛劳顿时化为乌有。­

端午节这一天,一定要起个大早的。槲包早已在大锅里“咕咕嘟嘟”煮上了,潮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槲包的清香和炊烟的味道。我随父亲拿了镰刀绳索,涉过没膝的小河,山崖上多的是郁郁的艾蒿,足有半人多高,在熹微的晨光里迎风摇摆。一会儿功夫便割下一大捆来,扛在肩上,周身都是略苦的艾香味。一路小跑到家,煮熟的槲包已经出锅,热气腾腾摆在屋檐下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不由分说抓起一对,解开来,米粒金黄,豆粒红润,咬一口,粘软筋道,香甜透脾,不知要比粽子好吃多少倍!母亲一边嗔怪旺槲包贪食伤胃,一边把艾蒿一束束拧成长辫,插在门楣和窗棂上,据说可以驱瘟避邪,同时夏夜我们全家的蚊香便备下了,再肆虐的蚊虫在艾烟里也难活命。那厢里,姐姐和一帮小姐妹正为颈上的香囊和腕上的五彩丝绳唧唧喳喳个不停,见父亲端了一个小碗出来,立马鸦雀无声了。我知道,是雄黄酒。父亲先在我们每个人的耳道口涂抹一些,说是防止夏天小虫钻进脑子里。这还不够,还要每人喝上一小盅,说是避邪。看一眼红黄相间的酒,未近鼻息已感到眩晕,姐姐咧着嘴丝丝吸着凉气,我只好豁出去一口气喝下了,一道热辣辣的火从嗓子眼一直烧到肠胃。但这却不是我所恐惧的,内心深处,一直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听奶奶说,白娘子便是在端午节喝了老法海指使的雄黄酒而现了蛇精原形的,我也便时时担心现了什么原形,从此再吃不到月姐姐家的鸭梨了。于是喝了酒的几天我总是惴惴不安,瞟见墙角的壁虎都会心惊,夜里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摸摸手脚,确信温润光滑依旧才又安然入睡。现在想来,实在是可笑,但幼时的那种恐惧每年都要攫住我的内心好几天。­

煮熟的槲包要吃上十几天,而且是越馏越筋道。正是夏收时节,因了槲包的缘故,火热的劳作间隙也多了几分过节的惬意和温情。顶一头的麦秸,咬一口香甜的槲包,恰似烈日下吹过一缕凉风,漂过一片荫凉,那分快意从头到脚直让每个毛孔都充满了蓬勃的张力!­

20岁来到了城里,竟发现很少有人知道槲包为何物。端午时,除了粽子香囊,也会有艾蒿,但总觉得平淡了许多。奇怪的是,女儿自小便对槲包情有独钟,临近五月便嚷嚷着要吃,母亲就年年送一些过来,在冰箱里放了,我家的端午便又找回了年少时绵长醇香的味道。更加欣喜的是,老家漫山遍野的槲叶竟也飘扬过海出口到了日本,据说是做鹿的精饲料,为家乡父老增添了一条致富的新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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