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冀南平原,是华北平原的一部分。我的童年时期处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候,农村远远没有现在富裕,生活节奏也没有现在这般快,青壮年男人们也大都没有外出打工。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传统的农耕生活。我的童年,便在这宁静的乡间度过,在一个名叫郑村的小村里度过。美丽的田园,飘着炊烟的小小村庄,朴实而善良的人们,以及乡邻之间浓浓的人情味,组成了我生命最初的内容,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也留给了我一些永远不会变的品格。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充满浓浓人情味的情景有很多,而父辈们一同在家喝酒的情景更是令我难忘。那时候,喝酒是极其奢侈的一件事,除了春节,就是家里有人来帮忙,或者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喝酒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喜事,母亲有时还要请邻家大婶来帮忙炒菜做饭。喝酒通常是在晚上,邻近傍晚的时候,母亲便要开始张罗了。从菜园里摘几样菜,从小卖部里买几个菜,食材都很简单,准备却很仔细、认真。父亲叫来几个关系好的乡邻来陪酒,这是一份极受欢迎的差事。父亲和乡邻将八仙桌抬到灯下,将椅子搬来围成一圈,接着将从小卖部里买来的水果罐头倒进盘子里,端到桌子上。然后,拿出酒素子倒上酒,一个座位前面摆上一个小酒盅,很小心地倒满酒,屋子里立刻就飘满了酒香。暮色降临,酒席便在这并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开始了。
此时,母亲则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她一边炒菜,一边还要烧火,忙着往炉灶中添柴火,很是忙碌。除了从菜园里摘来的新鲜食材,还要拿出平日里攒起来舍不得吃的鸡蛋来炒。炒菜的时候,食材在锅里的滋滋声,锅铲与锅底划出的翻菜声,炉灶里柴火的噼啪声,断断续续的风箱声,组成了农村妇女指挥出的厨房协奏曲。常常在忙碌之中,母亲头上便会不知不觉地落上零星的烟灰。父亲和客人们喝酒的时候,母亲便将做好的热菜一个个端上了桌。
喝酒的场面是很热闹的。开始的时候,端酒碰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喝到劲头上,便要开始划拳了。两个人面带红晕,伸出右手,开始鏖战。每个回合的开头通常以“俩、俩”作为见面,然后便开始喊不同的数字变换不同的手形了。从零到十,每个数字都由特定的手形代表,若是喊出的数字等于两人伸出的数字之和,便是赢了,因而划拳也叫猜拳。划拳从没有低声细语的,不是声如洪钟,就是震天动地。那声音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好似战场上的厮杀一般。随着其中一方越输越多,喝酒越来越多,不是声音渐小、偃旗息鼓了,而是不服输、不服气、不服劲,劲头、声音反而是越来越大了,划拳划得脸红脖子粗,声音常常就传到了街巷里。观战的人面带微笑,时而碰一杯酒,时而吃几口菜,时而抽几口烟,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萦绕在酒桌之上、电灯周围。每个回合到头,决出输赢,大家便一同哈哈大笑一阵。一桌人几番轮战下来,脸便更红了,也都有了几分醉意。此时,作为主人的父亲还要再劝客人几杯,直至客人再三推辞,才让母亲做饭。几碗手擀面端上桌,一场酒席便在大家吃面条的吸溜声中落下帷幕。
大人们喝酒的时候,也是我们小孩子的快乐时光。有客人带来的孩子,也有平日里常在一起的邻家孩子。我们时而凑热闹看大人们划拳,时而在院子里捉迷藏、玩游戏,再陌生的小客人,也会很快玩到一起。观战的时候,大人们常常会夹几口菜让我们解馋。丰盛的酒菜不是平日里能吃到的,特别是水果罐头,最受我们小孩子喜欢。偶尔大人们也会端一盅白酒让我们喝,但我们只用舌尖沾一沾便辣得龇牙咧嘴了,于是便在大人们的笑声中跑开了。
许多年过去了,父辈们都已不再年轻,我们也都不再年少。数一数当年酒桌上的人,有几个已经不在人世。父亲的酒量也大不如当年,并且患上了应当忌酒的疾病。当年围着酒桌看划拳的那个小小的我,后来渐渐长大,离开故乡,走上了社会,开始了自己曲曲折折的人生。经历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后,回望当年父辈们喝酒的情景,觉得甚是亲切,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那时候我爱看他们划拳,能感觉出他们的关系很稳固,给我一种踏实感、安全感,那种浓浓的人情味至今温暖着我。如今,我已过半生,经历过数不清的喝酒场合,吃过数不清的山珍海味,也喝过数不清的名酒美酒,但总觉得酒桌上少了点什么。细细想来,那是少了那么一点人情味。今昔已然不同,如今的酒场,环境好了,菜好了,酒好了,人也多了,但却总也找不到当年父辈们之间浓浓的人情味了。酒场,常常变成了官场、商场、名利场、战场,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都可以喝,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喝,愿意的不愿意的都要喝,真的假的都得喝。酒足饭饱,曲终人散,也留不下什么美好的回忆,记不住几张面孔。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如今的掷色子、玩扑克代替了划拳,当年父辈们划拳喝酒的氛围,也常常令人回味,使我怀想。
农家饮酒图,一段温暖的记忆,一屋子浓浓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