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一马平川的冀南平原上。我所在的那个小村庄叫郑村,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在我们村,所谓“烤场”,就是烤火、说闲话的地方,准确点说应该叫“闲话中心”。闲话中心只在冬天说闲话时烤火,但那年不知是谁起了个“烤场”的名,大家都觉得好听,于是就都叫开了,成了一个独具本村地方特色的人文景观。我们郑村有两大烤场,东头的烤场在关帝庙广场西南角,在村里又名“关帝庙烤场”。西头的烤场在竹林家门前的电线杆子下,村里人都叫“西头烤场”。相比之下,关帝庙烤场的规模最大,位置又在全村最大的庙宇关帝庙的广场上,因此在村里最负盛名。除东头的闲人外,村中段几乎全部的闲人都到关帝庙烤场来烤火说闲话,甚至西头的不少闲人也常光临此烤场。关帝庙烤场人气兴旺。
烤场上的闲人骨干,清一色的男性,大部分为老人和中青年。有时小孩子也来凑热闹,或烤火或听闲话或打闹。有的老人来此地还要带上小孙子,一边说闲话一边看小孙子,感觉更充实。烤场最冷清的季节是夏季,只有些个老人。因为地里活忙,中青年白天都上地里干活,根本没有闲工夫。傍晚回来又累得不行,吃过晚饭就都早早地上炕睡觉去了。春秋两季热闹一些,但最热闹的是冬季。到了冬天,地里没活,家里冷冷清清没人说话,冷了围了火炉又煤气呛人,不去烤场真是傻上加傻。走,去烤场,一带门头也不回就去了。刚走出院门就听到烤场那边传来了滔滔人声,走出过道一看,呵,那人多的,不像赶集也像杀猪,热闹,暖和!
烤场烤火说闲话,上午一场,下午一场 ,晚上一场。其中晚上那场最热闹。
烤场是块平地,冬季有火堆,其余季节则没有。烤场四周有很多用废弃转头垒的座位,不属私有财产,谁来谁坐。年长日久,砖头的四角都磨圆了。很多老闲人嫌砖凉或嫌砖低,来烤场必带小马扎一个,就像当年上地必扛锄头一样。人多的时候砖座就不够坐了,自然就有许多人站着烤火说闲话。若站久了,身边坐着的人会自觉地给你让座让你享受一会——坐久了也想站站。就这样,坐一会站一会,站一会坐一会,你没坐也就有坐了。坐着的和身边站着的,说来也是一次小小的缘分。说闲话少不了抽烟,中青年闲人都抽纸烟,老闲人则一般都抽旱烟。抽旱烟此时的优势是可以省去给别人散烟。白天,烤场上空烟雾缭绕,真乃“日照烤场升紫烟”。夜里,远远地望去,烤场上一片红烟头,忽明忽暗的,就像一片萤火虫,煞是壮观。有的老闲人还会用塑料瓶子冲了茶水带上,以供战时补充弹药好扫射那一张张露着黄牙喷唾沫星子的嘴。
烤场上议论的话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上至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下至村圪崂的张三李四,各级农村新老政策、附近村里的奇闻异事、国家领导人和县乡村领导、各自家中的苦乐等等等等,无所不说,无所不谈。美国又欺负哪个小国了,谈一阵子;国家哪位领导人退二线了,谈一阵子;一个新农业政策下来了,谈一阵子;附近村里谁谁家的亲戚的亲戚的亲戚死了,谈一阵子;谁从县城的小摊上买了几包假老鼠药,谈一阵子;后街谁谁家的二小子去哪个村相了一次亲,谈一阵子。谈着谈着,也有意见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由此常常就能争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对着喷,差点就动起手来,把带过来的小孙子吓哭了也不罢休,直至大家好言相劝个把钟头才又伸手去烤火听闲话了。这样,他们就成了烤场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其他的闲客回到家里也就有了闲话之外的闲话:谁谁和谁谁在烤场因为什么什么事骂爹骂娘差点半头砖上了头,听得老婆孩子都瞪大了眼饭都送到了鼻子里。
在烤场所有的烤客中,文化程度高点的、经常看报纸听收音机的和在外面工作的说的还比较客观、公正,而有些就说的添油加醋、过于偏激了,发表的看法和感想更是不着边际。比如中央免除农业税的文件下来了,有的就说:“这税免了,地不就是咱的了?人人不都成小地主啦?”又有个就接着说:“估计有问题,公粮都不用交了,粮食可能要大降价了。还是出去打工吧,挣一个钱就一个钱,这地里种不出名堂来!”怀念大锅饭时代的就说:“哎呀,是不是又要把地合起来了?生产队、大队、公社、革命委员会、大锅饭,是不是又要平反啦?大锅饭好,不累人,哪像现在,累人又累心,嗐!”
后街有个叫安东的老头,一天被众人刮目相看起来。那时烤场上又说起联合国秘书长了,一个老光棍突然就来了灵感:“哎,安东,安东!安东,怎么叫安东呢?安南是你什么人呐?难道是你兄弟?哎呀,不得了,真不得了!哎,我说安东,你咋不让安南从联合国给你找个差事干干,打个零工什么的,工钱起码给你开八百!”安东坐在那儿两眼发直,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然和安南沾了亲,那还了得?可刚几分钟过去他就蔫了下去:“嗐,亲个屁,人家是外国人嘛!俺娘咋会生个外国人呢?”顿时一片哈哈大笑。
冬天烤火,最耐烧的是片柴。由于片柴不好找,各烤场都很珍惜自己的片柴,热心的闲人骨干还经常从家中带来片柴奉献给自己所属的烤场。片柴紧缺时,两个烤场还会指使小孩子们互相偷片柴。那年西头烤场 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大榆树根,很是耐烧 ,每天晚上散场时尿灭,第二天接着烤。东头关帝庙烤场片柴断了,马上面临着熄火灭场的危机。于是就有人喊来在观帝庙里玩耍的几个调皮小子,让他们偷偷到西头烤场偷那个树根。那几个调皮小子被这群闲客们一鼓动,干劲十足,一个个都变成了小兵张嘎,从庙里找来一根铁丝后就由那个最大的男孩带领着出发了。那群小八路悄悄埋伏到西头烤场附近的一个砖垛后,久久地观察着,等待着。过了一会,不知是谁擦掉了一块砖砸了村东头奎蛋子的脚,刚一“哎哟”就被突击队长捂住了嘴:“别喊,忍着点,让他们知道了还不挨打?”队长手里传出一个放屁似的声音:“俺……俺得回家……我的娘……俺的脚流血了!”“回家找你娘去吧,千万别出声!”队长手里又传出一个拐弯的屁,算是听从了他的话。手放开了,奎蛋子大喘着气一瘸一拐地跑回家去了。
等啊等啊,怎么还不散场,这群猪崽子要烤到天明啊?突击队长都有点急了。又等啊等啊,终于听见了尿树根的“噗噗”声。好,大功即将告成 !突击队长像即将立大功似的激动得口水都掉了下来。等那几个烤客都走回家去了,突击队长飞一般跑过去,用铁丝拧住还冒着尿烟的树根就拖起来。一阵风吹来,尿烟包住了一个队员,“臊!”“臊你个头,快拖!”
这群小八路把树根拖到关帝庙烤场时,这里仍很热闹。一见树根来了,皆大欢喜,马上滚到柴堆上引了起来。“什么味?是臊味吧?”突击队长答道:“就是,西头的人真不要脸,灭树根用尿浇!”烤客们听了这一奇闻,爆笑得雷声隆隆,就像一捆鞭炮掉进了火中,笑得片柴上的炭灰哗啦啦往下掉。笑够了就又夸起突击队长和小八路们:“英雄!你们是咱东头的英雄!”小英雄们听了,好不高兴,一个个挤到火堆旁主人似的鼓捣起火来。
可是,这群小英雄们回家后却遭殃了。原来光顾疯玩了,作业都没做,挨打的挨打,挨骂的挨骂,英雄们又都一个个又都成了狗熊。不过突击队长却没有一丝的后悔,当一回英雄,屁股上挨几巴掌,值!
这烤场,是村里许多闲人特别是老闲人们的精神圣地。每当他们腰别旱烟袋、手提小马扎走向烤场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在赴一场丰盛的酒宴。烤场,已成了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斗转星移,岁月的河流永不停息地向前流着,烤场上的面孔也一年年在变。老闲人的面孔一年比一年老,隔个一年两年的还会永远地消逝一张熟悉的面孔。而每当此时,烤场总会冷清好一阵子。然而,过去的终将过去,快乐还要继续,生活还要继续。所以,烤场永远都会人气兴旺的。
烤场,趣味无穷;烤场,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