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家子

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使家养的畜禽早已超越本身的食用价值、使用价值，而成为了农人们的一群伙伴，一段记忆，一种情感，成为了乡村生活中的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化现象。

在北方的乡村，你要打听哪户人家的情况，除了人口、房屋、田地外，就要数家里的畜禽了。这户人家家里有没有狗，有几只羊，几头猪，几只鸡，等等，都会成为这户人家的重要信息，重要资产，甚至是重要成员。至少主人会在烟火日常里，不知不觉把它们当成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员。甚至在某些时候，对它们的挂念要超过对家人的挂念。

我小的时候，家里就养了不少畜禽，跟我们老老小小一起，活活过成了一大家子。

对农人们来说，用来看家护院的狗通常是最重要的，我家也不例外。我家的狗虽然也是本地狗，但它个子却并不高，而且皮毛颜色以白色为主，白棕相间，样子看起来并不凶恶。但是，它却十分忠诚，十分敬业。即使家里来了五大三粗的壮汉或威猛的动物，它也会蹿上去连蹦带跳地汪汪叫，用来通知主人，保护成员。哪怕闯进来一只大狼狗，它也会扑上去撕咬一番，用四散的狗毛和誓死的架势吓退敌人。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养过的畜禽中，最喜欢、最难忘的要数山羊了，可能是因为脾性相近的缘故吧。我觉得，温和的山羊对于乡村里的孩子来说，是最能走进内心深处的畜禽了。那些年，牵着小山羊去村外放羊的情景，早已成为我记忆深处最美好、最诗意的画面。山羊脾气好，也不挑食，一年到头，有青草吃青草，有树叶吃树叶，有秸秆吃秸秆。冬天实在没得吃了，赶到野外也能在地上找些东西充饥。我曾经以为，我的小山羊会一直陪伴着我慢慢长大。但是，大人跟小孩子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它们终究是要用来换钱的。于是，在一个我不在家的下午，父母背着我把我的小山羊卖了出去。为此，我伤心了好些天，偷偷掉了好多次泪……

不得不说，猪在家养畜禽中是占有重要地位的，因为它的食用价值和经济价值高。由于猪的破坏性强，又脏，所以都要用泥巴墙或砖头围起一个猪圈来。猪也是一种不挑食的家伙，它的饭量也是最大的。我家曾养过一头黑母猪，家里的剩饭剩菜归了它，麦麸归了它，发霉的粮食归了它，似乎它永远吃不饱，喝不足，睡不够。虽然它看起来又脏又笨又懒，但它也不亏待主人，它生的仔多。我记得那天夜里，我家的黑母猪生了七八个猪仔，第二天，母亲特意给它多喂了几斤玉米籽。猪也是一种节令性畜禽，春节杀猪是乡村一道生动的生活图景。一番追赶、捆绑、哀嚎、刀光、烹煮后，主人家通常会把零碎的猪肉送一些给街坊邻居们分享。这猪的叫声生动了乡村，猪肉的香气浓郁了年味。

鸡在乡村几乎是家家户户都要养的，我家也养过十几只鸡。鸡在农家里最好养，即使不管不喂也不会饿死，它总能在院子里、路边、草丛中刨到东西吃。在毫不起眼的角落，它边用爪子挠，边用尖嘴啄，甚至连渣子、玻璃也能吞下去，足以证明鸡的胃功能的强大。除了在吃的方面省心，在住的方面也省事。一到夜幕降临，母鸡、公鸡们便会一个个扑棱棱飞到树上，将头埋进翅膀中入睡，而不会掉下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公鸡便会早早打鸣，催促人们起床、侍弄庄稼。母鸡下的蛋，在农人日常的吃食中，吃法最多，营养也最高。煮鸡蛋、炒鸡蛋、煎鸡蛋、蒸鸡蛋羹、烹鸡蛋卤，但最有营养的应当是开水冲开的鸡蛋花。鸡蛋花冲好后，放入少许盐、酱油、醋、香油用来调味，味道很好，接近于鸡蛋汤。在缺吃少穿的岁月里，鸡蛋花成为农人们极珍贵的营养品。我小时候，母亲身体不好，我也体弱多病，我们都没少喝鸡蛋花。现在想来，我仍然对它怀有感激，而且想念它的美味。

除了这些，还有不少畜禽可说可写，它们各有各的功用，各有各的脾性。牛，骡子，毛驴，鸭子，鹅，兔子，猫，等等，不胜枚举。

畜禽们生活在一起，是异常热闹的，会发生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故事。

狗最忠诚，是家里的哨兵，也是家里的监工。有了外敌，它会第一个冲上去。没有了外敌，它就成了家里的老大。猪拱门了，鸡偷吃晾晒在院子里的粮食了，羊啃树皮了，它都会扑上去吼叫几声，将它们追出老远。没事的时候，它也会跟小羊羔追逐打闹一番。但狗也有贪吃的时候，比如母鸡从窝里下蛋出来，它有时就会悄悄把鸡蛋衔到角落里偷偷享用掉。山羊是家里最不惹事生非的，跟大家都和平相处，不争不抢，宽厚相待。但放羊时，若是山羊执拗起来，小主人就只有跟着追跑的份了。公羊既不能生羊，又爱惹事、破坏东西，因而最容易被主人卖掉。猪最懒，也最脏，因而大家都比较讨厌猪。有时候饿得慌了，猪也会翻墙出来找吃的，这就成了家里的一个紧急情况。此时，主人和狗便会齐心协力，经过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将猪制服，然后把它关进猪圈。鸡虽然好养，但也属于爱偷吃粮食的主，晾晒粮食时需要提防。母鸡虽然个子小，但当它孵出小鸡后，狗也不是它的对手，那来自本能的母爱会让它拼了命地护着小鸡的。

这一大家子，偶尔也会有意外死亡的、被卖的、被杀的，但也不断会有新成员加入进来。生老病死，买进卖出，新老交替，在这寻常的农家小院里，也渐渐成为平常中的日常……

农家里的畜禽们，既然跟主人生活在一起，那就跟主人是一大家子，大家都是大家庭中的一员。主人给畜禽们垒窝，给畜禽们食物，畜禽们给主人看家，给主人劳动，给主人生蛋，给主人换来肉和钱。双方有交易，但更有缘分，有互助，有互动，有感情。哥哥曾经流着泪将我家死去的狗埋葬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我曾经因为自己的小山羊被父母卖掉而哭过好多次，母亲曾经因为自己养大的一头小黑猪过年时被宰杀而躲在屋子里偷偷抹眼泪，父亲曾经在宰杀自家的一只母鸡时动了恻隐之心而放弃享用。它们虽是牲畜，是家禽，但它们也有生命，有感情。它们跟主人朝夕相处、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已经成为家中的一员，已经成为大家共同的记忆。特别是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不管是跟它们玩耍也好，还是迫于喂养的职责，它们都陪伴了孩子们的童年时代，成为他们一生中的难忘记忆。对此，我有着更深切的体会，更难忘的记忆，以致我在离开故乡来到城市后，经常会梦到儿时家里的那一大家子。我常常梦到，猪圈里的猪又翻墙出来偷吃晾晒的粮食了，于是我立即提了木棍跟狗一起追跑过去，可是我却怎么也追不上，一急便急醒了。醒来，我发觉曾经的那么多伙伴都没有了，只剩了我一个人来怀念我们共同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