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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治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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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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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偏

在这栋形似腰子的政府办公楼里,科级干部苟小强的绰号,竟然比他大名的知名度高。我正是看上了这点,所以,就用他绰号老偏来做标题。

老偏到乡镇工作之前,我和他同在一个单位上班。按我们贞丰人的说法,我跟他还“摆得来”。据老偏说,他是因先天性斜颈引起头往右偏,而得老偏这个绰号的。从来不认识他的人,远一点看他,还以为他正用下巴和肩膀夹住手机在打电话。老偏总是梳着界线分明的侧分头;“脖颈长得丑,玩个头势来弥补”是他的口头禅。他爹妈没给他一副好脖颈,却给了他一副清秀的五官。只不过要站在他的正对面,而且一定要把头往左偏起看,才看得清楚最让他引以为傲的五官。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老偏是凭发奋读书,考上大学、吃上皇粮的农家子弟。因他工作一向比较出色,三十刚出头时,单位一把手有机会就给组织推荐,组织于是派他到一个小乡当副乡长;听他讲,是名字排在最后的幺副乡长。当了一届副乡长,到换届时组织调他到一个大镇当副镇长,组织行文时把他的名字排在镇长之后,相当于上级政府的常务副职,倒还不晓得乡镇一级政府究竟设不设常务副职?当满了一届副镇长,到换届时,组织把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偏,调到另一个镇当党委副书记。

然而,不晓得是哪样东西在作怪:当副书记才几个月的老偏,竟像刚上路轮胎就开始跑慢气的车子,工作速度变慢了、重心跑偏了,渐渐萌生出调回机关的想法。他跑到组织部,部领导很认可他在乡镇的工作,说刚换届不久,好多单位的班子职数都比较紧,安排得不好怕对不起他,等一段时间,有机会再说。领导说得入情入理的,可老偏硬是不死心,依旧拿着一堆理由,三天两头去找领导要求调回机关。

老偏从乡镇调到局机关后,我跟他虽不在一个单位,但依旧还是隔三岔五就聚在一起。敢说,老偏的可以拿来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事,我基本上都知道。

可能是在大学所学的专业跟这个单位的业务不对口的原因,组织安排他任单位的党组副书记。他对组织的安排也不敢有半点埋怨,毕竟是自己主动找组织要求调的。事后,在几个弟兄伙小聚的场合,老偏还不忘调侃一下自己:“苟某从镇党委的排名第三,到局机关的排名第二,排名又得进一位啦!”

在这个专业性很强的单位,虽然老偏的名字排在第二位,他的职务可让党组书记、局长“一肩挑”的一把手在分工上很碍难:业务工作有副局长抓,不可能安排他这个党组副书记去抓业务。政府部门的党务工作并不很繁重,即使有,老偏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好了。多数时候,县里召开的一些与这个局的业务工作无关紧要的会议,一般只要有个班子成员去开就行了,几个副局长都不想去,就私下给一把手建议支老偏去代会;老偏也不是省油的灯,起初就跟小毛驴推石磨一样的尽量推,实在推不过去了就只好不情愿的去开。见推了几次都推不掉,老偏就不好再推了。局里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不涉及本单位业务工作的会,都通通由老偏去开。这样一来,老偏这个党组副书记分管的工作就增加了一项内容——开会。只差在单位的政务公开栏上公布,其实这项内容是不宜上墙公布的。

县委政府为了快速推进各项工作,会议确实多些,但也不至于天天都有会开。除了在会议室里端端正正坐着开会外,老偏为了打发无聊的上班时间,很快喜欢上了在网上玩斗地主、下象棋、打麻将之类的游戏,玩啊玩的就玩上瘾了。全局三十多号人都晓得老偏玩游戏的瘾大得很。别人都下班了,他还呆在办公室专心地玩,玩累了就仰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养会神,喝了几口苦丁茶提提神,然后继续埋头玩。接到他老婆喊吃饭的电话了,他才骑着电动摩托回家。

一天中午,老偏憋“人有三急”中的一急憋了很久,憋得下身涌起一阵阵难言的滋味。小跑着过楼道时,眼光朝本单位别的办公室一扫——都通通关门了。他在卫生间解决了一急,那种难言的滋味转瞬即逝。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把裤子脱下挂在蹲位隔板挂钩上,然后才着手解决不是特别急的另一急。

此前,我看到老偏上卫生间的这个习惯,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倒反问我一句“你连这都搞不懂啊?”后来我终于搞懂了,原来老偏是为了不使裤子起皱皱。——老偏一向衣着整齐得体,由此可见一斑。

拧开水龙头,洗了一下手。老偏吹起口哨,对着镜子,双手将鬓角的头发,慢慢朝耳边捋了又捋,再单手把前额的头发从左往右捋了好几下。又小跑到办公室继续玩游戏,玩到一点过钟,肚子饿得咕咚咕咚响了,还没接到老婆喊回家吃饭的电话,就打电话问他老婆:

“老婆,你的手机欠费了吗?”

“本小厨早上出门之前跟你说过,要到乡下的亲戚家去吃个喜酒,中午劳你在外面凑合一顿。”

他这才恍然大悟,于是骑着电动摩托直奔清真馆,一海碗加肉加杂加筋的牛肉粉就解决了。

只顾嚼人家老偏的舌根,还差点忘了介绍,老偏这个人很有幽默细胞。见同事忙完手头的活路,他会即兴来几句幽默俏皮话,逗得别人开心半天。有时把他的特长用对了场合,还真能发挥些想象不到的作用呢。单位的一把手确实做到了量才适用。只要省、州业务部门的领导下来检查指导工作,一把手都特意要安排老偏参加接待。

那些年逢接待都一定要用酒。饭局上的敬酒环节,老偏会根据不同级别、不同喝酒风格的领导,以及单位的一把手希望想要达到的效果,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他现场想出来的幽默俏皮话,或者来一则他平时用心收集整理的搞笑段子。老偏的幽默俏皮话和搞笑段子,能让饭局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活跃起来。好的气氛有助于提起上级领导喝酒的兴趣,兴趣来了就容易喝到位,喝到位后,当下属的好多在会议室不敢说、不便说、不宜说的话,都能够放得开跟领导说了。——老偏戏称自己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优秀陪酒员。

但有一点很可惜的是,自从有了公务接待禁酒规定,老偏的特长就只得在别的场合展露了。

老偏在专职副书记这个位子上稀里糊涂的一呆就是十年。翻过五十岁这个坎坎的这年,组织把老偏任的副书记,改任副主任科员,改非后就不再是单位的班子成员了。用老偏的话来说,他的官是越当越萎缩了。职务倒是改非了,会议照样去开不误,只是开的次数明显没得过去那样多了。

对老偏上班玩游戏的事,一把手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其他班子成员顺便也跟着学,不会成心揭人家老偏的短。再说,在他们的心目中,人家老偏在乡镇工作的那些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何况人家老偏在乡镇工作的那些年功劳、苦劳、疲劳都有呢?

烦就烦在单位里有个把一点都不懂事的毛头小伙,横竖看不惯了会故意踩老偏的痛脚,在背后翻些小话,一传十,十传百的——有损他老偏的形象。老偏清醒地知道,自己虽然不是班子成员了,好歹也还是个副科级干部,上班时间吊儿郎当的,成天只晓得埋头玩游戏,确实不像话。想来想去,老偏痛下决心戒掉上班玩游戏的坏习惯,一门心思学硬笔书法。

老偏懂得学书法得从摹写入手。于是,找来国内名气最大的硬笔书法大家庞中华、赵彦良、田英章等人的字帖,先把汉字的笔顺写对,再把汉字的基本笔画点、横、竖、撇、捺、折等慢慢写规范之后,才把摩写透明纸覆盖在字帖上面,用回形针别好,一笔一划有板有眼地摹写;将一位书法家的字帖摹写得像模像样了,又摹写另一位书法家的字帖。除了吃饭、喝酒、睡觉,让他最愉快的事情就是最投入、最认真地摹写,就这样专心专意地摹写了一年多的帖。

书法这个鬼东西摹写得再象也不算入门,临帖才是登堂入门的钥匙。老偏又花了年把时间临以上几位大家的帖,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老偏深知,临帖临得再形似再逼真也是人家的,要形成自己的书法风格,自成一体。老偏很快从临帖中走出来,集几位书法家之所长,逐渐形成他本人号称的苟氏硬笔书法。

他认为他已是小城硬笔书法界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很想找个适当的场合好好秀一把。便兴冲冲跑到文联,建议在全县搞一次硬笔书法大赛。

文联的几个头头当即表态支持。一把手笑称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正想借书法比赛活动,丰富一下全县干部职工的业余文化生活。——老偏心里暗喜有戏啦!文联的几个头头都挺大方的,老偏与他们话别时,每人都给老偏戴了一顶高帽子。

县文联的几个头头说到做到,认真张罗一番后,在全县搞了一次轰轰烈烈的硬笔书法大赛。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偏拿了个货真价实的一等奖。

老偏趁热打铁,一趟趟跑教育部门游说,在县城高中一年级一周开一节硬笔书法课,课由他来上。哪晓得教育部门的一把手不怎样热心,个别班子成员甚至阴一句阳一句地说些风凉话,老偏碰了一鼻子灰。

暑假中,老偏在离他家很近的一所学校租了一间教室,利用双休日办一个少儿硬笔书法培训班——整点小酒钱。用手机群发短信广告的同时,还上门到比较熟悉的人家去鼓动,有的家长不但不领情,反而往老偏身上泼冷水。是倒是有支持的,但人数少得可怜。人少了不划算,老偏退掉租好的教室,将就在自家不算窄的客厅里进行培训。

揪到机会,老偏也想借名人的嘴巴炒一下自己。省城贵阳的几个硬笔书法家来到小城,他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把自己用心用情书写的作品递上,请被他仰慕的大家当场指教指教。几个书法家看了他的作品后,有的说,离书法还有那么一点点个距离,只要肯努力,成功指日可待;有的则说,他的字写得倒是颇见功力,只是风格还不够前卫,还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硬笔书法,只能叫硬笔字。慕名而来的老偏听得心里酸酸的。在几个该死的书法家面前,老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怎样才能一眼就看出哪样才算硬笔书法,哪样是硬笔字?又怎样去分辨硬笔书法跟硬笔字的差别,那是归书法家们研究的事情。就算是写硬笔字,老偏写得一手好字毕竟还是有人认同的。许多人都很佩服老偏,在电脑普及了的当今,机关公职人员普遍都不再把写硬笔字当回事,而老偏还能有心有肠练硬笔字,竟做到喝酒练字两不误。有一手好字在手上又不拿饭养它。不管是老偏所谓的苟氏硬笔书法也好,还是别人说的硬笔字也罢,都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个人爱好。

周末在城郊的一家布依农家乐里,估计会有半斤多白酒下肚,老偏倒了点茶水在刚抠了一下牙的手指上,搓了搓,边举手往右捋前额的头发,边大声说:

“几天前县里开大会,头头们说,我们县的公务员严重超编,上级要求县里要在年底前把超出的编制减下去。为了完成这个硬任务,县里决定通过提级、提薪的办法,鼓励公务员提前退休。”我一本正经问他:

“你看到上面的红头文件了吗?”

“上面没有发红头文件。县里也不出台红头文件,只是以口头的方式在会上宣布。”我将信将疑的又问老偏:

“可靠不?”

“坐主席台正中间的人——亲自拍起胸口说的,想来应该是算数的。”

“起码要有几条硬性规定。”

“唯一的条件是工龄要满三十年。我的条件完全够”

“你工作压力又不大,没必要提前退。”

“近几年来纪律越来越严啦。现在的有些领导啊,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一个二个说话就像吃了火药一样。——机关单位里是越来越不好混喽。”

老偏一口喝完杯里的酒,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盘子:“哎呀!下酒菜快没有了!赶紧说个新鲜的段子,给大家当一盘下酒菜。前些日子,县长主持召开县政府常务会议,一个垂直管理部门的负责人迟到了。县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用高八度的声音质问,这个同志,你已经迟到了五分钟。你是哪个部门的?那个负责人爱理不理地瞟了县长一眼,张口甩出一句,我是垂直部门的。县长一听一脸怒气,手握成拳头,狠狠地捶在桌子上,把桌上的话筒都震倒了,瞪着那负责人,恶声恶气地吼道,明给你说,我有本事把垂直的捶弯,不信你就走着瞧。——县长大人的话音一落,整个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的。”

我听了老偏说的段子,有意逗他:“怕个屁!你一米七几的个子,领导会把你老偏嚼吃了吗?”

“怕倒是不怕,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赶紧把贴在我身上二十多年的这个——烦死人的‘副’字撕掉算了。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以后我怕是瞎子养儿——无望啦。这辈子就注定要与‘副’字结缘喽!”

老偏半开玩笑似的又来了一句,“说来不怕你们几个弟兄笑我,我连得个伤寒病都带一个“副”字,叫副伤寒。”

退休不久后的老偏,在城郊工业园区内的一家中型建材公司,找到了一份文案工作。老偏的底细我晓得:做文案工作他并不在行。

不排除是老偏的那一手字起到了敲门砖的作用。这家公司的老总给老偏当了个小头头,安排得有几个年轻的小秘书给他打下手。八股文似的公文就由小秘书们去弄,老偏顶多就是按公文处理流程,写上请某某老总阅示。那几个小秘书还真有两下子,平时编写的工作信息、简报都是一次性顺利通过。还算好,一晃干了几个月也没接到老总安排他整大材料的苦差事。

一天晚上,老偏给我打电话,说:“打扰我的老哥了!有个小事,老总叫我搞个综合材料,内容要有公司近半年的工作运转情况,需要政府帮协调的几个问题,以上半年的几期简报、信息作为基础材料。有个朋友的老人过世,我昨晚在青龙山殡仪馆陪他熬了一个通宵,今天老是瞌睡眯西的,打不起精神。求求老哥——帮帮忙!明天一早我把材料给你送来,你整好后,后天中午下班之前我来拿。”我一口答应。

忙完了手头的事,我就带上U盘和一份整好的纸质材料,趁早给老偏送去。老偏倒杯水递给我,一边对我说客气的话,一边把藤椅朝我面前挪了挪,将发福的身子塞进藤椅里,藤椅便发出“吱吱”的呻吟声。

我的一个亲戚托我帮忙,给他刚从学校毕业的娃娃,到老偏上班的公司找点活路干。为稳妥起见,我决定跑一趟,请老偏引见,会会这家公司的老总。老偏竟喜出望外,我还没开口说出来意,他就急忙对我说:

“老哥,你来得正好啊,不然晚上又有电话打扰你。”我赶紧问:“有些个哪样急事嘛?”

“遇到个很烫手的事,送给政府办的一个公文怪我没把好关,被打了回来,政府办的主任打电话给我们老总,说我们报送的公文有格式不规范、要素不全,以及文种用错等几个问题,硬要叫我们重新制作;还强调,这样的公文以后一律不受理。老总当着我的面狠狠刮了几个小秘书一顿,再三吩咐我一定要带好几个小秘书,及时纠正公文中的差错,以后不得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你干过多年的办公室工作,公文处理你是老手。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就累你今天下午花半把个钟头,给几个小秘书手把手地教一下公文的处理方法。”

老偏把话都说到这个分上,恭敬不如从命,我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给几个小秘书讲清楚了公文处理的有关套路,求人的事已办妥,打道回府时,老偏客气地对我说:“这个周六小聚小聚,放松一下!”

在公司做文案工作期间,老偏老是有一种在与别人疲于奔命地赛跑的感觉。我晓得,这并不是他老偏想要的退休生活,干不到一年就索性自动离职。

脱贫攻坚转向乡村振兴后,镇、村两级依托他老家的三样好东西:其一是被一座座青山环绕的布依族民居,其二是寨子前面那一大片平坦的稻田,其三是那条有诗一般的名字、弯弯曲曲地从稻田间缓缓流过的紫色河——把他老家打造成为县级乡村振兴示范村的标杆。但父老乡亲们的环保意识一时还跟不上,河面上时不时漂着些有碍观瞻的小东西。村里不停地组织整治,好不了几天又反弹了。

村支书和村里的几个村干部不谋而合想到老偏,支书一个电话打给老偏,直截了当地讲明意图。老偏满口答应,并说:“偏哥会拿出玩头势的功夫,来管护好紫色河呢。”

衣着挺括的老偏,迎着三月里的阳光,边吹起口哨,边举着网兜清理给他童年留下美好记忆的紫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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