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忆故乡儿时食
(一)野蘑菇
某个清晨,某个午后,睁眼醒来,梦里采得美美的蕈一下子全不见了。我们家乡,管山上野生的蘑菇叫蕈。
家乡是典型的江南小村,两道不高的山脉,蜿蜒至一个高高堤坝拦成的水库,这一带被称为航埠凤山峡,沿溪点缀数村;而我们村,是依山傍水的凤尾。物质匮乏的童年,学习轻松自由,大人放任放心,山水田野寄放着我们的童年,我们是漫游的精灵。
春雨滋润,春雷滚滚,在打雷次日,便能在山阴处,寻到草丛里或松针下一团团可爱的青白色小圆伞,我们叫做“雷公蕈”的美味,味极鲜,难得有。春秋山中另有一种褐背白底的菌种,我们叫“山楂蕈”,采摘时间长些。蕈的生长处是相对固定的几处。每次山中采蕈,在这有限之地探寻未知,突然发现某颗松树下或某浓密的草丛深处,有一小簇团团圆圆的小可爱,便颇有种探险寻到宝贝的刺激。
采到的惊喜感与成就感,吃到的鲜美口感,提鲜了淡味童年,提纯了一份浓浓的儿时回忆。
长大后,这份回忆就跑到了一次次的梦境中,跑回到发现蘑菇的幸福沉浸中,山上,树下,石底,草丛……
现在才明白,采蘑菇的梦中之境,往往冷不丁地嵌入宁静的午后或夜晚,任你风华正茂还是白发苍苍。
(二)芋头饺
芋头仔和红薯粉,这来自衢州家乡田野与山地朴素的孩子,一经合体,便呈惊艳。
用圆圆小小的芋头仔高压蒸煮,去皮捣糊;一点一点撒上雪白的红薯粉,搅拌揉捏,不加水,用手的百般搓揉,成就一段自然之子的完美交融。山粉芋头揉成团有两用,除了做饺皮,切入各色菜丁,就成了另一种爱吃的家乡小吃肉圆了。
切段,摊团,入馅。鲜肉腊肉冬笋葱白豆腐荠菜冬瓜萝卜,饺皮是包容万物的谦谦君子,虚空以待……
芋饺刚做成时,原本是略显粗糙的灰白,下锅微煮,色彩质地就慢慢变化。芋饺有别于一般饺子的最大特色,在于相得益彰的粘性,不管你包得漏洞百出还是歪歪扭扭,一入水中,就能互补相容,互相成就,捞上来绝对饱满圆润,毫无瑕疵。
在蒸腾的热气中出锅,宛如出炉了一小窑珍品:晶莹,润滑,柔嫩,柔韧。
盛在酱油红汤里,撒上碧葱段,黄姜丝,再浇一勺红绿相间的剁椒。一筷一个,忽溜溜吃下。摸摸小滚圆的肚子,满足地喟叹。
芋饺好吃,也难得吃上。有限的回忆,格外美好。
这家乡的特色小吃,来自大地的美食馈赠,以一种无声的昭示,让我们在味蕾欢唱的同时,也能开智启悟,关于互补,包容,相互成就……
(三)映山红
小时候大家的经济条件都不咋样,山里的孩子们便想着法子从大自然弄点吃的。
酸甜甜野草莓,白嫩嫩茅草根,黑溜溜乌饭果,甜蜜蜜松树晶,黄灿灿小野栗……
连那春天里万山红遍的映山红,都能成为我们儿时的口中美味。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在一个依山傍水的乡村度过的儿童时代,俗称“映山红”的杜鹃花开,是我们肃杀冬日后的儿时山水乐趣;那漫山遍野的怒放之花,就是春的使者。
在美丽的自然中赏春花捡松果采蘑菇捉迷藏,累了渴了,大伙儿便集体在花丛边躺下,随手捋几把鲜初绽嫩的,抽掉花蕊,把花瓣儿送到嘴里,轻轻咀嚼,酸中带甜;躺着躺着,有时嘴里还含着花瓣,便已入睡。
睁眼满山红。映山红,映天映地映英雄。那阶段小伙伴们赏花吃花后,能在山上享受的最高待遇,就是被选中假扮女英雄,一脸正气地在山脊闭眼长躺,接受其他的伙伴们献上的花奠。
除了味蕾的满足,蓝天深湛白云高洁红花热烈,是自然赐予我们的审美首课。
春风几度,岁岁花红。
所以,每遇映山红,就如同重逢了儿时伙伴。绝不是惊艳,而是说不出的亲切。
毕竟,城里长大的孩子们,断没有我们这样的吃花记忆。
(四)苋菜汤 昨天,吃到了久违的本地红苋菜。我下意识地把汤汁浇上饭,把一碗米饭变得殷红诱人,一旁年轻的同事有点讶异地看着我。
“不懂了吧,这可是我儿时一乐。”
在那个买肉买米需要凭票供应的年代,顿顿能吃上一碗米饭已是相当幸运。饭桌上鲜见鱼或肉,早晚餐咸菜腐乳,中餐就一两样自种蔬菜。苋菜也是家常菜,夏天几乎家家都烧。
于是我们的苋菜汤赛事来了。相邻的小伙伴们各自用烧好的苋菜汤浇在饭上,随便夹口菜,就匆匆端着碗齐齐会集在三爷爷屋檐下。大家把手中红红的饭汇聚一处,比谁染的红米饭最红最漂亮。一番自我夸赞后,赢了的那个脸上就浮现胜利的微笑,如享美味。之后就是比谁吃得快,小伙伴们风卷残云,唯怕落后,再简陋的饭食,也能一扫光。
我们端着碗,齐刷刷排列在屋檐下,等着赛事开始时,路过的大人就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也有一两个坏坏的,专爱耍逗我们。有次,邻居突然满脸惊恐地猛冲我喊:碗底有蛇!我本能地把碗反扣,完了,上当了,饭菜全倒了,满地红红的苋菜米饭。邻居哈哈笑着指着我说:骗你的!
没办法,从小就是个傻姑娘,容易上当。
离开故乡多年,每吃红汤苋菜时,总会习惯性浇上一汤。离乡的故事,总是太急;回不去的曾经,流水的光阴。
(五)圆荸荠
好吃的荸荠,与莲藕一般,也是深埋在黑黑的淤泥中的。
这片泥世界是巨大的天然冰窖,是温暖的母亲子宫。直到有一天,小小圆圆的小团团,被一双双摸索的大手从泥泞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如同初到世界的孩子。清洗去包裹的泥巴,才露出红红紫紫的小脸蛋。
小时候,村里也种有一大片荸荠。
入冬,大人们一字排开,在前头收获,收获的归生产队集体。我们一群小孩便手提一只小竹篮,在他们身后翻转过的泥泞中,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去仔细检索捡漏。每次在淤泥中摸索到圆圆的小东西,那种兴奋如同淘到宝物。
“捡漏”本身就难,又都是同村的。前头的大人们便好心地有意为我们留下几个,这份善意,在冬日的寒意中,便是一股暖暖的流。
迫不及待地用水冲洗,直到露出嫩嫩红红的表皮。生吃,熟煨,入菜,荸荠是儿时妥妥的美味。
与橘子栗子一样,那时是集体按照人口分的,我家分到的更有限,按量分成四份。最小又贪吃的我,每次总是都快速吃完自己的那份,然后去爸妈那边顺个大半,到最后,又开始觊觎哥哥手上的剩余……
多年后回望,记起的并不是荸荠的味道。氤氲在心海的,是儿时的期盼,大人的善意,家人的温情……
无论在哪里,抚慰心灵的,让人亲切的,往往是年少时的曾经。
或许,一个人,穷其一生,也走不出长长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