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婶

  世上所有人，终究躲不过两件事：出生,离去。“死生亦大”，千百年来，人们总是笑着喜迎那哭着来到世界的新生命，而往往哭着悲送那静静离开的谢世者，尤以送别仪式为甚。

 儿时的乡村，是没有追悼会的年代。乡人们送别逝者时坚信一点：亲友不悲，阎王不收。啜泣哽咽之类的伤心不算，需大放悲声。哭天抢地中，也有缅怀哭告离世者一生荣辱休戚的重大任务，颇有些追悼意味。这一任务往往由最擅长边哭边诉的亲友承担，若亲友中没有特别合适的，则请村中专职帮忙哭诉的妇女来完成，俗称哭婶。

  哭婶的专业程度，实在不容小觑。不管她和逝者是否相熟亲近，不管在开场的前一刻是在闲聊或是笑谑，她都可以及时刹车，在亲友聚集的盛大场面，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悲情满蓄。乌云低沉间，一声嘹亮的哭喊划破天地：我的某某娘啊！我的某某爹啊！……你这一生，好苦哇！你是个大好人呐！想当年……

 悲情动人，泪流满面。在哭婶颇有感染力的有节奏的抑扬顿挫下，亲友们忆往事，悲离别，往往被戳中泪点，嚎啕不已，悲情氤氲，成就一桩乡人们认可的满意丧事。

  哭婶哭告的内容，亲友可能提供一部分，大多由她自由撰腹稿，一个村儿乡里乡邻的，口碑在那摆着。吃过哪些苦受过哪些难做过什么事帮过哪些人，她门儿清。她的高超技巧在于能从逝者平凡不过的一生中尽力挖掘人性的闪光点，突出亮点优点，诸如勤劳，诸如善良，诸如节俭，诸如慈爱……，让亲友听着入耳，逝者走得体面。

  我的四婶，当年就曾是大伙儿公认的好哭婶。她为人热情爽朗，年轻曾是赛过男儿的干活能手铁姑娘。个子不高，人也瘦小，却有着好力气好声量好技巧。一般哭婶必备的专业性她都有，难能的是她正直公允，在哭诉中兼带在所有亲友前帮助逝者化解矛盾解决问题安排后事，往往比一般的批评调解更奏效。

 几十年过去了，我脑海里还能清晰记起四婶当哭婶的几段堪称经典的哭告场景。有家儿子顽劣不孝，四婶就一手拉着逝者妻子一手拉着逝者儿子，一边对着照片边哭边陈：某某的爹啊，我知道你走得不放心。是怕你家春娃对他娘不上心？你好走，不要担心。……大家都知道春娃会是个最孝顺的儿子，每年保证会给他娘主动送去粮食××斤与零用××元。春娃你说是不是？一手拉着春娃，目光诚挚，泪眼汪汪。众人瞩目下，那儿子心神激荡，满口应允。若是逝者兄弟有纠纷的，她就声声回忆当年兄弟姐妹们艰难度日的深情厚谊;若是逝者上有年高老母的，她就在哭诉中对着儿孙妥当安排……四婶不仅助力家属之悲，还在哭场中智慧解决家属后患，所以深得乡人敬重。

  黯然销魂，生离死别。现早已不用的哭婶一称，也成过去。儿时的乡村，人活一辈子，走时有这样的一场相送，还是让我今日回想，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