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原插队的知青点看看的想法,一直萦回心头。
进入冬季,阳光显得特别地亲热。在云飞雾障的黔东山区,一点点的暖意,也会让人陶醉许久。阳光虽然柔柔的,不足以将寒冷的空气化为热浪,但却足以令我产生去郊外沐浴日光的冲动,我兴奋地对老婆说,走吧,今天是星期天。其实,是不是星期天,对我和老婆已无意义,我既已从局长的位子退居二线而老婆也刚退了休,那时间就已经不再是问题。
去哪里?爬山。我想去卓岭的茅坡,老婆知道我的心事。我开着自己那破旧的“长安之星”一溜出城。过了潕阳大桥,眼前一片开阔,难得的冬阳把沉沉的阴霾驱得一如水洗,河流、青山、天空,尽皆爽洁清透。过了红花村,就开始爬巍峨的卓岭。
当年,只有一条在峭壁间蜿蜒的羊肠小道,若隐若现在卓岭的缥缈云雾中,山路坎坷难行,空手尚得半途休息,如是负载,那是走一次怕二回。就在我下乡的当年冬天,世代居住在大山上的乡民们自发地开挖公路,我们知青自然一马当先;公路就从小道对面的山上盘桓开挖,经过两个冬春成千上万双手的劳动,一条简易公路就歪歪扭扭地缠绕在了几公里长的莽莽大山上。虽说还不能行车,但行走却无疑是阳光大道;我从县城挑着柴油登这几十里山路,已再无跌崖坠山之险。而我现在行车的这条沥青路,却是八十年代末期修建。那时我在县人武部,由我们带领民兵在无任何机械的条件下,全凭铁镐钢钎和汗水浇筑。这条路是绕山而修,既撇开了最初的羊肠小道,又抛开了我们早年手挖肩挑开凿的不合格的毛毛路。
盘桓至山顶,豁然一个宽敞平缓的高山大坝。阳光下,赤褐的土地上除了田土就是树木。在以前,这有许多高大的柿树和梨树,更有绵延至天边的油茶林。油茶树,橙黄色的树干支撑着华盖一般的树叶一年四季地青翠着,那白色的花朵,一年两次绽放,花期很长,似乎是满树的茶花永不凋谢,那花蕊里的蜜汁,清甜无比,顽皮的牧童常常会掐一节草管,一头衔在嘴里,一头插进花蕊,滋滋地吸吮着琼浆;别说孩子,就是成人,也忍不住诱惑去掐节草管贪婪地吸吮。每当寒露过后收拣的茶籽,榨出的茶油,就是玉屏遐尔闻名的特产了。正因如此,玉屏才在1958年的全国农业表彰大会上荣获由周恩来总理亲笔书写的“油茶之乡”的奖旗,玉屏作为“油茶之乡”的美誉,由此不翼而飞。
车缓缓地行进在茅坡的地界,漫山遍野仍旧郁郁葱葱,油茶树少了,更多地变成了桃和桔等其它果木。村民的日子似乎比以前好了许多,间间木屋好多已变成了瓷砖贴面的楼房,脚下宽敞的沥青路上也往往复复地跑起了村民的汽车和拖拉机。
到了曾经插队的曹家湾的路口,我把车停住,沿着水沟边的土埂,领着老婆往寨子里走去。三十年前,我从这里走出,踏上去云南部队的征途。
曹家湾是一个小队,当年只有十四户人家,全姓曹,房屋散落在并不开阔的山湾里。我们的知青屋,是全队的活动中心,开会评工分,都在这里。这里原来是一个土包,开成了晒场和修起了三间的小砖屋,房屋十分简陋,刮风透风,下雨飘雨;左边住三个男知青,右边住三个女知青,中间放农具兼队里的活动室。虽说简陋,但我们的知青屋里每天都飞出欢快的笑声和悠扬的琴声。集体时期,全寨子的人干什么都齐心协力牛吼马叫,小小的寨子里显得人气旺盛。我和老婆现走进寨子,目光所及,是葱茏繁茂的竹林和树木,竹叶树枝摇曳着斑驳光影,没有喧闹的人声,像进入一个幽静的风景区,古色古香的木屋从树隙中透出闲逸,堆码的稻草树错落而随意地立着;我当年的知青屋怎么也寻不到了踪影,旷地上只留下一片记忆。我曾听镇上的书记镇长们说,曹家湾变了,他们都把钱拿到公路边建房去了,寨子里已成为难得的一道清雅风景。我举目四望我由衷感慨。身旁有一株高大的树木,很繁茂,是什么树木叫不上名,我离开时没有这株树的印象,那时最多是一株小树苗,毕竟三十年了。我让老婆用手机给我照张像,她摆弄了半天,就是没照。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感情的玻璃眼哪如你的深情心眼。是啊,老婆,你说得精辟。一路走,我一路给老婆说当年在哪丘田里犁田栽秧;在哪条沟上夜半赶水,瞌睡了就在田埂上蜷曲而睡;又在哪座山上,为守树木不被偷盗,深夜静静守候,不愿入眠;还有哪一丘田是当年凭手开垦,当年就结出了沉甸甸的稻穗……我说不完,很动情地,老婆一直没吭声,没有打断我,她在听,竟还那样的入神。
踏着阳光,踩着松软的枯草,我与老婆朝寨子湾头的水塘边走去,水塘边沿伏满水草,几只白色的鸭子正忙碌地在水草里觅食,全然一派冬日的生机。我与老婆从水塘边的小径向对面的坳上走去,那里的土塝上我们曾经种过花生和红苕。老婆在坡塝的路边看见许多的深洞,正如电影上常见的林中陷阱,其实,那是苕窖,村民在里面储藏红苕,老婆哇地一声,说里面有那么多的红苕,就这样敞放在坡塝上的苕窖里,无遮无拦,就不怕有人来偷么?我窃笑,你不是也在农村当过知青么?
葱郁的枞林被山风抚摸得发出习习的声响,散着松针清香的气息,一阵阵直入心脾,这是城里怎么也闻不到的清新。喂,坐下休息会吧。走到坳口,我不忍就这样匆匆地离开,我还没有看够。多少年来,我曾无数次地想回来看看,虽然我也无数次地从寨子的路口经过,我就是没有进来。不是我不想来,更不是我忘了这里,是我觉得自己很有愧,原因是我这一辈子拼搏得没有出息,既不能为寨子办点实事,也就怕乡亲反而来安慰我。于是,我只好从寨子里悄悄穿过,不敢前去叩响哪家的大门,生怕他们认出了无能的我。
好的,你坐个够吧。老婆总是那么的心有灵犀。我感激地用眼光谢过老婆,看看她满脸的宽慰,又看看天上热热的太阳,再看看远处勾心的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