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淫泥土气息的智慧与诡谲
——读穆升凡《穆牛的故事》
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穆升凡老师的《穆牛的故事》,一反民间故事主人公一定高大全的形象,将一个既高大又卑微、既宽厚又刻薄、既大度又狭隘的普通人推送眼前,让读者对这活生生的人,既是充满喜爱,又难免有些讨厌。其实,现实生活中的人,常常就是这样正反并存的综合体。
善良与智慧闪耀着草根的天性光华
善良的人性和不舍的劳作,是社会进步和文化文明的两大推进器。即使在贫困的山区,社会水准和文明程度相对较低的地方,也可清晰地见到与感受到它顽强的生命力量,也许它平凡与普通得就像山野里的荆草,像小路上的石子与土坷,正是这散发着浓郁泥土气息的土坷与荆草,才构成了山川田野那万千气象的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有着大千的智慧与机巧,演绎大千众象里的幻化纷呈。有智慧与公正,有机谋与权诈,有朴实与敦厚,有贪婪与吝啬……不难看出,大山里一个小小的耙梳屯,就是一个纷呈的大千世界,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出身低微的草根穆牛,其聪明与智慧,足以嘻笑调侃甚至捉弄鞭挞财佬、衙吏、巫师和贪婪小人。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说到,在文化不发达的农村,土豪劣绅们对乡民的欺压与欺诈,迫使农民们起来反抗。而在这文化更不发达的贵州大山腹地,在整个农民阶级还未觉醒的时候,也没有力量从正面暴力相向的时候,农民只有利用智慧与才气去抗衡财佬与衙吏,反映出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不满和抗争,穆牛就是这种抗争的代表与缩影。虽然,这种抗争与较量的力度是渺小的,甚至对于阶级构成和阶级地位以及阶级现状也是微不足道的,动之不了毫厘,也伤之不了皮毛,但它毕竟表达了一种愿望,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由之路,也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的从“自在”到“自由”的过程。
这种初始阶段的抗争,在力量并不对等条件下的抗争,并没有明火执仗,刀斧相向,而是智慧较量愚鲁,公理对仗邪恶。开卷所见的《巧辨赢官司》和《智唬衙役》两则故事,就没有场面的血腥或者屠戮,却在基本的公理中,让人从智慧中感受到了道德与正义的胜利。
施财主,是全书的反面代表,贪婪、刻薄、狠毒,却又不免因贪婪刻薄狠毒和奸诈而致愚腐笨拙。他霸占了“耙梳屯一带的山林”,村民烧火做饭要用柴草,不得不在施财主的山林里来捡拾,好在耙梳屯千百年就留下一条古规:“挑水不论井,捡柴不论山。”可就是这基本的生存条件,施财主也如剜他心头肉一般。村民蹇力在施财主的山里砍了一个杂木杈,准备拿来作背杵用。施财主发现了,命令“一帮狗腿子上来就是拳打脚踢,打得蹇力在地上打滚,遍体鳞伤,动弹不得。”直到“蹇力承认无偿给施财主做半年的长工,才息了这事端。”
天性就爱打抱不平且又侠肝义胆的穆牛,见此自然是怒火中烧,瞅准了一个时机,趁重庆木材商来收购木材时,邀约兄弟伙悄悄砍卖了施财主的三棵大杉树。施财主带人来捉拿穆牛,穆牛“顺手捞起一把割草刀,准备与施财主拼命。”施财主人多势众,轻松制服了穆牛,将人和刀一并送至官衙发落,要县太爷判令穆牛赔偿。偏袒施财主的县太爷,命穆牛赔施财主三棵大杉木。穆牛说,你并无证据证明我砍了杉树,强逼我赔他三棵,那至少,他也得赔我六把开山斧。贪婪又吝啬的施财主一听,急了,生怕赔六把斧头,赔六把开山斧,那不好似挖自己身上的肉,急忙争辨:不,他不是用斧头砍的,就是用堂上这把割草刀砍的!一个小小的圈套,就将贪婪狡诈的施财主套了进来;一个浅浅的陷阱,就让狠毒愚笨的施财主跳了进去。一把割草刀,怎么能砍掉三棵大树呢?岂不是天大笑话。施财主理屈词穷,败了官司,并且还吃了诬告良民的二十大板。
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片头曲唱道:“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当人间不平,草根们无力推翻压在头上的大山,但一定会用智慧和正义战胜身边的邪恶,鞭挞不公,铲除不平。虽是愿望,也仅仅只是对财主们触及皮毛,但它却让人看到生活的希望,看到正义与公理的力量。
嫉妒与恶搞难掩其劣迹
主人公就一定得是高大全吗?一般而言,民间故事里的主人公的确都是高大全的,尤其是当主人公被塑造成为与地主老财或贪官污吏的斗士后,那主人公就一定是这样,睿智、豁达、幽默、果敢、无私、无瑕,比如妇孺皆知的阿凡提和我们身边的若干形象。但现实生活并不如此简单,环境影响人生,正如俗语所说:“刺蓬窠里飞不出凤凰,烂泥田里游不出蛟龙。”
穆牛的生活环境和其经历视野,决定了他仍是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既有着正义正直的天赋本性,也不免后天身不由己所染浸而成的刁滑顽劣的恶习。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物质决定意识。穆牛所天生赋有的正义和良知,聪颖和灵慧,因其生活的环境和条件,不可能自然而然地扬弃并升华到一个更高的思想境界。正因为他所处的环境和他具有的灵光思维,以致随时随地都要显摆自己的小聪明,与人接触,不论是谁,都想露出几手,捉弄与戏耍对方,当然,其灵魂深处并不是要置对方于死地,并不是要对方头破血流,也并不是要对方遭灾受难,说简单点,仅仅就是取个乐,博回笑,至多占点小便宜。这样的例子,在书中随手可拾。
在《大花碗》、《嫩包谷做种子》、《不含马屎肚皮痛》、《大粪解毒》等故事中,就充满这样的无聊与低俗。从《大花碗》中,可以看到穆牛作为生意人的一种猥琐和无赖,自己错过了季节,没有租到好的秧田,而且秧苗也没长好,于是就想转嫁一些损失给田主,遭田主拒绝,就于心耿耿,伺机泄愤。扯秧苗时,田主好心给他们煮饭弄食,吃后,一直想找岔子发泄的他,竟痞子似地偷窃主人家的大花碗。手段怎样下作?竟然“把那大花碗闶在头上,再戴上他那个汗迹斑斑的烂毡帽。”以瞒天过海,遮人耳目。在《嫩包谷做种子》中,穆牛就显得更是癞痞和贪得无厌了。他在路途饿了,遇到一个家境并不宽裕的茅草屋的人家,主人家抬出一筲箕刚煮熟的嫩包谷请他们吃,他假装没吃过不会吃,将包谷竖着啃。主人教他应怎样吃。他谎说没吃过,太好吃了,要拿这包谷去做种子,以后也有吃了。主人家说这是煮熟了的包谷做不了种子,又重新为他准备了一些老包谷种。离开时,同行人问他,吃饱了就行了,还要什么种子?他狡黠地回答:什么种子,路上再饿,就不愁没得吃。另两则故事,是发生在路途中的,居然为了调笑取乐,对素不相识也素昧平生的路人男女,无端恶搞,施耍小伎俩,让他们口含马屎与大粪。
他对路人如此,对村里的人也大致如此。只要能捉弄,何论村邻寨里。《耍谈子》说,他见木讷憨厚的吴四在给施财主薅包谷,就哄骗他不要干了,扔下锄头随其跑了一天,害得吴四一家人因误工而无米下锅。吴四被老婆骂了,就找穆牛出气。穆牛没有道歉或自责,反而怂恿吴四去收拾老婆,说:“牛肉服鲊,婆娘服打。”婆娘只要一打,就服服帖帖了。结果,让人家一家子打得乌烟瘴气。还有更加龌龊的事,穆牛居然也做得出来。他给施财主当长工,其中有一件让大男人羞以言谈的事,就是给施财主家两个倒夜壶。他心中有气,就抓了一条乌梢蛇放进夜壶里。半夜,当施财主的婆娘起夜时,夜壶里的乌梢蛇受尿而惊,一口咬向那婆娘的私处。可谓是一夜被蛇咬,终身怕夜壶。穆牛不再倒夜壶的目的达到了,但这不择手段,已不仅仅是恶作剧,而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变态。
穆牛有其闪光的一面,但也有阴暗的一面,在其将小聪明不分对象地用于调侃与捉弄他人时,觉得他的可憎更多于可爱。
洗练与口语强化了故事的生动有趣
文字的洗练和口语化,无疑是故事两大硬件,尤其是篇幅短小的民间故事,则更是如此。《穆牛的故事》就是既文字洗练,且又口语化,并有大量源于生活同时散发乡土气息的俗语、儿歌、顺口溜等,使故事变得更加自然与有趣,人物也显得丰满与生动。
不难想象,穆牛的形象与故事,一定在耙梳屯一带是口口相传,传得多了,传得久了,经千百人的不断口传复述,也就在生活中打磨得既便于口述,又适宜耳闻,自然剔除了不便于听觉感知的繁文缛辞。
作者有娴熟的语言文字驾驭技巧,在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上匠心每每,尤其是在主人公穆牛的人物刻画上,无时不表现他的智慧与机巧,灵光与诡谲,顺应与权变,于万千纷繁和无序杂乱中洒脱而出,笑面人生。
让人感到故事亲切的,是许多口语与俗语,因其源于生活,比那些文学味很浓的报告文学与人物通讯好读得多,也更亲切亲近得多。《巧辨赢官司》中,施财主霸占了山林,不想让村民们去他家的山林里捡拾柴火,而又不得禁止,这里一句俗语“挑水不论井,捡柴不论山”,就胜过许多笔墨解释,而且还拥有了足够的份量和理由。在《做“法事”》里,说到风垭箐很穷,一年到头,连大米饭也难得吃一餐,为了表现大米的金贵,作者用了这样一段民谣:“好个风垭箐,包谷沙当顿,要想吃大米,除非得大病,大米找拢来,人都早死硬。”一段民谣,将一个公认的现实,形象而又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核桃壳》的故事说穆牛要学炼铁,他本不会,但为表现他的聪敏与机灵,学什么就会什么,作者在这里用了一句俗话,“但没得油吃,总听过撞杆响。”短短十来个字,表现了穆牛是何等的灵光剔透,即使没吃过油,仅仅凭听过榨房里油榨撞杆的响声,就知道了油,那这炼铁也就不是难事了。
洗练的文字和口语,既让故事流畅和生动,更让故事拉近了作品与读者的距离。语言大师老舍就特别强调作品的口语化,老舍先生说:“口语不是照抄的,而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文字不怕朴实,朴实也会生动,也会有色彩。”这种生动和色彩,在《穆牛的故事》中随处可见。
《穆牛的故事》乡土味浓馥,人物既不作过度拔高,也不有意去贬损,是一个浑身洋溢智慧和计谋气息的普通山民,他的机巧和诡谲,使故事生动有趣,不失为一株绽开在黔北大山里的绚烂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