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鸡鸣,把我从模模糊糊的睡梦中唤醒。尚未睁眼,又闻几声狗吠。
久违了,这难得的鸡犬之声。早有想法,能在远离城市喧嚣的空濛山谷里消停地住上几天,那该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爽心惬意。不料,这机会还真来了。地区作家协会在景致幽静的两河口召开作品研讨会,对在《梵净山》上发表的三个中篇小说进行研讨,其中有我的《权谋》。我被通知出席会议,于昨天下午抵达这山灵水秀之地。
轻轻地起床洗漱,唯恐把尚在熟睡的龙志敏(苗族作家完班代摆、地区作协副主席)弄醒。洗漱完毕,窗棂上仍只是蒙蒙的晓色,既不便开灯看书,也不宜打开电视,那索性就出门沐浴一下这两河口的晨风。
推开林沁山庄的大玻璃门,厚重的晨雾扑面而来,一种湿漉漉甜丝丝的亲昵,直在脸上和脖颈处摩挲,极是清爽和舒坦。这种南方山区的特有的雾气,恐怕生活在干燥的北方的人们是体会不到的。玛拉沁夫在他的散文《峨嵋道上》就很用功力地对这种山雾进行描述,说是雾吧,它是流动的;说是风吧,它明显有水;说是雨吧,它不凝结下滴。正如一句歌词,像雨像雾又像风。记得还在当兵的时候,部队的一位首长因事到了一趟我的家乡,他惊叹:哇,这里的女孩子肤色太好了!他不解地问,是什么原因,就是这湿湿的雾么?我笑笑,其实我也答不出。对这司空见惯的山雾,我是从没放在心上过。
门外,是缤纷的花园;翠绿的矮子树被修剪得规整而圆润,像一条条碧绿的彩练,把花园组合成若干的可心的形状。临河的堤坝处,挺立着一排排枝叶繁茂的河柳。哗哗的河水声,像一曲悠扬的晨曲从树的缝隙中飘来,漫过花园,漫过竹林,再从山脚向山腰向山顶缓缓地漫去。沐浴在这清爽的晨雾中,我本能地贪婪地张嘴呼吸,要从这花园的花草中从菜园的瓜菜中从湿润的泥土中,试图吸尽萦回在这山野河谷间的灵性和灵气。
仲秋的黎明,已有丝丝的凉意。我挥舞着双臂,做着扩胸和伸展运动,以加速周身的血液循环,使其能够增加一些热量。一边活动着一边沿小径向河的上游信步而去,听说,就在三五百米外便是两河的交汇口。既然来到两河口,那怎么也是要到两河的交汇口去看看的。小径弯曲在河畔的山脚,掩荫在高大的乔木与荆藤交织的灌木林中,坎坷不平,怪石嶙峋。旁边的农舍,大都还在门关户闭,但也有早起的农人挑着撮箕或肩荷锄头匆匆出门的身影;更多的是那些黄的黑的花的白的大的小的狼狗和土狗,一起忠于职守地在各自的庭院里嗷嗷大叫,用它犀利的眼光和锋利的牙齿,警惕地守护着一方领地的安全。我也经常到乡下去,但都不曾看到哪里养这么多的狗。我不知道,这里养如此多的狗是基于安全的因素呢还是生活的习惯。
小径越来越小,显然是快到尽头。在厚重的雾幔下,我举目努力地挤过杂乱的树枝向河里眺望,依稀中,感觉是到了交汇口。从路旁稀疏的草丛处,小心地延着似有似无的路往河滩走去。斜斜的坡路在湿漉漉的雾气下显得格外的滑溜,脚上的皮鞋,怎么也找不到站稳的地方。好在是虽摇摇晃晃蹦蹦跳跳却又安全地走到了河滩上,踩着松软的砂石,才把刚才憋在心中的紧张一下彻底地释放;轻轻一抹额头,满手湿晶晶的,不知是汗还是雾。
在这两河的交汇口,弯曲的河流成了一个“丫”字形,蓝茵茵的两股清流相拥西去。河滩满是洁净的卵石,卵石中又有许多的圆形片石,特别地适宜用来打水漂,有技巧的人,弯腰一掷,石片在河面串起数十朵连线的水花,煞是好看。河的对岸,挺拔着高大的河柳,枝条柔曼,婀娜婆娑;让人纳闷的是,干大枝粗的河柳为什么一律地向下游倾斜着身子,遒劲的树根竟赤裸在外面。细细一想,却不难想象现在水清流细的河流,在春夏之际该是何等的澎湃汹涌,卷带着沿岸的山洪,暴戾地咆哮着狂奔而下,以至树大根深的河柳也难敌淫威。
一列从重庆方向驶来的火车,撕破河谷的宁静,从凌空的大桥上呼啸而过,在厚厚的雾幔中,留下隐隐绰绰的划痕。
“嘭、嘭……”在哗哗的水声和偶有的婉转鸟声中,我似乎听到了捣衣的声音。
是的,一定是棒槌的捣衣声。若干年没有听到这远去了的声音,心也一下随着这声音而兴奋颤抖,目光下意识地就在烟波迷茫的河面上寻找。除了烟锁雾罩,只有婆娑的河柳、茫茫的沙滩和清清的水流。
蓦地,我又明明白白地听到了捣衣声。循声望去,声音来自交汇口左边的河流,应该就在大桥下,遗憾的是,捣衣人被对岸的土坡遮住了。不知道她到底是个村姑还是村妇,其实,又何必在乎她是村姑与村妇,反正如此大早就忙着在河边洗衣的女人,一定是个被生活重压而又能够吃苦的艰辛女人。一直陶醉在这幽静景致中的心情,陡地颤动了,不知是更抹上了一笔诗情画意,还是平添了一丝无由的怜悯。
捣衣声,仿佛一下下地捣在心上,已是凉意习习的我,禁不住弯下腰去,用手试试这秋日凌晨的河水是不是浸肤透骨。缥缈旷寂的河面,一时也没了逸情和诗意,而我的脑子却泉水似的涌出许多关于捣衣的诗句:
李白“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白居易“谁家思妇秋捣帛,月苦风凄砧杵悲。”
孟郊“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
庾信“ 秋夜捣衣声,飞度长门城。”等等……
当这些诗句一句句冒出来后,我突然发现,这些捣衣的事情,都是发生在夜里,是一日的结束,而眼前的声音,却是在大都还在熟睡的黎明,是一天的开始。
透过河面的濛濛晨雾,我将目光久久地留在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