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明媚的阳光仍裹着料峭寒意。冷冷的山风掠过田畴、水堰、农舍和园林,朝这荒芜的乱坟岗涌来。衰败的枯草,杂乱的坟茔,还有几株孤零的翠柏在摇曳着枝梢,旷野显得格外的凋零和沉寂,像一张被岁月的风雨经久侵蚀而毁色发霉的老画。
土埂旁,一块两尺见方的灰褐石板,字迹模糊斑驳、碑身残破歪斜,上面隐隐约约透出“吴门聂氏”的字样。
难道这真是一代红颜陈圆圆的真身之冢!置疑,喟叹。
透过眼前的萧瑟、凄清和荒凉,我眼前蓦地翻腾起尘土飞扬、旌旗蔽日、金戈铁马、疆场溅血的宏大场面,从北国到南疆,从关隘到皇宫,无不伴着铁蹄钢刀在嘶鸣号吼,剑锋所至,天日为之易色,江山因之易主。那不是别人,正是明末镇守山海关的总兵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入关,从而改写了整个民族的历史!陈圆圆也就是这改写民族历史的颜料——红颜,尽管她是无意,然而这却是真实。
红颜祸国。这话有无道理,我不知道,但于陈圆圆虽真实却又冤枉。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每朝每代地兴衰更替都能看到红颜的影子。纣王与妲己、夫差与西施、董卓与貂婵等等不一而足,就是为了安邦定国,许多时候还是屡使红颜,如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入藏等等。红颜在治国安邦上,是否太举足轻重了,然而其结果:兴,则是男人的文治武功;败,则是女人乃祸水。这就是中国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的混帐逻辑,其实,别说中国,整个人类都是一样的,无论东方与西方,也无论黄土与蓝洋,骨子里都是如此。
本来,陈圆圆该是在苏州安作名妓,管弦歌舞,坐拥她的“江南八艳”之一,日子倒也闲怡潇洒。谁料天下动荡,为讨皇帝欢心的马屁精们四下为皇帝选妃子,恰恰陈圆圆便被一眼相中。可为时局动荡而惴惴不安的崇祯皇帝哪有心思耽于美色,由之而被吴三桂意外地捡了个便宜。偏偏又不凑巧的是,吴三桂刚拥美人入怀,便边关战事告急,遂率兵出征。也恰在此时,李闯王的农民军攻占了北京,皇帝一命呜呼,而吴三桂的爱妾也被闯王的干将刘宗敏掳掠占有。于是,就有了吴梅村流传千古的《圆圆曲》“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诗句,也有了吴三桂引清入关,成为了民族罪人的史评。吴三桂在追杀李闯王中重新获得陈圆圆后,视为心肝,无论戎马倥偬征战杀伐,也要带上陈圆圆使之寸步不离。
陈圆圆虽出身于声色风月场所,亦因见多识广,便颇晓大义,纵然深得吴三桂的宠幸,却也没有盛气凌人飞扬跋扈,反而为人相对低调,甚至婉言规劝吴三桂。民间有传,与吴三桂偶有抵牾的陈圆圆,早在昆明时就出家为尼,生活清素恬淡,及至吴三桂命亡后,也便悒郁而投身莲池自尽。正史也好,野史也罢,至于明末清初名噪大江南北的绝代佳人,怎么沦落到此荒郊野岭,着实令人费解,似乎也是千古之谜。
这乱坟岗所处的狮形山下,有一个居住着一千多人的吴氏大寨,名叫马家寨,寨民们自称是吴三桂的后裔;而这乱坟岗上的“聂氏”坟,掩埋着他们呼之为“陈老太婆”的老祖母,那就是陈圆圆墓。整个寨子居住着清一色的吴氏家族,而寨名却奇怪地叫马家寨。那“陈老太婆”的坟,为何又偏偏写的是“聂氏”。这看似不解的两个矛盾,正是解开千古之谜的钥匙。
在平藩与反清的战事中,吴三桂大势已去,苟延残喘地于衡州称帝,就是这耀眼的回光返照,还是没能拯救他很快地一命呜呼。为防被清兵斩草除根,以延续吴氏的香火血脉,吴三桂的爱将马宝,秘密掩护着陈圆圆和孩子吴启华等亲眷悄悄离开衡州,沿沅水溯流而上,进入蛮荒之地贵州的思州地盘,到达了崇山峻岭中的龙鳌河,驻足于达木洞隐居。为隐姓埋名,也为感谢马宝护卫之恩,吴氏人将寨名就取作了马家寨。陈圆圆经过一年多的蛰伏隐居而渐感安定后,才慢慢出走,先后到思州府(今岑巩县)和平溪卫(今玉屏县)几处寺庙出家。此间,她出资修建了四座寺庙,其中就有玉屏的名寺——松林寺。
直到陈圆圆去世,后人才将她运回马家寨安葬。没有张扬,而是极其简陋,不过在小小的碑石上却是颇费心智地做足了手脚。主碑文是“故先妣吴门聂氏之墓位席”。对于这谜一般的十一个文字,局外人是永远无法破译个中玄机,只有机密单传的谪亲掌门才悉奥妙。吴永松老人这样解释:“故先妣”没用“清”字,表明她是明末的一位王妃。“妣”代表女性。“吴门”二字暗指老太婆是苏州人,苏州古称吴门,对外也可解释为吴家。“聂”用的是雍正年间还没有的简化字,是吴家为隐蔽而自造,巧与现今的聂字吻合。陈圆圆本姓邢,后跟养母姓陈。邢有右耳,陈有左耳,“耳”代表邢和陈,一字双意。“双”字的繁体上边是两个“佳”字,佳佳为好,花好月圆,暗喻“圆圆”。“位席”显示她地位的崇高,以女性而位居宗祠。十一个字就是“明苏州氏陈圆圆王妃之墓”。
呜呼,一代惊世红颜,曾经美艳得山摇地动、社稷倾覆、改朝换代,到头来竟落得:
殒玉消香坠冷庙,埋名隐姓葬荒丘;
野岭孤魂风伴泪,几回梦里望苏州。
山风无语,脚下枯萎的小草也静寂得没了声音。我环顾四周,很想在这料峭的荒野里发现一两朵傲寒的野花,以便采来献给曾经的绝代红颜。然而,没有。其实我也不知长眠在地下的陈圆圆,是不是还有赏花的雅兴?她闭月羞花的容貌,曾经让她风光,也曾经让她沦落,曾经让她贵为王妃,也曾经让她削发为尼,既有红颜笑铁血,亦有冷庵拨青灯。但不管怎样,她终究曾经凭其倾国的容颜和娇美的身躯,在华夏大地上卷起遮天蔽日的屠戮杀伐,将中华民族的历史作了划时代的挥写,这一切,何啻是一曲纤纤细指轻巧弹拨的《十面埋伏》,也何啻是一首樱唇榴齿咏唱的《大风歌》;这一切,该是何等惊涛拍岸的雄壮,该是何等气吞山河的磅礴!我不知她算不算顶天立地的一代伟人,也更不知她算不算巾帼里的大丈夫。红颜女色,我们常常以轻慢的眼光打量,过多地关注了她们的姿色和其姿色后面的风韵轶趣,而漠视了她们容天纳海的博大胸襟,漠视了她们机智过人的坚毅和胆识,以为她们只有依附于男人,一旦离开男人就只能眼泪涟涟或寻短自尽。不,不是这样,陈圆圆纵然一夜间从天上跌落在了地下,可她并没有像文人们写的那么懦弱,就一头扎进莲花池自毙,而是坚强地用柔弱的肩膀承担起保护吴氏血脉的重任,机智地躲过了清兵斩草除根的满门绝杀,为吴氏的生存用单薄的身躯搭出了一片天空。也许这以后她太累了,柔弱的肩膀再也承载不了过多过重的政治和民族的负荷,纤细的腰肢也已被磐石般的重负压得弯曲佝偻,清亮的明眸被世事冲涤得浑浊不堪,惊世的红颜同样被岁月凿刻得沟壑嶙峋;她太困倦,她睡了,这一睡,就洒脱地睡到了永远。
我轻轻地抚摸着斑驳残破的墓碑,期待从字里行间分辨出被岁月冲刷了的红颜,从风化脱落的石渣里感受金戈铁蹄残留的粉尘,同时也期待这抚摸能让她惊醒,以对话兴衰与未来;然而,我终归是轻轻抚摩,必竟不忍心再将好不容易才熟睡的她吵醒。
明媚的春阳,慢慢变得有些慵倦,带着寒意的山风,似乎也没了刚才肆虐的劲头。我弯下腰,在坟头掐了一棵枯萎的小草,端端正正地倚在残破的墓碑前。面对破败,面对凄清,面对萧瑟,我说点什么呢,不知道。安息吧,在浩瀚历史长河中,唯一真正因为姿色而改写中国历史的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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