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当空,万里碧透。清幽幽的河面,撒满跳跃的光斑,像一河溶金,璨着笑脸,漾着开心。河风轻轻吹拂,柳枝柔柔摇曳。三两渔舟静静地泊在河湾,岸边的草坪上,星星点点地散放着牛羊;成群的白鹅和花鸭,悠闲地在水面嬉戏觅食。田垅里,刚刚收割完的金黄稻草,在秋风中正散发着浓馥的气息,与清爽的河风交织,与农家袅袅的炊烟揉混,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脾……
陶醉,一派远离城市喧嚣的田园风光。没想到,这车坝河下游,这名叫磨沟湾的地方,原来竟此般恬静媚人。几分惊诧!早年,我在这一方土地上当过镇长,足迹可谓遍布山山水水,每每目光所及,每每心中所思,总是父老乡亲的温饱冷暖,总是田土里收益与市场对接,其心其情,几何在意过景致风光?烟云风逝,黄花昨日,享受眼前的美景,也委实只有现在这无官一身轻的时候,有了闲情逸致。
取出相机,贪婪地按着快门。
“喂,那位照相的老哥,要过河么?”河中已离码头而去的渡船里,飘来一声拉开嗓门的大喊。是摇橹的艄公,腾出手向我招了招。
“下一船吧。”我也拉开嗓门,挥挥手,表示不忙,怎能让快到河心的船又为我而掉头呢?那不耽误了一船人的时间吗?况且,我照相闲游,早渡迟渡无所谓。
船在富有韵律的橹声中,将平滑如镜的河面划开两道颤动的水波,缓缓驶向彼岸。船停人下,只见渡船掉头,艄公摇着空船向回渡来。显然,是因我而来。望着那宽阔河面上的一叶小舟,我仿佛觉得有些愧意,害得艄公平白无故地多摆一个来回。顺着河岸斜长的梯步,我赶紧下到码头,静静地等待渡船到来。
在哗哗的橹声中,我听到船上有说话的声音,像在对话,却又总只听到一个人的声调,而且依稀中也只有一个人的身影。他是在自言自语么?既是自言自语,怎么要用那么大的嗓门。虽有橹声风声,但还是断断续续与朦朦胧胧地听出了个大概:
“谢谢政府的关怀,你们请进屋坐……”
“够了够了,比往年都多……”
翻来覆去,有种深深感激的情愫,感觉是政府部门送钱呀粮呀上门的味道,估计是给渡船粮。是的,现正是秋粮入仓的时候,也正是沿河两岸的人家交渡船粮的时节。艄公一年到头的收入,就是这时一家一户给些稻谷,几斤的或一升两升的,当然有的乡镇政府也会给一些补助。忽大忽小且支离破碎的声音,乱七八糟,语无伦次。
这声音让我好奇。这艄公咋啦?倘不是心性分外开朗,那就是神智可能搭铁短路。
船到岸了。是一只铁壳船,不是往昔那小木舟;涂着赭色油漆,鲜鲜地很醒目。艄公朝我做了一个僵硬的笑,当我刚刚跨上船,他便灵巧地用竹篙往岸上一点,船轻盈盈而又平滑地漂离码头;极是平稳,没有一丝摇晃。
我坐下来,便打量起这一直在叽哩咕噜念念有词的艄公。
四十来岁的模样,个子偏小,但很结实。头发很短且有些稀落,脸面呈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绉纹又深又粗,刀刻般明显,额上细细的汗晶在阳光下闪烁。他眼窝略略地凹陷,目光虽然炯炯,却并不活泛灵光,反而感觉有些呆滞,面部肌肉凝成的表情是僵硬的。咧着的嘴角,有两撮浓密的短须,胡须实在不美,让人感到沧桑。尤其是他鼻尖下悬着的亮莹莹的鼻涕,随着摇橹晃动而沾在了上唇边,他没有擦拭,或许他全然没有察觉,也就更无所谓擦拭。我感觉,艄公的智力应该是有些问题的。当我们正因天热而一身短打时,艄公的着装似乎也有些悖时。他穿一套半旧的深色的厚西装,绉绉巴巴,油腻斑渍,还沾有泥土与草屑;西装敞开着,里面没有衬衣,直接裸露着胸膛,古铜色的肌肤凸凹着醒目的肋骨,腰上扎一条鲜艳的红绸,像一朵硕大的牡丹,盛开在腰间。他脚上穿一双酱色的塑料水靴,齐膝,与大热的天气实在是很不协调。
甚是诧异,这艄公莫不是真的神经有问题?摆渡可是关乎渡客生命安全的职业呀,眼前这人能够胜任?我倒是不担心我的安全,凭我的水性,再大一点的江河也是无虞的。思忖中,船却平稳地向河心摇去。
突然,岸边有渡客的叫喊声,有两个妇女也要过河。艄公嘴里一边念着张家李家谁谁给了二十斤五十斤,一边娴熟地将船掉头,去码头边接那两个妇女。妇女约莫三四十岁,像就近两岸的村妇。她们当船靠岸,熟练而又灵巧地跳上了船,坐在船舷上,没有与艄公打招呼,却冲着我象征性地笑了笑。侗家人都是好客的,在村头寨尾遇到陌生人,通常都会主动打个招呼的,问问是到哪家去做客,需不需要指指路。我回了一个笑,说是随便蹓蹓,看看风景。
“喂,兄弟,你说镇上给你两千斤渡船粮,是真的?”我抬起头,疑惑地问艄公。虽说我曾经当过镇长,但时间久远,现经济条件已是大大地优于以前了。艄公咧嘴冲我笑笑,并不是很流利地说:“是,还有好多人家,也送,渡船谷来了……”那神态,既得意又满足。
“这位叔叔,你莫信他。”旁边一位妇女用胳膊触了触我,很是不屑地说,“他呀,做梦讨媳妇,尽想好事。哪个会主动上门给他渡船谷?就是到过年的时候,他挨家挨户地上门讨,都还讨不回一升半斗的。”
“那他怎样生活?”我不禁对眼前的艄公心存恻隐。
“怎样生活?灶门口烧黄鳝,熟一截吃一截。”妇女顺口答道,颇有几分揶揄,而后看着艄公,神情随之严肃,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对艄公同情怜悯,还是感叹世事艰沉。
从妇女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口吻中,我读得出也听得出,她们对艄公虽不答理,却在内心深处拥有着深深的同情与怜恤。我不知艄公家的境况到底怎样,也不知艄公的智商如何,但我却感受得到一个倔强的生命在风雨中顽强的搏击着。
哗哗哗——船近河心,摇橹划水的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大。我抬头望去,艄公一反刚才悠闲轻摇的动作,双脚分别站在船舷和船头上,躬着腰,铆着劲,像一个跃出战壕的勇士,矫健娴熟地摇着大橹,将船摇得像离弦的箭一样。我一时傻眼,好一幅伟岸、阳刚、雄劲的搏击画图!
从这遒劲的动作,从这韵律的节奏,从这铿锵的击水,我认定了,他不弱智更不智残,他娴熟的船技让他能够在风雨中驾驭生命的航船!这形象,这技艺,这力量,重重地撼动着我的心扉,由此,想到另一个艄公:
那是三十多年前,连日的暴雨让温驯的舞阳河变得像脱缰的野马,狂放奔腾,惊涛拍岸,吼声震天;两岸的渡船,都蜷缩进了洄湾。因有急事,我得从城里赶回对岸卓岭的知青点去。我央求一个正在守着渡船的艄公。艄公一口回绝,此时开渡,无异于为鱼投饵。经不住我苦苦缠磨恳求,艄公终于同意。他披一件蓑衣,顶风冒雨,领着我这刚满十八尚不知生死风险的毛头小子,踏进了飘摇不定的小舟。艄公一脸冷凝,硬梆梆甩出一句:“蹲下,抓紧,莫东张西望!”船驶出洄湾,像一片树叶,在浩渺的汪洋上任由波峰浪谷肆虐。浪打在船舷上,我听到那仿佛要撕碎小船的声音,就像一只饿狼正贪婪暴戾的撕扯着猎物。船,既可能随时倾覆,也可能被洪水中的树木等漂浮物撞个粉碎。生命,在运气和风浪的夹缝中抗争。激流掀起的浪头不住地扑进舱来,我腾出一只手往外舀水。“莫动,莫动!”一声厉喝,制止我的企图。我循声望去,只见艄公满是雨水的脸上布满坚毅,紧咬牙关,双眸向前射出两道如炬亮光,两只穿着草鞋的脚牢牢地踩踏在窄窄的船舷上,袖管和裤管都高高地绾起,绷出鼓突的肌腱,他躬着腰,拼命的摇动船橹。风雨吹拂着他背上的蓑衣,感觉他就像一只矫捷的海燕在暴风雨中翱翔,同时,又一幅画面浮现在眼前,那就是百万雄师渡大江的场面,那为解放军冒着枪林弹雨摇橹的艄公……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我常常在缥缈的思绪里寻找这刻骨铭心的记忆,寻找那滔天风浪中的矫健身影,因为一座座大桥的飞跨,渡船已一天天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寻找,已烟化为冥冥的牵挂;众里寻她千百度,不想在这里蓦然看到。
心一颤,船也猛然一颤。原来,船已到达对岸。艄公跳下船,将船缆栓在码头的铁环上,一转身,向河岸的寨子走去。我有些茫然,怔怔的,手里拿着准备开给他的过河钱。那妇女说:“这位叔叔,你不下船?”
“这,这……”我抖了抖手里的钱,“他怎么走了呢?”
“他就住在这寨子里,有干不完的活计。有人过河,大声一喊,他就来。钱,等下再开,一样。”
两个妇女也下了船,也向寨子走去。前面的艄公,步子显得很快,像有急事一般,那双长长的水靴,在弯曲的田埂上一路发出橐橐橐的声响。没走多远,不知是烈日太暴,还是他走得太急发热,他脱下厚厚的西装,搭在肩上,露出黑油油的脊背,尤其是腰间的红绸,红得像盛开的牡丹,那么鲜艳,那么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