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天福睁开眼时,透过窗外一簇簇红枫照进来的阳光显得格外宁静,听得见一只蜜蜂的嗡嗡声在外边的花叶间漂漾。洁白的床单、淡绿的墙壁,好像把所有的喧嚣和纷扰都屏蔽得很远很远。他欠欠身,想舒展一下,但浑身上下疼痛无力,根本动不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鼻子上盖了一个吸氧的罩子,双脚被抬起来,扎了绷带,吊在铁架上。
一个护士轻轻地走过来,显得有些激动,“你醒了?”她马上跑了出去,很快又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边走边穿白大褂的男大夫。
大夫来到床边,仔细看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
林天福声音很细弱,不过还听得明白,“林天福。”
大夫伸起食指,“这是几个指头?”
“一个。”
大夫再伸起三个指头,“几个?”
“四个。”
“今年几岁了?”
“二十八。”
大夫点点头。他看着床头那一排监测仪器上跳动的图表数字,对护士道:“体征平稳,他不会有大问题了,可以上营养餐。我现在去下医嘱,把抗生素调整一下。”
大夫离开后,林天福问护士:“医生,这是什么地方?”
“省人民医院外二科。”
“我怎么会在这里?”林天福喃喃道。他尽量回忆着,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救护车送来的。说是在你家那个村子,你碰到了滑坡。来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泥水、血水。左腿胫骨骨裂,右腿腓骨骨裂,全身37处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还好,也是你命大,没伤到致命的地方。昏了两天,你总算醒了。医生刚才也看了,你没有太大的问题。你就安心治疗吧,很快会好的。”
滑坡?那令人惊骇的场景突然在林天福眼前复现出来——罕见的深秋暴雨,冥暗的灰色覆裹了天地,草棵中、树叶间、岩石上、整个山谷都迸腾着密集的雨点撞击出的“啪啪啪”声,雨阵滂沱如泻,一坡泥石向他的蘑菇地倾覆而下。
他呆立着。
“林天福!”只听得杨队长在身后大叫,他感到一片石雨劈面而来。他被山石击中,顿时失去了知觉……
现在,他突然慌了,“杨队长呢?”
护士看着他,“什么杨队长?”
“杨队长,我们村扶贫工作队的,滑坡时,杨队长在我后面。他怎么样了?”
护士摇摇头,“不知道。”
“医生,这两天,我在这儿住院,有没有人来过?”
“有啊。团省委的小张,他说他是你们村扶贫工作队的。”
林天福望着护士,“小张?他在哪儿?”
护士说,“现在不在。你住进来他来看过,那会儿你昏迷着,但没有生命危险。他说,有紧急事,他得下去了。后来没来过。”
“我得走!”林天福想撑着坐起来。
护士一把按住他,“别动!你吊着绷带,一身插着管,不能动。你要干什么?”
林天福感到全身一阵钻心的疼,动哪都动不了,好像整个身子都不是他自己的了。“我得去看看杨队长,杨队长呢?”
护士哄着他:“别想那么多。你现在要安心治伤,早点把身子治好,就可以早点去看杨队长了。”
“唉——这身子,要它还有什么用!”林天福长长叹了一声,看上去很颓伤。
二
林天福和杨队长认识,说来有三四个月了,那天,注定了是他生命中一个永远磨不掉的日子——他的新婚之日。
林天福他们倒米坝村在城里开餐馆的一个老表帮他租来一辆桑塔纳,旧是旧了点,但在他们村却是个稀罕货。林天福早年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村里的年轻人们凑来了彩带、鲜花,将那辆车打扮得漂漂亮亮,开上车,几个人兴高采烈地随林天福到百多公里外另一个县迎亲去了。
那新娘子,林天福曾见过。
介绍人带着他去送彩礼时,老岳母家磨豆腐,要从院子里一个高高的柴垛上取下磨盘来。那磨盘有些沉,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上去抬不动,去两个又没地方站,使不上力,倒腾了一半天没啥动静。
林天福在旁边捋捋袖子,他让两个小伙子下来。他上了柴垛,弯下腰,吸口气,一发力,将磨盘稳稳抬在手中,踩实了柴堆一步步走下来。
当他把磨盘放在地上时,院子里响起了一片喝彩声。
他直起身子拉拉扯皱了的衣服,在一扭头的瞬间,见西厢房的窗子开着,房间里,一个穿红衣的女孩正向一个穿淡蓝长裙的女孩指点着他。
他和淡蓝长裙女孩的视线陡然相遇,女孩脸颊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随即,她好像是就着女伴手中在看一条围巾上绣的花,把脸别了过去。
到后来与老岳父正式议定婚约时,介绍人递过来一张待字新娘的照片,林天福一看,正是那个淡蓝长裙的女孩。他的心中就像一下灌进了一坛蜂蜜,觉得自己也可以是一个最幸福的人。
不过,这样的感觉在迎亲这天被一层一层地蒙上了阴霾。当他们开着租来的桑塔纳赶到新娘家,林天福从车上下来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新娘家青砖大院门口排着一长溜送亲的汽车,他数了数,有八辆,帕萨特就有五辆,还有一辆奥迪。那些车用各色花带上了彩妆,看去十分排场。林天福有些怵,他明白以自己的家底,这门亲事会联得很费劲,就像是在一条小河沟上架桥,林天福这头的桥墩只是几块砖头,而对岸人家那头却是一座高台,桥一旦联起来后,还不是一个晃晃荡荡的大斜坡?虽然心中忐忑,他还是硬着头皮,在介绍人导引下,完成了各项礼仪。
老岳父带着几个年轻人将新娘子扶上车,一切准备停当,车队就要启程。
林天福向新娘子家人一一作别道谢,来到老岳母面前时,老岳母并没有理他,冷冷摆出来的是一副拉长了的脸。
在林天福尴尬的沉默寡言中,车队出发了,车窗外移换着不同的景物。平畴千里的坝子,微风拂送,稻浪起伏。平坝过完,地势渐高,进入了山区。起初穿过星罗棋布的村庄,可以看见一片片梯田,后来车窗外向后掠过的只有一坡一坡的旱地。
车队一路颠簸,在翻越两道山脉后,进入一带更加高峻绵亘的群山。山岭上树木稀疏,多是丛生的荒草,开垦出来的耕地都不连片,东一处、西一处零落在涧边、坳底的洼地里。地里栽着包谷、洋芋、苦荞,那些瘦弱的身躯仿佛在呼呼掠过的秋风中瑟瑟发抖。
林天福他们的车终于在一处稍平坦些的谷底停了下来,跟着,后面的八辆车也陆续来到。
林天福正向新娘子的车走去时,显得有些困顿的老岳父从车上下来叫住了他,“怎么不走了?”
“到了。”
老岳父大睁着两眼,“到了?”
一旁的介绍人上前搭腔,“到了,就是这。”他指指路旁边一座挂着倒米坝村两委牌子的房屋说:“你看,这就是村公所。”
老岳父问林天福:“你家在哪儿?”
林天福指着前方高高山梁上的一座村庄说:“就是那儿,还有七八里。我们在村公所办了伙食,先吃饭,等会再上去。”
老岳父用嘴角朝远处撇了撇,“就是旮旯里那些土房子吗?”
林天福仿佛一下被剥光了衣服丢在众人面前,他赤红着耳根说:“是。”
“你们的水田在哪里?”老岳父的声音凌厉得像一把刀。
“水田……我们没有。我们只种包谷、洋芋、荞……”
“怎么会没有水田,这里不是叫倒米坝吗?”
介绍人解释道:“这里没有水田。老辈子那会,山上几家大户人家吃的米,都是用牛车拉来,到这里上不了山了,换成人背上去,所以叫倒米坝。”
老岳父继续盯着林天福,“那你们的经济靠什么?种烤烟?”
“我们,我们种不出烤烟,也,也,没有经济作物。”
“你们用钱怎么办?钱从哪儿来?”
一听到说钱,林天福更是张口结舌,“钱,钱……”
介绍人在一旁解围道:“它是这样,林天福这人忠厚,老实,勤劳。他有七亩地,每年都种满了包谷,他每年还养两头猪,再加上有窝鸡,平时卖些蛋,吃穿是不愁的。”
老岳父冷笑一声,仍直逼着林天福,“你种包谷,一年能赚多少?一亩五百?六百?算你六百吧。七亩地一年四千二,算你五千吧。你养猪,一头赚多少?算你两千吧,就算你都不吃,全部都卖成钱了吧。你一年穷转饿算,就挣个九千块,还没剔除掉你的劳动力!”他讥讽道:“哦,给你算漏了,你还可以种苦荞呢。再加你一千,就一万吧。哼,不得了,万元户了!知道我女儿用的吗?光是搽脸的一样,要搽就搽高档的,外国的,法国的,隔着大海运来的,一年就要万多块! 你拿什么来给她过日子?还吃穿不愁!”老岳父越说越气,他质问介绍人:“你不是说他样样都好,包在你身上吗?怎么会是这样?”
介绍人敛起笑容,“是好呀,我哪里说假了!他是党员,党小组长,你访访十里八乡的人,我哪里说假了!”
“你就没说他全身上下穷得响叮当!”
“你就没问过我这个!”
“你!……”老岳父几乎要被噎得翻白眼,“好,好,就算是我的吧!我这人太善良,总是把别人也想得善良!这算回什么事,这是买白菜吗?就算是买了棵烂菜帮回来,大不了丢了不要了事。这是嫁女儿呀,是她一辈子的命运呀!我没问,我不想做人太势利,为女儿找个终身寄托,就像是拿她做买卖一样。可是你在中间,两边的情况你都清楚,你为什么不吭声气呢?好吧,既然你们做得这样歹,就别怪我今天势利一回!”他走到新娘子的婚车前,坚决地说:“小萍,这婚不结了,咱回去!”
开车的小伙子吃惊地伸出头来,“三爸,现在要回去?”
老岳父大叫道:“怎么,我没说明白吗?现在就回去!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我能睁着眼把陈萍往火坑里送?”
介绍人着急地赶上来,“你怎么能这样?人家的彩礼你都收了!”
“哼!好大的彩礼,四万块钱!你把它当成我女儿的卖身钱了?说不定那还是借来的钱,还等着我女儿过来一起还呢!廷贵,你明天把那四万块拿来还掉。这么大的礼,我们没见过,受不起!回家!”老岳父上了车,“嘭”的一声砸上了门。
林天福愣在那儿。送亲的车一辆一辆从他面前驶过,他好像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看见车里新娘子怅然地望着他,眼中似乎闪动着泪光。
车队走了,只剩下林天福租来的一辆车孤零零地撂在那儿,婚车上鲜艳的彩带迎风翻飞,现在显得格外刺眼。林天福向天嚎叫一声,冲到路边搬起一块石头就要砸那辆车。
众人忙过来阻拦。介绍人吼道:“林天福,你疯了吗!这辆车,是人家的,砸坏了你还得负责赔,以后你更拿什么来结婚!”
“还结什么婚!这辈子,随它吧,爱咋咋滴!”林天福什么也不顾,只要死要活地抬着石头往前挣。
这时,倒米坝村委会主任领着一个人从大路那边走过来。
村委会主任高声叫着:“林天福,你干什么!”
随村委会主任来的人走到林天福面前喝道:“把石头放下!”
“你闪开,这没你什么事!你什么人?”林天福往前蹦了一步。
“林天福,你混账!”村委会主任怒喝:“他是团省委来的杨宇老师,现在是我们村扶贫工作队队长,第一书记!”
杨宇又重复了一遍:“把石头放下!”
林天福抬起头,触到的是一道无比刚毅的目光。他把石头扔开,“嗐”的吼出一声,耷拉着脑袋,蹲到路边去了。
杨宇走过去,抚着林天福的肩头道:“天福兄弟,你的事,我们都听到见到了。你说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我能怨谁!怨天,怨地,怨人?就怨我自己要去高攀嘛!我本来不就是一个穷光蛋、穷光棍的命吗!”
“你站起来!”杨宇把林天福拉起来,对着林天福严肃地说道:“你记着一点: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命,你得到的幸福和苦难,只是你为抗争命运付了多少汗水的量杯!哪有什么掰不过来的穷命,关键是你有没有敢于挑战的决心!”
“决心,决心管用吗?我不是一个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人,我也下决心要使自己好起来。我种地,我养猪,我没日没夜拼命干,别人晚上熄灯上床了我还打着手电在地里找猪草。可一年下来,就只值那么万把块。农业不好搞,我就进城去一家酱菜厂打工。钱也不多,一个月一千五,但算是解决了温饱吧。为了这,住的是厂里的大通铺,晚上耗子蟑螂可以爬到脸上,白天吃的粗茶淡饭,然后每天得干十小时,我没哼过一声。可就这样,我都保不住!我干的活,是在很多大缸里搅面酱。才做了两年,为了节省开支,厂里技术革新,搞来一台机器搅面酱。人家那一台机器干的活,抵得上五十个工人。我们搅面酱的工人全都被端了饭碗。另外找其他工作吧,要不是人够了,就是要会电脑,会做文案、设计、策划,我又都不会,再有多大决心,这不是也得卷铺盖走人!”
旁边一个叫二楞的小伙子插话道:“杨队长,您还真别说,命这东西,就是拗不过。您看天福哥这媳妇,绝对不会有天福哥干得狠,可是人家生下来那地方就是有鱼有米,人家的命当然就好了,福气来了门杠都抵不住!她那是米箩,咱这是糠箩,这分量它就是不一样嘛。”
杨宇看看周围的人,大家都神情黯淡、沮丧,他问道:“你们都觉得你们只能是这副穷样吗?”
没人回答,过了一会,还是二楞低声说:“天福哥不就现成摆在这儿嘛?”
杨宇笑笑,他向小伙子们道:“这么说,这辈子,你们就连媳妇都不打算娶了?外边的姑娘不说了,就算是你们村的,你们问了试试看,有谁会愿意嫁给一个自己认㞞要穷一辈子的人呢?”
还是一片沉默。
杨宇提高了声调,“乡亲们,我们不比别人少只胳膊,少条腿,为什么别人的是米箩,我们的只能是糠箩呢?大家都有过好日子的分。好日子不是天上挂着的星星,我们看得见够不着;当然,好日子也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伸个手就捡得到。好日子是干出来的。在我们倒米坝,好日子是一座金矿,可它被深深地埋在贫穷的沙里。我们与好日子的距离,只是刨掉一堆沙的智慧和苦力。乡亲们,能支撑我们走出贫穷的拐杖,是我们不服输的志气;能冲刷掉我们贫穷的困境的,是我们的汗水!只要我们苦干加巧干,倒米坝的脱贫奔小康就绝对没有问题。”
大家静静听着,有的人眼中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目光。
杨宇继续道:“我来了一个星期,通过这个星期的走访调查,对倒米坝的发展有了一点初浅的看法,今天也跟大家交流交流,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大家都出出主意。
人们都羡慕平坝地区,他们有田有水,是鱼米之乡;是的,我们是山区。可是,如果你把山区当作是贫穷的窝子,你就大错特错了。山,也可以是金山。先说这米吧,刚才那新娘子的家乡,我去过。他们有水田,都种稻谷,每亩能产九百多斤,一斤米卖一块九左右,就亩产值两千来块吧。我们这儿呢,我们种的苦荞,是粗粮,过去人嫌鬼不要,不值钱。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在害怕三高、害怕中风的人群那里,苦荞成了抢手货,价格已经升到四块一斤。我们种的产量,一亩能到四百斤左右。省农科院已经搞出了一种新品种,亩产可在五百多斤。我们引进来,好好种,种苦荞的收入绝对不比他们种水稻的差。再说鱼,他们有水,养鱼,草鱼、罗非鱼,一斤卖七八块、十来块。可是我们有山。”他用手指着周围绵绵的山岭。
一个小伙子插话:“我们把鱼种到山上去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村委会主任瞪了小伙子一眼,“好好听着!”
杨宇说:“大家在这山上看到了什么?”
一些人摇着头,“啥都没有。”
一些人笑了,“荒草呗。”
“是的,”杨宇道:“荒草,一文不值。可是,如果我们把它换成我们种的牧草,就完全不同了。”
“种草?”
“是啊,”杨宇点点头,“在我国的西藏、黄河流域和其他地区,都有种草的实践。草可以是造纸、低密度板、可纺原纤维等等的原料,对于我们来说,最直接的是可以做饲料养牛羊。我们村可利用的荒坡有七千六百多亩,如果全部种上牧草,将能够创造出比养鱼高得多的经济价值。”
人群中一阵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呀,真能这样,那太好了!”
刚才插话的小伙子做个怪相,“那,我们村的姑娘就不肯嫁出去了。”
村委会主任抬手拍了他一下,“这事就你盯得紧!”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村委会主任比划着:“还有,我们这山上长独脚莲,杨队长说,那是一种贵重药材,叫滇重楼,市场上卖几百块一公斤。我们要人工种植,把它发展起来。”
人们听着来了劲,一个满脸胡渣的中年人说:“那天我进城去,看见街上卖刺老包,说是可以做菜,可以做药。我一问价钱,乖乖,几十块一斤。我们这山沟里到处都是,你望都不望,城里人就那么稀奇。他们要,我们就多种些给他们。”
杨宇笑着点点头,“是,越是我们这大山沟,越会有很多城里人稀罕的宝贝。村两委要尽快成立一个考察调研组,把我们每一座坡、每一条沟都跑过来,弄清楚我们可以开发的优势资源,根据市场需求,制订出我们村从近期到长远的发展规划,大家伙甩开膀子干,甩掉我们村的贫困帽子,让乡亲们的日子红火起来,让倒米坝村的小伙子永远不再遭遇今天这样悔婚的事!”
“哗哗哗哗”,周围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杨宇转头对林天福道:“天福兄弟,我们村过去穷,受苦了,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换个活法?”
林天福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吧。”
“直起腰来,兄弟!信心不足,那是也许;吃秤砣铁了心,那就是一定!”杨宇顿了顿道:“我们现在就有个短平快项目:省农科院育了一批大球盖菌种,我们可以引进来种,技术有农科院支持。有兴趣的可以到村公所,小张现在在那儿,大家了解了解详细情况。我建议天福兄弟也搞一点。你是党小组长,要挺起来,别像被霜打蔫了似的。”
林天福不言语,几个小伙子扯着他,和大家一起到村公所去了。
杨宇对村委会主任说:“我们得多关心一下林天福。他碰上这种事,被打趴了,不能就这样垮掉。”
“是啊,”村委会主任点了点头。
三
“低谷”,常常只是人们轻巧地叙述不如意时用来使语言显得华丽一点的概念,可是在林天福这里,却是一种被生活结结实实给了一闷棍,先是万箭穿心般疼,后来疼得钝化了、麻木了,只剩了万念俱灰、躯壳虚萎的状态。
自幼没爹没娘,虽然村里的乡亲都很照拂他,但毕竟一份亲情的亏空是无法填补的。从见到陈萍的第一眼起,他的感觉就像见到了一片盛开着鲜花的茵茵草地,那里春风飘漾、春阳和煦,从身体到心底都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所浸透。这当然可以是人生一个温存的安身立命之所,而且,他面前居然就有一条通向那片草地的曲幽小径。不过,走着走着他才发现,以他低微的身躯来说,他与那片草地之间隔着一架高高的台阶。他有些惴惴,然而此时他没有停步,他已经不顾一切了。他愿意用最深沉的温柔,以生命所能聚集的全部力量来补平这段高差。只是他所能感知的命运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屏巨大的冰崖突然从天而降,阻绝在他面前,茵茵草地隐匿了,他能探到的只有坚硬、湿滑、捅不破的冰冷和人生意义的流失。他就像莽莽大漠上的一粒微尘,随时可以被狂风卷走,也随时可以被洪水消解,为摆脱沉寂的每一次挣扎都归于沉寂,为何还要挣扎?
在林天福疲惫地只想躺下的时候,偏偏杨宇的到来,打破了这些趋于凝固的节律。杨宇在林天福面前点了一支蜡烛,又在倒米坝燃起了一丛柴火。那些受到杨宇鼓动的人身上的血热了起来,他们讨论着种草还需挖哪些沟、开哪些路,种药要打通哪些销售渠道,哪些山珍是可以让城里人一沾就离不掉的。被村委会主任拍了一巴掌的小伙子设计着怎样不但让倒米坝的姑娘不愿意嫁出去,而且要让外边的姑娘抢着嫁进来。
几个年轻人拉着林天福来到村公所,团省委扶贫工作队的小张正在写材料。听说他们要了解种大球盖菇的事,小张抱出一摞资料来给他们讲开了。除了林天福,个个听得摩拳擦掌,这个要种半亩,那个要种一亩。一个小伙子帮林天福填了一张种一亩的统计表,拿过来给他签字。林天福提起笔来把那张表划了,重新在下面登记了一栏——种七亩!
小伙子们都惊住了,“哎,我说天福哥,你这不显山不露水,一动就是大手笔呀!”
小张提醒他:“七亩地种下来,垫本就要一万多两万块呢。”
林天福说:“我知道。”
林天福在一旁虽然没言语,但是他看清楚了,扶贫工作队搞来的这真是个好项目,一亩地投资两千多块,种植技术有省农科院作保障,只要好好侍弄,三四个月收获后产值能到一万多。最大的风险是销售渠道是否通畅,但即便出问题,收回本钱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以他现在的境况,只有发疯一样的工作才会消减一些失恋的痛苦。所以,如果种大球盖菇,就干脆把他的七亩地都种满,每刻钟、每分钟都在疲累中度过,这样也许会尽可能少地让他记起自己曾与一片芳草地檫边而过。至于垫本,他相信老岳父会很快把那四万块的彩礼退回来。老岳父还真是猜中了,四万块中有两万块其实是他跟别人借的,自己的只有两万。别人的两万就不动了,把自己那两万块投下去,成了,他可以赚得到一笔不小的积累,也许从此借势就走上了翻身的路;废了,即将建起来的家都眼睁睁垮了,他还在乎一扇门的坍塌吗?
杨宇他们对大球盖菇的引进工作,基本上是成功的,全村将近一半的农户都要种,只是在没看到那份诱人的效果图变为实景之前,大家还只敢弄个一亩半亩的试一下。林天福无疑是推进这项工作的标杆,他不但种七亩,用他的话来说押上了全部身家,而且在大家看来,他是全身心都扑进去了。工作队请省农科院的老师来村里培训种植技术,老师讲了两天课,只有林天福做了全程录像。他做的笔记最多,课上课下他对老师提的问题也是最多。他过去虽然只念过高中,但这大球盖菇种植也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所以他一沉进去,便觉得处处豁然,一通百通。
在最后一堂课时,老师把林天福拉到讲台上,对全村说:“以后我们不在,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林天福好了,老师要讲的技术,他这里全有。”
杨宇也站起来向林天福鼓掌道贺,他说:“工作队也聘请林天福为倒米坝村大球盖菇种植义务辅导员,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把这项新产业搞好。”
培训结束后,倒米坝忙碌了起来。村民们把包谷芯屑、包谷杆屑、洋芋秸秆屑、苦荞秸秆屑等等过去只是烧掉或扔掉的材料运到地里,像制作一块块巨大的三明治一样,把各种料一层一层铺叠起来,兑上石灰,拌了水,堆起来,让它捂着发酵。
林天福不但准备的料得比别人多好些倍,而且铺叠起来的各种料他要先拌匀,才堆起来,于是他的工作量就比别人多出了很多。别人早上下地,中午回来煮煮饭吃,休息一会才到地里去;下午四点钟回家吃个晌午,再到地里随便干一会,天黑前收工。林天福头晚上煮一锅包谷洋芋,第二天天不亮就拎着下地干活去了,也不分正顿、晌午,只是多会肚子饿了啃两口就继续干,一直到天黑看不见才回家。过了好些天,他的料总算堆起来了。人们见到他时,看见他瘦了一圈,脸膛黝黑。有人取笑他是失恋脱形了,有人替他正名说他是为村里调整产业结构拼了。二楞则是见人就说林天福没把陈萍娶到倒米坝来,他自己却被土地公公娶到地里去了。林天福什么也不答辩,只是抿嘴笑笑说,他总算觉得他还活着。
菌种栽下地后,林天福更是成天在地里泡着。他搞了几十只温湿度计一直定时监测。一会料干了,抓紧浇水;一会要下大雨了,赶快盖上地膜。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杨宇一大早在村公所审阅着倒米坝村辍学儿童登记表,林天福急匆匆赶来,拉上杨宇就往外跑。他把杨宇拉到地头,激动地连连叫着:“杨队长,你看,你看——”
杨宇见林天福栽下了菌种的地里,原来盖得很平整的松毛一处一处凸了起来,就像有谁给一床偌大的松毛被上了铆钉。林天福把杨宇带到一个很大的凸起前,轻轻扒开松毛,下面露出来一个汤勺大小的绛红菌盖,厚厚实实,色泽圆润,宛若琥珀。再往下扒,挺立着圆圆的菌杆,质地细腻,洁白如玉。
杨宇高兴地拍着林天福的肩膀,“兄弟,成了,成了!只要把它种出来,咱手里有了东西,下边的事就会好办得多。”他看看沟那边其他人的地,虽然有些松毛也有了凸起,但稀稀落落,比林天福种的少多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林天福地里陆陆续续冒出来一片大球盖菇。他采下来称了称,有二十六斤多。其他人的地里也收得五六斤。杨宇把这些蘑菇集拢来,分成六份样品,小张开着车,他们带上林天福和另外两个村民到城里找销路去了。进城后,小张带着两个农户作一路,杨宇和林天福作一路,分头到那些超市、餐馆、集市一处一处推销。
大球盖菇是个新品种,人们多有狐疑,所以销得十分艰难。小张他们跑了半个城,人家都不要,只有一个小超市答应留下五斤试试,但不付钱,如果能卖掉了,微信转账给他们,卖不掉,还打电话叫他们来取。
杨宇他们这一路一处处跑下来,总是碰壁,林天福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去一个看上去还兴旺的超市找到经理,林天福又是递烟,又是赔笑。可经理才听清来意,马上就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这里供货商才纠缠不清,又来!”林天福的笑容还等不及收回,就僵在了脸上。
后来,他们到了春福居餐馆,老板看上去是个活泛的人。他看看林天福递给他的样品,接过杨宇专门从网上收集打印出来的大球盖菇菜谱翻着,“看起来是个好东西,如果能做,现在还占了先机。只是——蘑菇,这安全吗?”
“安全?”杨宇说:“没问题。大球盖菇是世界菇类交易的十大品种之一,在欧美都十分行销。”
老板道:“你说的那些都只是资料。可我这是餐馆,是要卖给人家吃下肚子去的。稍有差池,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杨宇想想,“那,这样吧,老板你看行不行——今天我就不走了。我安排下事情,今天我呆在这儿。你照菜谱做一样出来,我先试吃,你看看反应。”
老板笑了,“不用,不用,我只是点小疑虑而已。这位师傅我看是个实靠的人,我信,我就和你们订了。只是有一点,我这里一旦推出一个菜品,就得有稳定的货源。你们如果能保证每天供菇二十斤,必须像今天这种品质的,我们就签一个购销协议。价格我现在给八块一斤,以后做得好,卖得出去,我可以加到十块。”
杨宇问林天福:“你看怎么样?”
林天福忙着点头,“好,好,就这样,就这样。”
虽然走得踉踉跄跄,但倒米坝蘑菇产业销售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春福居每天要二十斤,其他人种的现在都没有这么大产出量,这一单生意自然就落在了林天福头上。
不过,一旦出菇,大球盖将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论是林天福还是其他人种的,每天产量将急剧增加,带来巨大的销售压力。工作队想方设法去打通销路,还把鲜菇带到了省委机关食堂贫困地区特产展销柜,卖是卖了些出去,但眼看卖出去的速度越来越跟不上大球盖菇出土的速度。杨宇捉摸着,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只能去寻找专门的蘑菇营销渠道。
林天福这里,看着一天比一天收回来更多的蘑菇等着卖,他的心里也焦急,只是这焦急也许并非全是坏事,它表明林天福在经历了一段了无生趣的蔫萎之后,一股生命的元气在他身体中被重新燃起,腾跃,迸发。而且,林天福在自己的焦虑中,还咂摸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滋滋的味——春福居已经同他签定了协议,每天收购他二十斤大球盖菇,价格十元一斤,延续到他的整个出菇期。杨宇他们又帮他从其他渠道卖了一些,光这些已经能确定的收益就到了两万块左右,足以收回他种菇投下的全部资金垫本,今后只要卖出去的,都是他的利润。而现在杨宇他们又要寻找更加通畅的营销渠道,把倒米坝的大球盖菇卖出去。一旦做成,以现在这水平,林天福七亩地蘑菇的销售价值将达到二十六万块以上。他想想就激动不已,这么多的钱,他做梦都没见过,是不是过去老辈人摆龙门阵说的那句“芝麻开门”的财富密码,会一夜之间飘落在他的掌心中呢?若真能这样,他更要好好干,赚起更多的钱来。那时,他要看看,谁还能再嫌他穷!谁还敢说倒米坝不是只贡米箩!
林天福每天早早起来,就到蘑菇地里泡着,随时观察,精细耕耘,小心了又小心,生怕哪一步弄错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他的地上方半坡有一条毛路,村里到山上放牧的人贪图走近道,喜欢赶着牛羊从这条毛路上过。先前常蹬一些石头下来,落在他地里,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将石头捡了丢到外边了事。现在,他担心落石砸坏了他的蘑菇,便在路的两头都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这里不是路,请你高抬贵脚,多绕两步,别蹬石头砸我的蘑菇
牌子一立起来,果然人们都不往这儿过了,一片山地,经常只见形单影只的林天福在坚守。
日子就在这种焦虑与期待中一天一天往前挨着,不出意外,林天福真会拾到那“芝麻开门”的密码。不过,人们永远不知道,成真和意外哪一个会抢先赶到。
倒米坝,这是一个罕见的多雨之秋。
已经接连下了两天雨,气象部门预报又一场大雨将至,引发地质灾害的可能性极大。县抢险抗灾应急指挥中心紧急通知各乡镇,做好抗洪准备,有地质灾害隐患地区的群众必须立即转移。
一接到上级通知,倒米坝村两委和工作队马上组织人冒雨进山,张金喜、张金旺两户人家住在在林天福蘑菇地前方的山脚,张金喜家还有一个八十多岁、长期卧床的老人,在那儿非常不安全,得尽快将他们搬出来。可是,到那里后,两家人却不愿意搬。村委会好说歹说,磨破嘴皮,最后,村委会主任连说服带强制,才算把全部人弄了出来,安置在村公所党员活动室里。村委会又布置在村头进山的路口设卡,严禁任何人进山。
这时,天空越来越暗,雨大了,狂风卷着雨点漫天砸下,卡点的篷布被东拽西扯,像被一群水中看不见的鳄鱼正在撕咬的猎物。前方轰隆隆响起了一阵滑坡滚石的声音。
杨宇皱着眉头道:“这会是哪一坡呢?”
村委会主任有些庆幸,“要是张家两兄弟还在里面就麻烦了。”
此时,只见林天福急急慌慌从村头跑了来。
杨宇问他:“你干什么?”
“我的蘑菇!”林天福说着就要往山里跑。
村委会主任说:“现在封山,不能进去!”
林天福急了,“封山?我的蘑菇还在山里呢!”
杨宇叫:“危险,会垮山,不能去!”
“不危险我干什么去!”林天福抹抹头上淋下的雨水就要往前冲。
村委会主任一把拖住他,“你听不懂吗?现在进去危险,你小命都要丢了!”
林天福大叫道:“我的蘑菇丢了,我这小命还要了做什么!”
杨宇厉声喝道:“你进去,你的蘑菇就不丢了吗?”
林天福杵在那里,嘴角突然起了一阵抽搐,在他脸上横流的不知是雨水,还是也有泪水。
雨不停地狂注,远方的山岭和近处的村庄完全隐没在飘飖的迷濛灰色帘幕中。前方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大家议论着,“不知是哪里?”“这次比刚才更大,时间更长。”
突然,林天福撕心裂肺地嚎叫一声:“天不容虼蚤长大啊!”便一头扎进雨帘,向山上冲去。
“林天福!”杨宇高叫一声,紧跟着追。
所有人都在后面追,但林天福跑得最快,不一会,就把大家甩得老远。
林天福冲到蘑菇地,那场景令人心碎:滚落的石块横七竖八在他地里到处都是,一些蘑菇被打碎,一些被打飞,西南角更有一堵山石冲下来堆在地里,泥水在地里冲刷出一条沟。
他任大雨淋着,听见杨宇从背后赶来,边跑边叫:“林天福,快离开!”
林天福没有理会,他背对着杨宇,两手举向空中,哀叫着:“苍……”,“天”字还没出口,上方“嚯——哗”一声闷响,一阵飞石呼啸而下。他顿时感到仿佛全身多处被撕裂,眼前一片昏黑,便失去了知觉。
四
护士拿来了林天福的营养餐,他坐不起来,护士就将营养餐调成流质,用一把小勺喂他。林天福摇摇头,不张嘴。护士以为用小勺他不方便吃,又把营养餐装在瓶里,插上一根吸管,抬在枕边让他喝。
林天福还是不喝。他双目无光,漠然地对护士说:“医生你别劳累了,我一个废人,值不得你们这样好。”
护士正色道:“不兴乱说,你要好好配合治疗。你不吃,就要加大输液的量,会增加你心脏的负担。”
“负担?”林天福沉郁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你们别管了,我就是别人的负担,还管了做什么?”
护士见他不吃,便把医生叫来。医生对林天福哄一阵,激一阵,林天福只闭着眼睛不动。
医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林天福,你这不是坑人吗?你送到我们这里来,不配合治疗,出了事,人家不会说是你绝食、绝医,只会说是我们没把你治好,出事了!”
林天福睁眼看看医生,平静地说:“我也这样想的。那不如这样吧,医生——你让我出院,我去找个庙子,守一辈子就行了。”
医生问他:“你办的事,都这样轻巧的吗?你连床都坐不起来,怎么去找庙子?就算找了,你以为那些得道高僧真是法力无边,一个摩顶受戒,你什么就全好了?你去,是去苦修的,要做苦力,你喝营养餐都得用吸管,你能做什么?还是你当你是转世灵童,人家得满世界找你来供起?”
“那,我……”林天福一时无策。
护士说:“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先好好配合疗伤吧。”
“那,好吧。”林天福无奈地点点头。
医生道:“上营养餐?”
林天福又点点头。
医生出去时,低声对护士说:“他的精神状况是个大问题,要注意多多开导。”
护士应了声:“好。”
下午,护士带了一页纸来给林天福,“你的信。”
“我的信?”林天福很意外,他想不出有什么人会给他写信。“从哪寄来的?”
“不是寄的,一个小男孩送来的。”
“小男孩?人呢?”
“交了信就走了。”
“谁写的?”
“谁写的?”护士看看末尾的署名,“杨宇。”
“杨队长!”林天福又要坐起来。
护士一把按住他,“跟你说你现在不能动!这就是你问的杨队长?我念给你听吧。”
听说是杨宇的信,林天福急切地要自己读,好像经护士的声音转一道,就会少了份真实感似的。自从苏醒后,他把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滋味品了一遍,越想越凄惶,觉得无论怎样蹦跶,此生已是万事皆休,不值一恋。唯一让他担心的是杨宇,如果杨宇因为他而遭遇什么不测,他怎么负得起那沉重的精神罪孽。现在杨宇来信,他心头一块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护士让他躺妥帖了,把信抬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看。
看着杨宇那刚健熟悉的字迹,林天福眼角不由得流下了泪水。
杨宇写在信纸上的字有点歪,林天福知道,杨队长每天那么忙,还给自己写信,不是更紧张了吗?自己有什么可以报答人家呀!
他沉静一下,抑着心头的歉疚,开始读信:
天福:
读到这封信时,医生应该已对你说,你没事了。但是我还希望你能对自己说,你没事了!因为,医生只能救治你的身体,只有你自己才能救治你的灵魂!
不要希望我们的生活波澜不惊,因为那会让我们耗尽一生,得到的却只是一潭死水。只有坎坷、冲击、跌落,才会赋予瀑布飞腾的活力。
随手可触的也许只是气球,稍微升高一些它就破灭了。想要奔赴星辰,离我们最近的月球也得跋涉三十八万公里。所以,要赢得精彩,只可能是在磨过了足够长的坎坷之后。
在你要走上去的舞台,你得是个爷们。一副挺直、不屈、足以担当的脊梁是爷们的标配。在随时都会遭遇的生活压力下,脊梁挺直的爷可以看见远方的云蒸霞蔚,负重前行;压弯了腰的人只能看见脚面前的坑坑洼洼,灰心丧气,即使须眉昭然,他最多也只能称是个“雄性”。
兄弟,生活不是福利院,不会对弱者一洒同情的眼泪。愿你归来时,生命风帆高扬在你的船头!
杨宇 10月26日
林天福读完,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思。护士以为他累了,便要将信收起来,然而林天福却伸出绑着绷带的手要过信,自己拿着重新读了一遍。
第二天下午,杨宇的信又来了。
林天福问护士:“还是那个小男孩吗?”
“是啊。”护士点点头。
“他是谁,杨队长的信他从哪儿拿的?”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交了信就走了。”
林天福忙接过信,自己拿着就读起来:
天福:
从整个气候趋势来看,今后极端天气会越来越多,自然灾害将越来越频繁。你那块地紧靠山坡,很危险,不能再种了。
今天,村委会研究做了个决定,这一茬蘑菇收完后,你那七亩地由村上收回植树造林。重新在村西头的公地中划出七亩来给你做承包地。
杨宇 10月27 日
护士和林天福一道看完信后,不由赞道:“你们村真好!我要是当农民,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村。”
林天福感激地点头,“是啊。”他的心里一阵发热,竟有了唠话的兴头。他对护士说:“我们村穷,但是,又是我的福分。我从小在村里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要不是村里的乡亲好,我,哪能到现在?我还没机会好好感谢大家啊。我们村不但人好,而且山青水秀,风景优美。杨队长他们来帮助我们发展,以后还要种草、种药、开发山珍……”
“以后,等你好了,要带我们去游玩。”
“你们要愿意去,我当然要好好接待。”
“那就这样定了。”护士笑笑,伸出个小手指,“拉勾。”
林天福有些腼腆,但还是伸出手指和护士拉了一下。
第三天下午,林天福尽快吃完营养餐,把其他吸氧、吃药等等该做的事做了,躺在床上,他期待着,应该还会有杨队长的信吧。果然,不一会,护士又拿着信来了。林天福接过信,见杨宇写道:
天福:
村里派人查勘了你蘑菇地受损的情况,没被损坏的面积凑起来还有三亩。你现在住院,工作队帮你把地管起来,力保你这拨蘑菇的产值能到八万,争取能到十一万。
春福居老板送预购你一个月蘑菇的六千块过来,你不在,村上让他把钱先带回去,我们组织人采菇保证对他的供应。他每天收菇后写收条交村上保管,待你回来后再与他结账。
杨宇 10月28日
林天福读完,不安地向护士说:“我住个院,这么多人为我受累。”
“是啊,所以你得尽快好起来。”
“嗯。”林天福用力点了点头。
第四天,林天福身上的插管已经完全撤了,饮食也改成了吃饭,身上的疼痛减轻了很多,他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一会儿,只是手膀子上和两条腿还裹着绷带。这天的信来得晚一些,林天福等信,都问了护士两次。
信来的时候,他已吃了晚饭。还不等床上的小桌子收拾好,他就铺开信读了起来:
天福:
这些天村上很热闹,大家在讨论着要成立一个蘑菇种植合作社。合作社成立起来,就可以整合资源,拧成一股绳,大大提高承受风浪冲击的能力,共同闯市场。合作社主任,大多数人都希望是你,大家信任你的细致、实干、任劳任怨和决策能力。乡亲们期待着你,希望你早日回来,共同奋斗。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今天小张和村主任到陈萍家乡去了。我曾经在那儿蹲过点,帮助他们县建起了一个食用菌批发市场。小张他们在批发市场找到一家鹏飞公司,推销我们村的大球盖菇。鹏飞公司已经做了四年大球盖菇,销售渠道成熟,很愿意合作,只是近期周转资金短缺。大家说起来,可巧陈萍就是公司老总的堂妹。陈萍听说我们村在搞大球盖菇而且有可能要你出来带头后,当即决定拿二十五万入股鹏飞公司,以公司+合作社+农户的形式,促成建立一个产供销一条龙联合体。这个事一旦搞成功,我们村大球盖菇产业的风生水起就指日可待了。
杨宇 10月29日
看了信,林天福觉得热血涌流,曾经的那种满怀憧憬、敢打敢拼的气势似乎在他全身又重新回来了。
护士也明显觉察到林天福身上的变化,暗笑他竟一再询问要用哪种治疗手段才能使身体尽快康复。
第五天,杨宇的信早早就来了,只有短短两句话:
天福:
我要出趟远门,也许以后不会再写信给你了。勇敢地走下去,一定记住:愿你归来时,生命风帆高扬在你的船头!
杨宇 10月30日
此后,杨宇没再来信。
过了两天,护士怕林天福整天闷在病房里胡思乱想,征得医生同意,用轮椅把他推下楼去,在医院各处走走。
经过太平间时,里面站满了人。林天福突然远远看见大厅里挂着几个黑字——“杨宇同志遗体告别仪式”。他抬头对护士说:“看来杨宇这名字好,好些人喜欢起这名。”接着他又说:“医生,这人叫杨宇,说不定也是个好人,我们过去看看吗?”
走近了一点,林天福看见小张站在门口迎接来吊唁的宾客。小张也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
林天福问:“小张,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张沉痛地低声道:“杨队长,走了!”
仿佛晴天霹雳,林天福立时惊呆了,“什么!你说什么?怎么会!……杨队长前天还在给我写信!”
“是,昨天。”
林天福着急地说:“快,快带我去看看!”
大厅里哀乐低徊,花圈环绕。正中一幅杨宇的照片在看着人们微笑,更使人感到深深的悲痛。杨宇躺在鲜花和松柏中,身上覆盖着党旗,面色平静,宛若沉睡。
小张把林天福推到杨宇面前,林天福放声痛哭,令人悲切。一些人以为林天福是杨宇的亲人,在向杨宇三鞠躬告别、和遗属一一握手慰问后,又走到林天福面前,拉起他的手说着:“请节哀顺变。”
一会儿,小张把林天福推了出来,劝慰他说:“天福,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要节哀呀。”
林天福噙着泪问:“好好的人,怎么就这样了?”
小张叹口气,告诉林天福,那天他被落石砸昏,杨宇也同时被砸中。砸在杨宇身上的石块虽然不多,但有一块正正砸在他胸膛上。他当场就被打断三根肋骨,有一根刺破了肺脏。救护车把林天福拉到省人民医院时,杨宇因肺脏受到极大损坏,伤势危险,不能同行,只能在当地县医院抢救一晚上,第二天体征稍微平稳一些,才送到省人民医院进了外一科。
杨宇住院后,仍挂着林天福,怕他的精神垮掉,便每天撑着给他写信,为他打气。林天福不解,说杨宇写的那些事,每件都像是他在村上亲自参与过来的。小张解释,那是杨宇让大家把每天的情况用手机发给他,所以他都了解。杨宇不想让林天福知道自己也受伤住院了,怕给林天福的情绪带来不好的负担。
杨宇的伤情严重,必须做手术,如果不做,将耗不过半个月。但做手术,希望也很渺茫,医生说,不成功的概率有百分之八十。多方权衡商量,征得杨宇同意后,昨天还是做了手术。但最终,他没能在手术台上挺过来。
林天福听着,再次大放悲声。他哭诉:该死的是自己,为什么让杨队长代他承受了呢!他这样的废物活着究竟有什么用呢!
哭了一阵,小张劝解道:“天福,别这样,如果杨队长还在,他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你。”
护士也在一旁提醒他,该回病房吃药了。
许久,林天福抑住声,抹掉脸上的泪水,拉起小张的手说:“小张,我知道我不可能像你们一样,做一个扶贫工作队员。但是,你帮我问一下,我能不能成为一个扶贫志愿者。眼下,我伤好了,先回去把产业搞起来。等我有了能力,就和你们一起去做杨队长一直在做的事,扶助穷困的人,使他们不被贫困打倒,让他们的船上都扬起生命风帆!”
“好。”小张点头道:“我回去就向我们团省委组织部汇报,如果能照你的想法在全省组织起一支扶贫工作志愿者队伍,我们的扶贫工作就会更加声势浩大,能做更多的事情。”
护士推着林天福离开了,一边走,林天福还一边频频回望。那座太平间在医院的林荫大道旁,上方是湛蓝的秋天,飘着缕缕云絮,空旷高远。周围密密的树林中,有的树上枝叶枯黄了,悄无声息地飘逝;有的又继之伸展开坚挺的叶片,一片一片地泛着猩红,散射出生命的光焰。看久的人会觉得,其实这里不是生命的消歇地,生命不会消歇。一个燃烧的生命划过时,会有一片生命被点燃,继而生生不息传递下去,永远照亮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