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赌碑

放学铃一响，我就向倒水河畔跑去。五爹已捉了满满一篓鱼。篓子上的绳子系在河边的一棵弯脖子柳树上。我提起篓子一看，鲫鱼、鲶鱼、黄丁鱼都有，欢蹦乱跳。我低头望了许久，有滋有味。浅水滩的草丛中，鱼已经被五爹捉得差不多了。鱼篓子已经装不下了。五爹浸在河水中一下午，肌肤都浸得发白了。可五爹又向倒水河下游游去。那儿水流碧幽幽的湍急。传说那儿深不可测，岩石下的水流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洞中有一条水桶粗，十几米长的蟒蛇。那儿水流湍急得人望一眼就发晕，两岸的人称那儿叫“烈马回头”。我惊诧地叫起来：“五爹，你不要命啦！那儿水中有蟒蛇！”五爹在急水中双手轮番抢着水，向一个湾子处的水草中游去。那时，我才见识了五爹游水的绝活。他真的有点像《水浒传》中的“浪里白跳”。五爹浮在水面上，水流湍急似乎都化作了他向前游动的推动力。水流再湍急，都是在帮助五爹哩！浪一圈接一圈地荡漾开去。水流耐何五爹不得。青山环绕，蓝天倒映在河，一片蓝幽幽的。两岸的垂柳在漫天漫地地拂着醒目的绿。四野空阔，雾霭沉沉。夕阳斜照在河面上，映照出一河的波光粼粼。五爹仿佛坠入了天地苍茫、夕阳晚照的境界中，兴奋了，就哟嗬哟嗬地喊起了放竹排号子来。号子声很有穿透力，穿透了一河两岸雾霭青青的日子，在天地苍茫中回旋萦绕出一阵阵的苍凉深邃。我站在绿草茵茵的河岸上，整个儿震撼了。早年张家垸有许多人沿河放竹排，送些天麻、红苕、花生等特产山货出去，换些布料、针钱、雪花膏回来卖。长年在寂寞的河床中放排行走，就喊起了粗犷苍凉的号子，以释放纠结在心的乡愁乡思。但陆路畅通之后，放竹排的就在河道中绝迹了。放竹排的号子也差不多失传了。想不到五爹会喊。乍喊起来，那穿透云霄的声音中包含的无限的苍凉的酸甜苦辣的人生况味，意境深邃，震撼人心。比起流行歌曲来，耳目一新。五爹的号子声吸引了一河两岸收工归家的人。他们有的牵着牛，有的扛着锄头扁担，有的挑着沉甸甸的晒干的柴禾。但他们都驻足倾听，有点恍惚，窃窃私语。他们说，翠花来找过五爹，五爹这是乐得快疯了。五爹喊得声情并茂。一河两岸的人听得如痴如醉。五爹不喊了，一门心思在在水草丛中捉鱼。两岸的人渐渐散去，各自归家。太阳落山了。一轮新月升起来了。天地间洒下一片清辉。月亮是一轮金黄的圆月，格外醒眼。月光就照出一片朦胧的光晕。光晕里差不多可以看见一切。月光在五爹的黑油油的赤背上反照出一片亮光。五爹的口中咬着一根长青藤。青藤上又串了一串鱼。五爹还依依不肯上岸，仿佛他要捉的鱼永远不够。就在这时，我听见母亲的声音袅袅地响在这无边清亮的月光里。她喊：“二秃伢哟，回来吃饭！”我稚声稚气地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往回走。五爹一下跳上了岸，他手里抓着一条大鱼，在甩着尾，“啪啪”响。五爹在岸上用手抠好鱼的鳃，抓牢靠了。又把长青藤缠在了手臂上，向河这岸游过来。这回五爹不是卧在水中游，他是站在水中踩水过来。方圆几十里，都传说五爹踩水可以在水面露出肚脐眼。那是水性好，是鱼儿转世投的胎。月光朦胧下，五爹仿佛在水中走路。他的肩膀在一歪一歪的撞开水面，为自己开路。五爹在喊：“二秃伢，等一下，帮我拿拿鱼！”我不再一步三回头，干脆停下来。五爹的肚脐眼真的露出了水面。我看得发呆了。小小的我，心中莫名惆怅，想那个叫翠花的女人不喜欢这样的五爹才怪哩！五爹提着的鲤鱼齐我的腰长。我帮五爹提了鱼篓和那条青藤上的鱼。我这才发现，五爹下午还割了一大捆青草。五爹把青草扛在背上，豪声豪气地说：“隔天牛要干重活了，不喂夜草不行！”五爹心疼他的牛，还割了草要晚上喂哩。五爹牵了牛，扛着草，抠着鱼，浑身湿淋淋地往回走。我在前面迎着湿湿的河风走，暗想五爹成了一个一天忙到晚的人哩。

回垸子我回家吃晚饭去了。母亲煎了五爹送的鱼，放了香葱，吃起来格外香。我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饭，将肚皮撑得滚圆。碗筷一放，我就朝五爹家跑。几个同垸的小伙伴喊我去捉迷藏，我不耐烦地拒绝了。我要去五爹家看大鲤鱼哩。我来到五爹家，五爹还在门口的月光下打鳞剖鱼。我跑到他的烤烟房中看那条鲤鱼。一看水桶里没有。我大声问：“五爹，咋没看见鲤鱼呢？”五爹说在水缸里。我端了五爹的煤油灯，用手指一弹灯花，灯花一闪，爆了，昏暗的烤屋亮了起来。我端着煤油灯往水缸中一照，缸中的鱼一惊，啪地一甩尾，水花四溅，溅了我一脸水。煤油灯差一点浇熄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静看鲤鱼在水缸中游。我说：“五爹，鱼放在缸中会弄腥缸，我一把鱼放在缸中，我妈就打我！”五爹乐呵呵地说：“红鲤鱼要鲜活的才养人哩，熬鲜汤喝，可以把皮包骨的人养得白白胖胖哩！”我端着煤油灯静静地望，静静地有了自己小小的心事：“五爹现在一天到晚惦着那个叫翠花的女人哩！他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呀！”她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五爹是不是有点傻呀！我端着煤油灯，一阵阵的惆怅，一阵阵的发呆。看够了鱼，我又出门去看五爹剖鱼了。

深蓝的天空中，一轮金黄的圆月看上去又圆又大。望着月亮就心里发颤，心绪飘飞了很远很远。莹火虫在星星点点地飞着亮。五爹的牛卧在一团暗绿的柳树影下嚼草。弯腰蹲着的五爹剖洗完了最后一条鱼。他颤颤抖抖地想站起来。但他终于倒地了。他蹲着几个钟头，腰酸腿麻了。我赶紧跑过去扶起五爹。待他全身血脉通畅，站稳了。我又去他的烤屋中搬出了一张竹椅，让他坐下。五爹静静坐在苍茫的夜色中。他默默地与天上那轮金黄的圆月对望着。他的眸光融化入了天上那一片深蓝色的深邃中。看得出五爹又在浓浓的夜色深处想他的翠花了。天大地大，四野苍茫，五爹孤单地坐在天地间，永远想不够似的。我喊了一声：“五爹”，但五爹没应。他的深不见底的心事像这浓浓茫茫的夜色一样包围了他。我只有悄然回家睡觉。我一点也不想打搅他。有天上那轮金黄的圆月静静地望着人世间的他就够了哩。真后悔，从前不该顽皮，去关了五爹的屋门，让他受烟熏火烤哩！

第二天清晨，我边走边吃着母亲煎的油粑，边顶着一轮红日往学校走。朝阳淡淡，薄雾重重。如黛的绵绵远山在阳光中渐渐醒出绿意来。依稀可见，五爹又游在清凉的河水中摸鱼。太阳一竿子高了。我只有加紧脚步往学校中走赶。一边一步三回头地朝五爹看。五爹在咳嗽。人到底不是铁打的。五爹昨晚肯定坐在夜露中望着了那轮金黄的月亮望了一晚上。五爹最喜欢在空阔静寂的夜晚与无边无际的天空一轮清辉四散的月亮对望。妈妈说过五爹那样是在想心事，心痛了而心事就深了。一整天里，孤单的我坐在教室没听懂老师讲的，只有去惦潺潺倒水河中的五爹。放学铃一响，我就往倒水河畔跑。我只想和五爹呆在一起，心中可以感到温暖。

第三天，五爹牵着牛去给翠花犁地。天高云淡，风和日丽，青山绵绵。五爹牵着牛翻山越岭，在云里雾里走，荫里花里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映着五爹一张黑红脸春风满面。五爹忍不住地悄然笑了。五爹的青牛也喜气洋洋，不时“哞—哞—”地叫一声，轰响震动了四周乳雾中醒过来的群山绵绵。满田畈中耕作的人就朝五爹望。五爹的命运引人关心了，揪着一垸人的心。

到了翠花后夫的垸子，五爹牵着牛一往无前地朝翠花家中走。翠花掇了一张梯子出来，搭在屋檐前。五爹远远望着翠花，停步怔住了。五爹深深地呆住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他的头顶。翠花又进屋了，掇出一个圆圆的大簸箕。簸箕上是摊的冻米。翠花要上屋顶晒冻米。瘦瘦的翠花在一片明亮的阳光中弱不禁风。这时五爹牵着的牛“哞—”地一声长昂。一声轰响，震动满垸。五爹的的青牛认出了从前的女主人，兴奋不已地叫了一声。翠花蓦然转回头来，满脸失色。她手中的簸箕顿然“嗵”地落地。白花花的冻米洒落了一地。翠花身颤抖，差点掉下梯子。翠花没想到五爹真的来帮自己犁地。翠花是个有善良心劲的女人。她真的不想去找那些如此俗不可耐的男人。他们只想趁机摸一把，捏一把。他们大多数从前都在倒水河畔见过翠花。那时翠花水灵灵，白生生，秀色可餐。他们一个个彻夜难眠过。他们觉着挨着翠花的一根头发都是好的。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翠花会改嫁到他们垸来。翠花的现任男人二狗又终年浪荡在外。他们以为风水轮流转，这回他们的机会来了。他们不知道翠花觉着他们多么恶心。又要忍着屈辱求他们犁地了。翠花的心整天揪着。翠花深深地望了一眼五爹。五爹胡子拉碴的，几乎认不出脸面了。翠花的眼泪就唰地出来了。她赶紧低头擦了擦。

五爹把牛绳系在一棵苦楝树上。从肩上御下了犁。五爹又从青牛背上拿下了一个木桶和一个布袋。木桶口用一个胶纸盖着。那条鲤鱼在木桶中拍水啪啪响。他提了木桶和布袋走近翠花，嗡声嗡气地说：“翠花，我来给你犁地！”翠花怆然着说不出话。眼圈红着，一片潮湿。五爹径直往翠花家的堂屋走去。五爹铁了心一定要帮翠花犁地。望一眼不成人形的翠花，五爹就痛不欲生。翠花还在门口低头默默流泪，并没有从地上往大圆簸箕中捧冻米。五爹直接在翠花的屋中找出两个筛子。又把自己带来的皮袋中的干鱼倒在了筛子里摊着。鱼在袋子闷长了时间会变味。五爹掇着筛子往屋外走，还想送出去晒晒太阳。翠花捧完冻米站了起来。五爹目如朗星，光辉烁烁地望着她。翠花心中暖烘烘的。五爹的声音像从广袤田野上刮来的浩荡的风，包含无限深情地说：“翠花，我送些鱼给你吃！”翠花静默在风的浩荡的温柔里。五爹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五爹又声音旷远地说：“翠花，你一定要多吃些鱼，加强营养，你看你都瘦得不成人形了”。五爹说着声音就哽咽了。顿了顿，五爹又深邃苍凉地说：“翠花，你不能尽顾着两个孩子，你也要顾着你的身体，不然两个孩子带不大，你的身体先垮了！”翠花鼻子发酸，仰着脖子忍着。她真的不想再当着五爹的面哭了。五爹来给她犁地是一个料不到的好日子。翠花只想高高兴兴的，他也希望五爹高高兴兴的。往事毕竟折磨了俩个人太久。往事无法挽回，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只有让往事过去就算过去了。翠花心情一爽，脚步轻盈地掇着簸箕上楼梯，放在屋顶上晒。翠花要接过五爹手中的筛子。五爹说：“往日我从不让你上楼梯上屋顶晒东西怕她从楼梯上掉下来，去井边挑水怕她掉进井中，总是跟着她。一点一滴，五爹都还记着哩！五爹把筛子放在屋顶上晒着，就随翠花进了屋。五爹指着木桶中的鲤鱼说：“这条活鲤鱼你一定要多吃点，滋补身子。中午我给你打鳞剖了，煮着吃了！”翠花默默地点了点头，有些出神。翠花喃喃自语般地说：“这条鱼是在倒水河中捉的吧！”五爹“嗯”了一声。翠花如梦似幻地说：“以前你天天去倒水河中捕鱼，钓鱼，捉鱼，家中鱼总吃不完！”翠花深深地望了望木桶中的鲤鱼，说：“倒水河中的鱼，看着都亲哩，我真啥不得了杀它！”翠花是好久没去过张家垸了，一草一木她都觉得亲。那儿是她初为人妻，初为人母的地方，一想起来心中就柔情万种涌起。五爹说：“翠花呀，鱼天生是阳家碗中一样菜，你不吃咋成哩？你的身子骨快撑不住呀！”五爹急迫了，抢着说：“儿女带不大，留在世上孤孤单单，那才可怜呀？”翠花不忍拂了五爹的意，欣悦地说：“那我就吃点吧！人生在世，再苦再累，也得为儿女着想吧！”翠花问五爹吃过早饭没有。五爹说他吃过两碗稀粥。翠花说：“那不成，犁地是力气活，一中午饿得人抵不住！”五爹偏说：“我的身体壮实着哩，没得事！”你直接带我去地里犁地吧！翠花是出门借油面去了。翠花站在花婶家门口问：“花婶，你家有油面吗？借我一筒！”花婶是个热心快肠的人，说：“唉呀，刚吃完，你咋不早说呢？”花婶的神情里有一股淳朴乡村妇女的欠意。隔壁春旺却听见了，春旺说：“你进我屋来拿吧！”翠花没多考，就进去了，她惦着家中的五爹。春旺递她一筒油面，冷不防在翠花胸前摸了一把。翠花一恼脸，满脸愠色，啐口道：“春旺，想不到你个邪货哩！”春旺目光如火，面目狰狞了：“翠花，我想你好久了哩，我包犁了你家的田地，连你身上的这块地我也包犁了吧！”翠花故意笑了笑，猛然挡开春旺的手臂闪了过去，跑到了门口，回头笑吟吟地说：“春旺，你个邪货，这筒面还是白给我了，算是对你的惩罚！别以为我好欺负！”翠花便快步往回走。春旺诞着脸说：“算了，你拿去吧！我待会儿去给你犁地吧！”春旺以为可以讨她欢心，翠花回头摆了摆手说：“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了，我有人帮我犁地了，不用再求你们了？“春旺愣怔了那儿，难以置信。他自言自语：”难道二狗那小子回来变好了！”往日，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爷们干些啥，她只能忍着。今天，翠花空着的心忽然有了着落，她的底气也足了。不用再低眉顺眼求他们了。翠花心情爽快起来，脚步轻盈地赶回家。

五爹望着翠花手中捏着的一筒油面，心一沉。他想着了翠花家中连一筒油面都没有，她这是出门去借了一筒油面。翠花和他一样也是喜欢吃油面的。翠花在张家垸时，他每年种的麦子成片，麦子连天成熟的季节，家中就喜气洋洋。连着磨面粉，去三颓家中做几箩筐油面。连着一日餐下油面吃。一家三口顿吃得肚皮滚圆，直打面粉嗝。如今，翠花连吃一筒油面都难。五爹懊悔得直想捶打自己的头。翠花走后，他咋没想到来关心她，给她送点生活用品。自己只知道醉生梦死，连想着为翠花做点什么都没有，不像个男人了。五爹说：“翠花，明年我的地不能再荒了，要多种些麦子！到时我给你送些油面来！”翠花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书主事重重，低声说：“我怕人家会说闲话！”五爹说：“翠花，你想得太多了，总是苦累了你自己！”翠花说：“人言可畏呀，我怕到时二狗会找我缠筋，纠缠不清！”五爹说：“我听说他在外面吃喝嫖赌，卖了麦子要出去找年轻女人玩？”翠花说：“我只能怨自己倒霉，离了个赌夫，又嫁了个嫖夫，我只图他不在家我有个清静日子过！”五爹羞愧难当。翠花的眸光黯淡下来，整个人瞬间黯然神伤。她拿着那筒油面进厨房煮去了。五爹在静寂的堂屋中暗自后悔，不该多嘴，破坏了翠花刚有的一点好心情。五爹忍不住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一双燕子飞了进来，屋顶楼板上的燕子窝中一群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五爹知道，这楼板上订的木板一定是翠花订的，方便燕子衔泥来做窝。五爹记得，那年春天，万物葱茏，草长莺飞，翠花像一朵花幸福地开放着，微笑着，生机勃勃，走动在欣欣然的春天里。翠花望见两只燕子飞进屋，旋了一圈又飞出去了。翠花欣喜地说：“燕子来我家了哩，说明我家吉祥安康哩！”翠花兴奋得满脸红霞，连声说：‘憨秃，快去掇梯子来，我在楼 板上订块木板，好让燕子做窝！’五爹赶紧掇来了梯，要自己上去订木板，她怕翠花摔着。可翠花故意恼了脸，坚持要自己上去订木板。五爹无奈，只有用脚使劲踩着楼梯横档，伸开双手接着，怕翠花万一摔下来来不及接她，让她摔伤了。那些日子，燕子飞进飞出，翠花的眸光总是追着燕子的身影飘来飘去。那时的翠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一派天真。小燕子破蛋出来了，在楼板上叽叽喳喳地热闹。翠花连吃饭时都不断往楼板上看，眼神清澈而温暖，仿佛燕子的一家可以给她欢喜的心情，她永远地望不够，有滋有味。

翠花掇着一碗刚下的油面出来了，热气腾腾。翠花的脸上泛出一层无法掩饰的忧伤。五爹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一脸沉郁地接过了那碗油面。五爹用筷子在面中搅了搅，发现碗底卧着荷包蛋。五爹明白过来，刚才翠花伸手去屋角的稻草堆中，他没看清，觉着翠花有点怪。原来她把鸡蛋藏在稻草堆中，肯定是怕二狗那个浪荡货发现，连鸡蛋也拿出去卖了！连个鸡蛋也得藏藏掩掩的，翠花这是过的啥日子哟！五爹的心又一阵揪痛。成堆的麦子是藏不住的，二狗总会不顾家地挑去卖。翠花只能藏些小的不起眼的东西，滋润点娘儿三个的日子。

五爹搅动一下碗中的面，正准备吃。静静发呆的翠花突然醒过神来，“呀”的叫了一声，说：“忘了放香葱，你等了等！”说着她闪身出屋，在门前的大破缸中掐香葱。五爹这才注意到翠花家门旁的几棵柳树下，放着几个破缸。有几个缸中的粪土上种着香葱，有几个缸中种着丝瓜之类。门前掐几根葱，摘几个瓜，方便得很，日子就多了几分滋味。寒了心的翠花，心里肯定还蒙着一层世俗的风霜，可她没有破罐子破摔，呐哩呐塌的。她还耐着心，要伺弄好娘儿三个的一日三餐。翠花掐了几根葱，回屋飞快地从水缸中舀出清水将香葱冲洗了干净，然后掐成一节一节的，洒在五爹热气腾腾的碗中。五爹很配合地将碗中的香葱搅匀。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五爹的味口大开。好久没吃翠花下的油面了。五爹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出一脸贪婪相。要是用晒干的野艾烧火煮的油面，那味道更好。坐在堂屋中吃着，满屋子飘溢着了烧野艾的清香，那感觉是一屋子的温馨，让人对那乡村的日子生出无限的依恋来。翠花竟然也像自己一样，再没有割野艾晒干当柴烧，烧出一屋子温馨的暖意，温情的日子的味道。她怕也是一烧野艾，就像自己忍不住彻夜难眠地惦念她一样，来惦念自己。五爹没有注意到，翠花看着自己的吃相，一脸的心酸。

五爹本想在碗中留个荷包蛋，回个碗，可他实在经不住那味道的诱惑，把一碗面连带蛋全吃光了。五爹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嘴，有些不好意思。五爹说，翠花，你下的油面荷包蛋，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全吃了。只有今后多给你做些家活了。翠花嗔怪地说，你啥时候也学会贫嘴了，那我就把你当牛马来用，让你还我的债。鄂东做客吃吃饭，有回个碗的风俗。就是客人吃完饭时，总要故意在碗底留一点，以示祝主人家年年有余。所以五爹和翠花刚才说了那番话。五爹笑着以近似玩笑的口气说，翠花，我们原本就是一家，我不回个碗，你也不会在意的吧！一瞬间，翠花的眼圈又红了。五爹赶紧说，不说话了，耽误工夫，走，你在前面带路，我去帮你犁地。翠花收拾了碗筷送进厨房，又出来戴了顶草帽，径直往前走。五爹出门牵了牛，扛了犁在后面跟着。走出村庄，翠花说到了田野路上了，你咋不放下犁，让牛拖着走找着累呀？五爹说田家湾那儿是成片的河滩畈地，地上石头少，不会磕坏了犁口。你们这儿山地路陡石头多，一犁放在路上不得。话题一扯到田家垸，翠花就静默了，心事茫茫重重。田野的风一阵阵馨香地吹来。五爹仰起脖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浑身一爽。五爹轻松地说，翠花，你们这儿的风是挺清爽的呀，吹来一阵阵松香山野的味道，还是蛮舒服的呀！一来到田野，天高地阔，四野苍茫，天上亮亮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到人的心里。生命的感觉随天地苍茫一起开阔起来。翠花脸上的沉郁渐渐散去，心情随之欢欣起来。满田野绿意拂动。翠花感觉漫天拂动的绿意又柔和了两颗有些陌的心，渐渐靠拢。两个人的脚步一起踏响清晨沉静的田野。一片田野的广袤中，一家两口子的感觉又依稀回到了心中。只是被世俗的风霜隔着，不便表现出来。

五爹把犁架在牛背上，从翠花家的一块地的一角开始犁地。牛蓄精养锐了几日，奔走起来浑身是劲。牛仿佛也知道是给从前的女主人家犁地，心无旁骛，一点儿也没想过要伸头去田埂边吃口草。一开始，牛就摆出了埋头苦干的样子。五爹喜悦而爱怜地望着牛，一脸的笑意溢溢。这条牛真似跟自己心息相通，不枉自己疼惜它，割草皮喂它夜食。天空云卷云舒，一片蔚蓝朴素也似倒映在了五爹心中，顿生天地开阔，我耕我种天地间的豪迈感。土一层层地翻卷过来，一阵阵新翻泥土的清香随风飘溢。田野弥漫开了一阵阵的惬意温馨。五爹脸上开始有了陶醉的神情。

地埂边的树丛中开始有人探头探脑的看。五爹懒得去理会，他只想一门心思把翠花家的田地犁完。五爹不知道，那些都是翠花垸想过翠花心事的男人。他们在惊疑翠花家咋来了个陌生的男人犁地。他们在树林中恨恨地骂，哪来的个野种，来勾搭翠花。五爹犁地很细心，遇着地里有一块石头，他也会吆喝牛停下，捡起石头扔出地外。五爹就不免犁犁停停，引得满田野的人窃窃私语。这种比犁自家的田地细心百倍的犁法，自然显眼出格。幸亏牛也通人性，一点也不烦生，慢慢悠悠地配合着五爹。田地里的白鹭便翩翩飞落在牛背上，在牛背上闪闪悠悠。五爹极喜欢白鹭这种洁白的生灵儿，点缀在田野，便一派祥和。望着白鹭，赶着青牛，五爹心中的欢喜便如漫山的醒眼的绿意一样生机勃勃了。

树林中探头探脑的男人，来了一些又走了一些。他们在垸中传着讯儿，说翠花家来了个陌生的野男人，他们便纷纷来躲在树林中窥视。五爹胡子拉碴的，面目全非，没一个人认出了他。他们红了眼睛。有的忿忿地骂着，犁地连块小石块都要扔出去，这么细心，肯定是翠花搭的野男人。

五爹一门心思犁田地，全然没有听见。地犁完了的时候，翠花扛着借来的耙，迎着满田野浩荡的风，艰难吃力地走来。五爹望着气喘吁吁的翠花，心痛不已。五爹痛惜地说：“翠花，你喊一声，我去扛沙！”翠花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怔怔地说：“咋能叫你把活全包啦！”生在农村的女人，不干活行吗？”说得五爹不知如何作答。翠花便笑了笑，说：“我煮了过半中午的，我回去拿来！”翠花便回去了，一刻工夫提来了一盘煮熟的油面。揭开盖的碗，热气腾腾而散。细丝面上堆着一层瘦肉丝，清香扑鼻。翠花嫣然一笑，有些打趣地说：“又是你喜欢的油面，没亏待你这个客吧！”说得五爹嘿嘿地笑，五爹低声嘟哝了一句：“你还跟我客气呀！”五爹便拿筷子夹起面，狼吞虎咽地吃。翠花煮的油面他永远也吃不够，永远喷喷香。吃得撑破肚皮他也心甘情愿。翠花发怔发呆地深深地望他吃。五爹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耳旁响起了木鱼声。翠花一惊，五爹也一怔。抬头一看是圆觉和尚，正一脸憨态可掬的笑容，站在旁边敲木鱼望着他。圆觉和尚修行也怪，走路有时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木鱼声停，圆觉和尚一派空灵地说：“恭喜施主放下了心中的俗虑，来帮你该帮的人了！”五爹对圆觉和尚是视为高山流水式的知音朋友的。五爹双手合十，对圆觉和尚行了个礼。五爹说，在这儿也能遇见你，也是巧啊！圆觉和尚说，更巧的是前晚我深更夜在梦中见一条大鲤鱼在河中游，竟然张嘴对我说话：“救我，救我！”清晨醒来。下山，便听说你在倒水河的烈马回头那儿并没有的湍急的水处捉了一条大鲤鱼！我正在你垸中寻你要买了鲤鱼去放生哩！”五爹面露难色，沉吟着说：“可是我是想把那条鲤鱼送给翠花滋身体呀！你看翠花瘦得不成人形，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孩子咋长大成人呀？“圆觉和尚讶然地缓缓点头，说是这样啊！五爹说，以你我的交情我把一条鲤鱼送给你，又有啥呢？可你看看翠花这副让人揪心的样子。圆觉和尚喃喃低语，说，那我就只有念经超度它吧！只是它能来我梦中求救，怕它也是有道行的呀！杀了它会遭孽报。五爹硬起声音来说，那就报应在我身上吧！为了翠花我啥都不怕！圆觉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叹然地说，世事不由人，因果报应更是不由人啦！说着圆觉和尚在广袤空旷的田野上飘然远去。

五爹久久怅然用眼睛送着圆觉和尚的身影渐渐隐入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五爹感觉圆觉和尚的生命已修行成了远处一片片漫天拂动绿意的树林一样，走到谁的面前都一片葱茏，一片生机盎然。

五爹不再怅然远眺。他最后望了一眼头顶上的那片蓝天上那朵静寂的白云。他又低头在翠花的地中捡出一个个小石块往路边扔。翠花笑吟吟地说，呀，啥时候你犁田地开始这样精耕细耙啦。从前你伺弄家中的田地也没这细心呀！五爹一脸坦诚地说，翠花，我这是给你赎罪，也是自己的一种享乐，经过了那么多寒心的事，为了这样慢悠悠地伺弄田地是一种享受呀！拿扫帚清清静静地扫门前的落叶也是一种享受。听圆觉和尚静静地敲木鱼也是一种享受。翠花当然听懂了五爹话中深深的含义。家破人散，又受后夫的折磨，几乎没有她翠花不懂的人情世态了。当然，翠花细细地唧嚼了五爹那寂寞的话语。也只能静默在广袤浩荡的田野中。

五爹站在地边又拿铁铲沿沟清理了一遍。五爹说沟铲好了，下大雨好放水，不至于淹了地成泥浆。五爹像是说给翠花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或者他是说给田地上空一群叽叽喳喳飞过的山雀听的。然后五爹拄着铁铲静静地端详着自己刚刚犁耙的平整的地。他的样子笑眯眯的，像是端详自己刚出生的娇嫩鲜润的孩子似的，又仿佛那片地里蕴藏着他的一个绿意善意盈盈的梦，在牵动他一颗苍茫又苍凉的心，去寻觅慰藉，太阳亮亮灿灿，晒得他的梦一片暖意融融，云飘过，风飘过，雀群自由自在飞过，天地苍茫。

翠花说声，走，回去吃饭吧！五爹蓦然惊醒似的，应着说回去吃饭，下午去犁你的其它的地。翠花说磨盘山那边还有几块地。五爹说，那儿我小时候去捡过蘑菇，那儿树林很密，静得怕人，树林中的怪鸟叫像鬼叫，一个人在那山凹中种地还真怕哩！翠花说，是怕呀，先前的日子一个人去总胆颤心惊，可儿女要吃饭，没办法呀！五爹朝那片山林深深地望了一眼，笑笑地说，走，回家吃饭去，下午去听怪鸟叫，嗬嗬地笑大了声。四野绿浪一波波地涌动。五爹的笑声听起来很爽朗舒心。翠花受了五爹笑声的感染，竟也云卷云舒一样地舒展开了笑容。清瘦蜡黄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潮。

五爹扛着犁，翠花牵着牛，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在绿茸茸的山间小路上。天高地远，四野悠悠。俩人能静悄悄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只有黄牛哞哞的叫声，把一种心灵的倾诉，在浩荡的天地间轰然叫响。

短暂的路程中，俩人心中无声地说了许多悄悄话，唯有真正心心相印的有情人才能心灵默契在那种绵长的滋味里。进村的时候，翠花像风儿呢喃一样地叹息了一声。五爹也像黄牛哼一样地叹息了一声。一瞬间，两双眸子还是亮闪闪地深深对视了一眼。翠花被离婚后的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但翠花的眸子还是少女一样的纯净，把一种蓝天一样广阔的纯净，倒映在了五爹的心里。顿时，五爹的心痛惜得洪波涌起。

一进垸，俩人就感到有些异样。一垸的人好像都没心事在家中忙碌自家的午饭。一棵棵浓绿的树下，都是从畈地干活回来的人。他们都在对五爹和翠花作偷偷的窥视。窃窃私议声像一群群蜜蜂嗡。有的话传到了他俩的耳朵里：“没想到翠花还是这种下贱女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和野男人勾勾搭搭的……。”俩人相伴着的心灵舒坦的那种美好，一下子被破坏了。一种痛楚在翠花的脸上闪动着，抽搐着。五爹的铁铲啪地带着愤怒拍在了一棵苍老虬枝的柳树上。柳树瑟瑟发抖。就有男人说：“这个邪货还抖狠抖到我垸来了！”五爹的眼里燃起了愤怒。翠花及时回头望了五爹一眼。五爹眼中的愤怒才黯淡下去。

回到翠花家中，翠花的声音又有了哭腔。翠花忧心忡忡地说：“你还是别再来了，你刚才瞧见了那些男男女女吧！我怕闹出事来！”五爹眼中的愤怒又燃烧起来，发狠地说：“看谁敢当面说，我一铁铲拍烂了他的头！”翠花就瞪着眼睛望着五爹。翠花的眼眸里泪花闪闪，五爹的心就软了。五爹的眼睛不敢望翠花，他望着门口的一棵槐树说：“那我不再理会他们了！”这一瞬间，一群喜鹊在槐树上叫起来了，叫喳喳的一片热闹。翠花凄然一笑，喃喃说：“这喜鹊不知到我家门口报的哪门子喜，瞧我这家不像家的！”五爹说喜鹊报喜总是好事，说明你的好日子快回来了！“翠花又风儿呢喃般地说：”当初你要是不去抹牌赌博该多好！“五爹的心又一揪。他听出了翠花眷恋往日的那声音中岁月茫茫般的愁绪满怀。五爹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说：“赌博实在是坑人，是万丈深渊啦，害得人家破人亡！我真后悔！”翠花说：“沾染上赌博的，哪有好日子过。你瞧我垸花子家的花子借东西去赌，俩口子整天打架吵嘴，寻死觅活，可花子就是戒不掉，像吸大烟一样，弄得媳妇三日两头地往娘家跑，花子又跑去接，过的啥日子！”五爹听出来了。翠花那是同情别人家的事，也是揭开心中累累伤痕上的暗疤，滴血滴出来的倾诉。痛不欲生的感觉又涌上五爹的心头。五爹说，这垸垸赌博赌得吼，我看该煞一煞了，可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有机会我帮帮花子夫妇俩，戒一个是一个。翠花说：“我倒有一个主意，你要是在哪儿树一个戒赌碑，让垸中的人三日俩头地去念念，把你的亲身经历讲给他们听听，或许有好处！”五爹说：“你这主意好，哪天我就树块戒赌碑，有空就去劝人戒赌，控诉黑暗的旧社会一样，控诉杀人不见血的赌博。一席话说得翠花破涕为笑。

五爹说：“翠花，我把鲤鱼拿去剖了，乘鲜活的，好煮了给你补补身子！”翠花“嗯”了声。五爹就提了鲤鱼，拿了菜刀，往门口的垸塘中走。一路就有人搭讪：“嗬，翠花好爱客哟，买这大的鱼！”话中有股怪味，五爹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但他忍着不理睬。有跑拢来说的，五爹只得勉强笑笑。五爹在水塘边的柳树下磨刀的时候，就有几个头剃成青皮光头的男人围拢去说。有的说：“这条鲤鱼有十几斤吧！待会儿我们也去享享口福！”另外的人就接过话茬说：“别人尝得的野味儿，咱们也尝得！”五爹闷声低头给鱼打鳞抠鳃。那鲤鱼竟然发出吱吱声，像说话。五爹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几个围观的男人也觉得怪异，讶然失声。失神一会儿，那几个青皮光头并没有走的男人就激动了，哟喂地叫唤起来。哟嗬，这条鲤鱼怕是成精了，发出的声音像小孩叫。一兴奋，他们满垸诉说去了。一会儿工夫，满垸人都家喻户晓地知道了这稀奇事儿。五爹提着鱼到翠花屋中时，翠花也知道了这事，翠花说：“圆觉和尚叫你把这条鱼放生，看来是真的！”五爹的心一沉，有点茫然地说：“悔也悔不转来了，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吧！”

翠花提了鱼进去熬汤。一会儿工夫，满屋飘香。几条垸中的黑狗白狗也被浓浓的香味吸引来了，在桌子下磨蹭。翠花家好久好久没有这样饭菜飘香了。女儿花花和弟弟一起放学回家了。两个小孩乐颠颠地欢呼起来，从厨房到堂屋穿梭一样穿出穿进，叫唤着有鱼吃喽有鱼吃喽。望着亲生女儿寄生别人家，现在欢蹦乱跳的，坐在角落里他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知道快放学了，就要见到久别的女儿了，不知何故，他又是激动，又是心空得慌。不知不觉就把椅子搬到了门角落里。见着女儿，五爹情不自禁，怆然泪涌。他悄然抹了一把，哽着嗓子叫唤一声：“花花！”花花望着胡子拉碴的他，疑惑地呆怔了一会儿。但她很快认出了亲生父亲，有点陌生怯怯地走过来。五爹抚着她的头，花花就像往昔一样依偎在他胸口。父女俩说着话，陌生感就消失了。像抱着一朵洁白的云，抚着一朵灿灿的花，那种浓浓的亲情蕴含的亲昵劲儿，又暧暖地荡漾满怀。花花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儿，一双杏眼闪动着灵性。五爹看得满心疼痛，满眼柔情。花花抚着他满脸的胡须，说：“爸，你把胡须刮刮呀，刚才我差点没认出你来！”花花真的很懂事。弟弟去厨房学着用火钳夹柴禾了。堂屋里只剩下五爹和花花。父女俩静静地相依相偎，静静地沉浸在山中苍茫无边的岁月日子中。春天又浩浩荡荡地来了。父女俩呆呆地望着春光灿烂中的山野风景。漫眼的是一望无边的油菜花，盛开成金灿灿的一片，上连着天，下接着地，美丽到了极致。从前，父女俩是走在浩荡的春天里，追逐戏嬉，自由自在。现在父女俩难得一聚了。父女俩就久久地眺望门外，望天上白云悠悠地过，望蜜蜂成群接队地往槐树上一团团白花上扑，望白鹭在门前的水田深一脚浅一脚探着悠闲的步子。

翠花在厨房叫了一句：“花花，去扯一把香蒜来！”花花就一阵风一样轻盈地旋出去了。一会儿，花花就捏着一把香蒜，放在五爹的脚下。父女俩便弯腰择起香蒜。花花一条灵巧的小手上下翻飞着，摘去香蒜上的枯叶杂草。看上去花花动作又娴熟许多，显得长大成熟不少。父女三下两下择净香蒜，花花又拿起来，齐耳的头发甩着风，蹦跳着出门去水塘中洗去了。从前花花在家是不洗菜的，现在会洗菜了，岁月匆匆，五爹感慨万千。花花把流行色净的香蒜拿进厨房一会儿，一大钵熬熟的鲤鱼汤就端了出来。俩个孩子不管在三七二十一，围上去就吃。一会吃得满嘴油滑滑，满头汗涔涔。那吃的个欢喜劲儿，让五爹心里一阵阵的暖。五爹真的不忍心吃一块，他巴不得两个小家伙全吃了，吃得白白胖胖。但翠花跑了出来，把他往桌前扯，弄得翠花的头发都拂到了他的脸上，痒痒的。五爹直嚷他吃饭就行，鱼一定要留给翠花和孩子滋补身子。挣得脸红脖子粗，翠花硬是把他拽到了桌前。偏偏这一幕让几个掇着碗进来的垸中人看见了。他们嗬嗬笑着说，翠花好好客呀，我们也来尝尝。说着他们就把钵中的鱼往自己的碗中夹。五爹咬着嘴唇，气得翻白眼。五爹终于没忍住，说你们这像话吗，这鱼是给翠花孩子吃的。俩人一怔，诞着脸还在夹。五爹气愤到极点，霍地站起来，拿筷把他们碗中的鱼夹回钵中，吼道：“你们这是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没得一点人味！”他们顿时恼羞成怒，吼道：‘你扯卵子蛋，我们吃翠花的，又没吃你的！”吵声顿起，快吵破屋了。翠花气得浑身颤抖。她哆嗦着嘴唇，指着他们说：“你们这些人好不要脸，这是花花的亲爹，鱼是人家带来给花花吃的，你们大人大事的好意思来抢！”几个人愣住了，却仍诞着脸，说翠花，你小气啦，吃你点鱼算啥，吃你口奶也行啊！“说着邪乎乎地笑。翠花的脸彻底恼了，说，你们去吃你姐姐妹妹的奶去。几个人还要诞脸说笑，五爹站起来把他们往外推，就拉拉扯扯动起手来。不知咋的，就有几个人跌飞到门外。没人知道五爹练过我的那本书上的陈式太极拳。那一刻五爹用了丹田发力的太极弹抖劲。几个人索性不要了脸面，硬往屋里冲。但几次都被五爹莫名其妙地弹抖出门。他们的碗也摔碎了，坐在那儿呼呼喘粗气。还是他们的婆娘来把他们叫走的，说别在此丢人现眼啦，人家看不起你哩，偷人养汉的还高人一等哩！话中带剌，指桑骂槐。翠花听得眼睛通红，像要滴血。还有一个听了婆娘的话，反而犟劲来了，硬往屋里冲，说要把那钵鱼倒掉，鬼晓得是不是翠花买来养野男人的。五爹气极，这回用了内力真劲，那个青皮光头这回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嘭地一响，头磕破了。鲜血长流，他的婆娘就披头散发地叫嚷起来了。她说，天呀，有人到刘家垸来欺负人呀，你们快去叫人呀！垸中的男人就拿扁担锄头的撵来了，站在门口要群殴。翠花赶紧把五爹推入了门内。她又跑去站在门口双手叉着腰，杏目圆睁，要喷火，说：“你们这些人真混帐啊！你们欺负我男人不在家是吧！”顿了顿，鸦雀无声。翠花抹一把涌出的泪：“你们这些人别瞎了眼，看清楚他是谁，他是花花的亲爹，他几年没来看花花，今天他来看看花花不行啊，帮我犁地不行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求爷爷告奶奶的，你们谁心甘情愿帮过我！”

五爹这时拿着铁铲，步步咚咚震响地出来了。翠花把他往屋中推，他还是往门外闯。翠花到底没拦住。五爹双手握铲，雄纠纠，气昂昂，站在门口说：“你们瞧清楚了，我就是张家垸的二秃。当年我赌博输了屋，把翠花气死了心，到你们刘家垸吃苦来了。我悔当初不该赌博，就来赎罪来了。翠花的丈夫二狗在外卖剪子游荡，不顾家，我来帮帮弄丢的媳妇不行吗？我不想翠花活得活受罪！”五爹拿着铲往外闯。他说，你们谁要跟我过不去，我今天就以命相拼，把命留在你们垸。众人怔住了，默然在一阵阵的浩荡春风中。五爹从槐树上解下系着的黄牛。五爹又扬声朗朗地说：“听说你们垸赌博赌得吼，今天我就劝一句，你们别赌了，看看赌博把我弄得家破人散的，你们也就别赌了，我就是个反面的榜样！”终于有年长的人认出五爹来了，议论纷纷，真是赌博赌输了屋，赌跑了媳妇的二秃。 翠花怆然泪落，哭诉说：“二秃，你就这么胆小怕事，饭都不吃就走啦，不管我娘儿三个啦！”五爹一脸悲戚，哭中带笑地说：“翠花，我今天就豁出了，我死都不怕，我还怕打？我心情不好，吃不进饭，我去磨盘山那边给你犁地去了。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翠花擦了一把泪，凄然地笑了。五爹也笑了。五爹把铁犁扛在肩上，昂然停步说：”乡亲们啊，千万别学我，别再赌博了，赌博是吃人的血口，是万丈深渊啦！”

五爹傲岸地走在天地广袤间。黄牛也似乎在为他刚才的举动壮威，一声声哞哞地叫，轰然震响一片岁月的空旷。天上的太阳朗朗亮亮地照着，人心里一片暖烘烘的。地上的树树草草绿浓了，五爹就是在一团团绿云绿雾中穿行。五爹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走得震撼人心。

翠花远眺着饥肠辘辘的五爹渐渐远去的身影，哇地一声哭了。花花坐在门前的青石条上哭，哭得两肩抽搐。门前的槐树上刚刚叫得一片热闹的喜鹊，早已哑然无声。门前站着的一片黑压压的垸中人，也哑然无声。花花走到门口，小小的身影也在颤抖。她两腮涨红，小胸脯像风浪中的船板，急剧地起伏着。她忍着眼中的泪，抑制不住地叫了一声：“你们这些人还是人吗？我爸不来帮忙，难道让我妈累死吗？”她圆睁一双杏眼时，大颗大颗的泪水还是滚落了下不。她愤然骂了一句：“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都滚蛋！”说完她扭身跑回屋中，伏在桌子上，稚声稚气地哭了起来。弟弟四娃见妈妈哭了，姐姐哭了，他也跟着哇地一声哭了。翠花家哭成了一片。

垸中的人面面相觑，这才渐渐散去。

磨盘山那边森林茂密，阴翳蔽日。怪鸟声声，震荡得山谷空荡荡的shen人。五爹感觉到一阵阵的凉意。刚才气冲冲地走了一段远路，身上出了一层层的涔涔的汗。五爹敞开了衣裳抹了一把，就下地埋头干活。五爹早就知道了翠花家的地。他偷偷来看过翠花在地里忙碌。但他那时颓废得厉害，终日以酒为伴，一身醺人的浓浓酒气。那时他哪有勇气哪里有颜面找翠花。他觉得自己从前有点不像男人。

沉寂的土地随着犁一层层翻卷过来。一阵阵泥土的芬芳随风飘荡弥漫。五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阳光灿烂，泥香阵阵，五爹心里舒坦多了。五爹不再在意树林中怪鸟的叫声声shen人。他骂了句：“娘的，真的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别再吓着翠花了，不然老子用弹弓弄死你！”“你想弄死谁呀！”五爹刚想一门心思犁地，却忽然听到了翠花的声音。五爹刚走不久，翠花就提着饭菜匆匆忙忙赶来了。五爹笑笑，说我要弄死树林中的怪鸟，听得人浑身汗毛竖，你平时来伺弄地时肯定吓着了吧！翠花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净。她笑着还有着些悲戚。她说那阵子我死的心都有，开始还想这鸟是人们传说着的哟哟雀吧，说是勾引人的魂魄的吧！但听久了，心中堵着的那些心事开始慢慢松动了，我这才又活过来了。吓得人汗毛坚，才能救要死的人嘞！五爹还要继续埋头犁地。翠花跑下地，沾了一鞋的土，硬把五爹拽到了地边吃饭。五爹大口大口地吃着，闻着漫山遍野的松林香、花草香、油菜花香、泥土香，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想不到有人从树林中往这边扔石头。一块块石头凌空飞舞，呼呼的带着风声。有几块石头差一点砸着五爹。更多的石头落在了地里。五爹摔下碗，便向山腰的林子冲去。五爹边跑也边向葱茏的树林中扔石头还击，边喊：“老子打死你个王八羔子！”五爹豁了出去，以命相搏。树林中冲出一个人，惊慌失措，面如土色。他想不到五爹会性命不顾，迎着石头冲上山腰。五爹一眼认出那人是翠花垸中的男人花子。听说花子也变坏了，但没想到变得这样坏。五爹跟着他的屁股追撵了一阵，撵得花子摔了几个跟头。估计他差不多吓得屁滚尿流，五爹才回转身来。五爹惦记着翠花的地还没耕犁完。不然，他今天撵得他吐血也要把他捉住，问个究竟。五爹回到地里，边捡石头往外扔，边和翠花搭话。翠花问是谁。五爹说是花子。翠花说花子也染上了赌博，但花子还不至于变得这样没心没肺的。五爹说以前我也认识花子，路上遇着也递支烟搭个火的。渐渐热火得像同裤子穿的兄弟。这小子染上了赌博，输红了眼，连兄弟也不认了。印象中，花子也是个蛮讲味的人，蛮仁义的。五爹捡完石头，直起腰来，眺望着远山绵绵，云雾蒸腾。五爹沉思地说，花子肯定受人怂恿的，不然他不会这么缺德。翠花也说，从前我娘说，每年四五月满田畈摘软球做粑吃，碰见了花子，他也帮着满田畈寻觅，捡摘半筐的鲜嫩软球给我娘哩！你记得不，我娘曾叫你带三十多个她煎烙好的软粑去带给花子吃，是不。五爹说还真有这事。五爹顿了顿，扬鞭佯抽了一鞭。黄牛会意地走快了点。五爹接着说，人一沾染上赌瘾，就容易废了。花子本质不坏，我得救他。翠花说，看来你的戒赌碑是该早点竖起来了。现在垸垸赌博成风，这事拖不得。要立碑敲警钟了。五爹盘算着等帮翠花犁完地，就要竖戒赌碑了。

正当五爹和翠花讨论着在哪儿竖块戒赌博碑好，说来说去，莫衷一是。圆觉和尚敲着木鱼来了。声声木鱼声，敲响满山谷的寂静。五爹呵呵笑，哎哟，咋走到哪儿都碰见法师哟！圆觉和尚在翠花的地边立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一脸阳光清静地说，佛渡有缘人，你我有缘啦。圆觉和尚一脸笑意，欢欣地说刚才你俩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俩心地仁慈善良，是有佛性的。我给你俩出个主意，戒赌碑可以竖在你家祖传下来的那三棵犁树旁，你可以发些舍心，每年结的鲜犁都让乡亲们摘吃了，但摘前要他们先念戒赌的碑文，发誓戒赌。五爹一拍胯子，说对呀，真是个好主意。五爹也双手合十，对圆觉和尚作了一揖，说多谢法师的智慧指点，让我明白了，以前我每日喝酒，也是你劝我迷途知返。圆觉和尚颔首微笑，说你能做好这件事，真是功德无量呀！五爹说法师到时候要去捧场。圆觉和尚笑说，你倒显灵醒。做善事宏佛法，到时我一定去念一场心经。说完，圆觉和尚又在辽阔葱茏的田野上飘然远去。五爹目送着圆觉清瘦飘然的背影，伫立在四月的田野，沉静在春意融融的阳光中，就很温暖，很自豪。一场赌博，弄丢了媳妇，痛不欲生中有了觉悟，想着为大伙儿做些事，心胸就天地一样开阔旷达起来。赎罪的如释重负，让五爹心中洋溢着阳光一样亮亮暖暖的幸福感。

翠花一脸的憧憬，一双明眸闪动着遐想。翠花告诉五爹，仅靠祖传的三棵梨树召唤乡亲，不成气势，不够味道。戒赌碑后的架子山，要是遍栽梨树，千树万树梨花开，漫天漫地的白，漫山遍野漫无边际地香，那才成天育人养的浩荡图景，那才够垸人来赏梨花、念碑文，品鲜梨，普天同庆，洗心革面，梦一场醉一场的抒情美丽。五爹听得呆了。远山如黛，河水潺潺。烟茫茫，水茫茫，岁月悠远，日子长长。五爹也沉入美丽的遐想。他决意今生要在架子山上遍栽梨树。那才不枉他今生痛一场，家破人散，树碑一块，立誓戒赌。

一片漫天漫地的梨花，仿佛已然盛开在俩人心里，弥合了心灵伤疤。心情就舒畅，精神就抖擞。翠花回家转时，脚步轻盈，踏歌而行，不觉享起了鄂东的割野艾的山歌小调：野艾青青遍野来，哥哥想妹独徘徊，割捆野艾放门口，妹妹出门吓得哥哥跑回来，依呀依得喂，吓得哥哥跑回来。五爹朝着翠花怅望。心事就野草样疯长。痛痛地想，苕苕地忆。从前的日子，山坡上的野艾他一片片地割，抱到倒水河滩上一块块地摊晒。天天家中野艾飘香，日子浓浓。他真恨日子不能倒退回去。

耕犁了一中午的地，五爹回翠花屋中吃饭。一路骂声入耳，“一个邪货，跑我垸来勾引女人了！”，“老子一垸人打死他！”嘀嘀咕咕，五爹充耳不闻。五爹径直回翠花家中吃午饭。乡间捞豇豆，煨葫芦，珍珠菜，皆土生土长，在翠花手中却做得丰盛可口。五爹大嚼大咽，满口生香，吃出了往日的幸福温暖。翠花嗔怪了，咋像饿牢中放出来的，吃饭像放抢。五爹嗬嗬笑了，说你忘了刚才花子的事，我要趁吃午饭时去他家看看。差不多几年没与这个兄弟打个照面了。

饭毕，五爹便匆匆往花子家赶。刚到花子家门口，便传出了哭骂声，不堪入耳。几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从花子家退出来。接着花子和媳妇意莲纠扯着拖拖拉拉出来了。意莲披头散发，骂声不断。“你这个短寿的，你又去赌，你把家中的东西拿去卖光了。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花子满脸通红，一身戾气，揪住意莲的头发，作势要往家门口的槐树上撞。五爹喊了句：“花子兄弟，撞不得！”一眼瞅见五爹，花子撒腿就跑了，五爹撵了一阵。花子熟门熟路，拐过几条曲曲弯弯的青石巷子，他就不见踪影了。五爹有点垂头丧气，几年不来刘家垸，路都不熟了。还有几只黑狗冲他鬃毛直竖，汪汪狂叫，作势要咬。几年为避着翠花不来，垸中的狗都不认得他了。从前日常闲暇，常来花子家走动，垸中的狗见了他就摇头摆尾，亲热着哩。五爹心中顿生世事沧桑之感。

五爹闷头往回走。花子的媳妇意莲坐在门前的青石条上嘤嘤地哭。一只哟哟雀在槐树上幽幽绵绵地叫。叫得人一身寒意，心里发毛。哟哟雀勾魂摄魄，在谁家门口一叫，准有窝心事。五爹叫了声意莲。意莲抬头瞪着眼望，一脸疑惑。五爹笑了笑，苦涩泛上心头。哎，世事一场，闹得弟媳都不认得我了。我是张家垸的二秃呀！意莲有点不好意思，说你胡子拉碴的，真认不出你这个贵人啦。意莲让他进屋。屋子里空空荡荡，几乎家徒四壁。五爹满心悱恻，凄凉不已。意莲不禁双泪长流，哭嘤嘤地说，二秃哥，你瞧我这还哪像个家呀！五爹叹息一声，一脸沉郁。弟媳妇啦，赌博真是个害人的恶魔呀！当年赌博害得我家破人散，想不到几年无颜面来你家，花子也学我的样，步了我的后尘啦！我得拉花子一把。意莲一脸悲戚，惆怅地说，我都快对他死心了。我看他是根拉不起来的猪大肠了。烂泥糊不上墙。五爹正色道，人的一生坑坑洼洼，夫妻一场，你得救他，让他迷途知返。千万不能让他破罐子破摔。哟哟雀又在门口的槐树上叫。叫声烦烦的撩

人。意莲垂头丧气，理理蓬乱的头发。她发怔地双目失神，说大哥呀，你瞧，我家倒霉，哟哟雀天天到我家门口叫。怕是要死人。五爹说，可不能太迷信了。再说我是个火气大的人，鬼门关我都闯过来了。有我帮忙拉他一把，不会有事。意莲脸上的苦愁更浓厚了。她说，你看这犁田地的季节，他又去赌去了，抛家不顾。种迟了，怕是没得收成，日子咋过哟，五爹毫不犹豫地说，这没得事，翠花家的地我犁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就帮你家犁。意莲一喜，笑逐颜开。起来拍了拍刚才在地上滚的一身尘土，又扯了衣服，拢拢头发，整理一番。鸡就在鸡窝上的一团金黄稻草上咯咯哒哒地叫响了。意莲带着一脸泪痕笑，说我煮几个糖鸡蛋你吃。五爹扯着她不让伺弄。意莲就毛薪火辣的了，说你这就是瞧不起人了。我怕你明天是不愿到我家了。五爹明白了推辞不得她的一番心意了。意莲和翠花一样热心快肠。意莲去鸡窝上金黄的稻草中拿了刚下的热鸡蛋，又去门旮旯里的一堆稻草堆中摸掏出几个鸡蛋。五爹说你咋也把鸡蛋藏在一大堆稻草中？意莲就笑笑地说，你是说翠花也把鸡蛋藏在稻草中吧！这是翠花教我的。我也是怕花子把鸡蛋拿去卖了赌给人家了。鸡屁股里屙的几个小钱，再去赌了，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赌有么好，夫妻都要偷偷藏藏的，说不得真话，日子过得就灰心。五爹气恼的额上青筋冒，在桌上拍了一巴掌。门口一棵高大苍老的槐树，一团团的白花盛开，一阵阵的清香四溢。哟哟雀在上面鬼叫。叫烦了，五爹就出门在槐树上踹了一脚。槐树一抖。槐花如雨纷纷飘落。哟哟雀吓得飞走了。五爹仰头望一树的新绿在风中醒眼地摇闪。五爹又望一眼无垠的蓝天。蓝天无边的纯净如翠花的眸光倒映在心里。望望蓝天，又望望槐树。五爹在满垸的炊烟袅袅中发了呆怔。一脸的苍凉，一脸的沉静，一脸的感慨，久久地在浩荡无边的天光云影中默默无语。五爹说，多好的槐树，落个么哟哟雀。意莲喊他进去吃蛋。五爹早已吃饱了，但他大口大口地嚼，做出狼吞虎咽的馋样子。他不想辜负弟媳的盛情款待。

五爹叫意莲下午陪自己一块去地里。翠花家还有一小块地没犁。那是翠花开的一块荒地。翠花过日子勤着哩，多种一把是一把的收成。犁完这块地，意莲就可以带五爹去她家地中。五爹在地里扶犁扬鞭地走，一阵阵的春风融融地吹。五爹的眼睛尽往地边的山坡上望。望得一脸的欣喜。那漫山坡的野艾挤挤挨挨地长。一大片一大片密密麻麻，嫩嫩的迎风摇摆。风摇绿浪，那是一种春天生命勃发的态势。风吹过处，一阵阵的嫩艾清香洋溢。四野就蒸腾着丝丝缕缕的温情。五爹在这春意融融的温情中沉入遐思。旷远恬淡的日子唤起心中一阵阵悸动的迷恋。五爹想，一定得让翠花重新烧野艾过日子。让翠花屋里日日飘着野艾的浓香。日子就舒坦些，五爹的心里就好受些。意莲在抿嘴笑。她说，二秃哥，你是在望野艾吧！翠花在张家垸时，你天天割野艾烧。满屋子香飘飘，难怪翠花姐一天到晚笑盈盈的。翠花改嫁到刘家垸后，就再也没割过野艾烧了。她不烧野艾，是怕一闻野艾香就想你吧。五爹望野艾的眼眸充满了眷恋的抚摸。满心柔情缱绻，人就轻飘飘的，像一只风筝要迎风飘向高远的蓝天。意莲善解人意地说，只要是你割的野艾，翠花肯定会烧。过段日子，你来把这漫山坡的野艾割了，给翠花烧吧！五爹点点头。他深情地说，待野艾再长壮实些，他就来把这漫山坡的野艾统统割倒。就地晒干了，再一担担捆扎了，挑到翠花家里去。春风阵阵的吹，吹醉了人。野艾漫山摇绿浪，摇了一片阳光朗朗的心愿。

意莲的悲戚又来了。他说你俩离了婚，也相互惦念着，心里暖哩。我家的与春旺他们一伙混得同一条裤子穿。只怕回不了头。五爹就数念起花子往日的好处。说他本质不坏，是被人拖下水的。他肯定能脱胎换骨成他自己的。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一垸垸赌博的事。说垸中的细强在春旺家染上了赌，去了县城开餐馆还是赌。一夜把个餐馆全赌输给了人家。媳妇急得去倒水河跳水。说憨子说人憨啦，在春旺家的赌博桌上赌，桌底下脚伸到邻村寡妇腊梅的胯裆里去了。憨子也在赌桌上学会了搞皮绊，闹得憨子要与媳妇离婚。赌博害了多少人哟。五爹便说了自己要在梨树林旁树戒赌碑的事，动员垸垸的人来戒赌。意莲喜得拍巴掌。日上三竿时，意莲说回去弄吃的去了。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地边却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意莲，一个是翠花。都笑意盈盈提着两盘油面下荷包蛋。五爹摆手说吃不了。两个女人笑弯了腰，说你非得吃下去。男人都赌上了博变坏了，垸中的鸡蛋活该你吃。推辞不掉，五爹就大口大口地吃。吃得肚子滚圆，肚子发涨。

五爹在意莲家犁了三天三夜。怕误了季节，乘着月光明亮，夜里也赶活。月夜苍茫，五爹静在朦胧的月光中犁。望着影影绰绰的远山犁。五爹想，花子该回来了吧！夜阑人静，五爹回刘家垸留宿。敲窗问意莲，花子回来了么？意莲没好气，说他死在了外面。花子硬是在外赌了三天三夜不归家。五爹躺在寄宿的刘老汉家的床上。床上铺的新鲜干稻草一阵阵暖暖的香。五爹却睡不着，大睁着眼望月光如水，彻夜难眠。月亮从窗口探进来，仿佛来看望孤独在夜的深处的五爹似的。远远的狗叫声，把茫茫月光中的岁月叫得一片空旷。

五爹凝眸着月亮想心事。树戒赌碑是当务之急，不能再拖了。五爹想，平日攒的一些钱原想统统给翠花，让她藏起来，紧急时才用，别让二狗那厮混混发现就行。现在看来，必须支抽出一部分钱来把戒碑树在架子山那儿。一时间钱的紧缺感压得五爹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一会儿想想要在倒河中多捕些鱼，好多卖点钱。一会儿又想到李家垸的李三桑在收蛇，自己要是上山去捕蛇，大的一条可以卖几十元。只是圆觉和尚又要劝自己别杀生了。五爹有天望见，有一次在山道上，圆觉和尚看见别人捕了一条扁担长的蛇，硬是出钱买下，当即放生。圆觉和尚的一片善意总是让人不忍心拂逆。夜深人静，五爹满腹心事想着挣钱的门路。

一夜难眠，五爹早晨起来有些疲累，倦倦的发软。头有些晕。五爹叹息不止，娘的，刚开始为翠花做事，千万别病倒了。在意莲家刚吃完早饭，翠花了掇着一碗糖水蛋来了。五爹胃口不好，有些吃不进。但他还是硬着吞。自己的不适，他没有对翠花吱声。可是当他牵牛扛犁走到山腰上，一下子撑不住，哇地一声吐了。犁摔在了一边。牛吓得惊惊慌慌地哞哞向浩荡四野叫个不停，叫声苍凉轰响，久久回荡在一片空旷苍茫中。忽然翠花喊了一声：“二秃，你咋了，病了咋不做声？”翠花扶着他的肩，拉扯着，怕他倒下。翠花伸手去摸五爹的额头，有点烫。翠花说：“哎呀，你发烧了，算了明天再犁吧！回去吃点药！”五爹望着翠花一脸的关切，一脸柔情中的心痛，嘿嘿笑了两声。他挺立起来，说，没事翠花，昨晚我一晚没睡，加上吃多了，消化不良。五爹就把昨晚的心事对翠花和盘托出。翠花又流泪了，硬要拦他别再赶着，可五爹说不能误了季节。没拦住的五爹往前走了。翠花伫立在浩荡的风中，泪眼相送。终于风一样无羁无伴地自由吹拂一样，旋扑过去，不管不顾硬抢过了犁。翠花说，我帮你把犁扛到地里去吧！五爹有些无奈，俩人有一阵子静悄悄的没说话，在暖烘烘的阳光中听彼此的心跳声，千言万语在静默的心跳中，流淌着柔情蜜意。五爹开腔说，你咋知道我病了。翠花说，夫妻一场，我还不知道你，刚才在意莲家我就看你脸色不对，就跟来了。五爹有些黯然，又有些莫名的安慰，翠花还是像没离婚前一样对自己细致入微。世上只有这一个女人对自己如此体贴，看出自己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自已已把她弄丢了。五爹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赶着犁地。犁完耙完两家的田地，五爹回张家垸倒在窄小的烤烟房中，睡了三天三夜。

五爹终于走出了他窄窄的烤烟房。屋外的阳光闪闪亮亮，有些刺眼。五爹眯眼，沐着风，伫立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外的睛空丽日。五爹搬了把木椅，坐在了一棵柳树下。端坐木椅，眺望远方绿树如烟，在春光灿烂中袅袅娜娜。五爹在为竖戒赌碑的事犯愁。钱缺不好办事。

一阵木鱼声敲响。五爹从远方如烟似雾的思绪中惊醒。回头便欣喜地望见圆觉和尚飘然站在身后。一脸的清静，一脸的微笑。五爹赶紧站起来为他让座。五爹又去屋中搬来一张木椅，与圆觉和尚并肩而坐。眺望着如黛的远山说话。原来圆觉和尚是赶来说树戒赌碑的事。原来有位女施主在家中为赌博，与浪荡不顾家的丈夫打架，三天两头打打骂骂，日子过得泼烦揪心，就到磨盘山的庙中来求菩萨，保佑他的丈夫迷途知返，不再赌博，偷家中的东西去卖。还对圆觉和尚哭哭啼啼的倾诉。圆觉和尚悲悯心动，就觉得戒赌博的事迫在眉睫。一大清早，他就披星戴月，徜一身潮湿的山间雾露，匆匆来问竖戒赌博碑的事。五爹就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一方面他觉得亏欠翠花母女俩的，想把钱多给些他俩，一方面竖戒赌碑的事又缺钱。圆觉和尚笑声朗朗，说：“天佑善心善愿，我就帮你一把，出些善知识、居士们的香火供奉钱，给你先把戒赌碑树起来吧！圆觉和尚说着站起身来，掏出一个布袋，整整拿出六仟圆钱来。五爹的千恩万谢，化作了无言的动作，只是久久地握着圆觉和尚的手。圆觉和尚赶了这么遥远的山路 ，一定口渴难耐了。五爹去烤烟房中泡了一杯自采自炒的新茶。掇给了圆觉和尚，说你慢慢喝着，我这就去办竖戒赌碑的事。南风阵阵掀动圆觉和尚的长衫。他迎风喝了一口，满口生香，不由得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他笑容满面的说，清早赶来喝杯新茶，是福缘啦。我寺中还有事，我边翻山越岭，边品尝你这杯新茶，也是人生一大乐趣呀？一群鸽子从田家垸群飞起来，在辽阔蔚蓝的天空中盘旋。天高地远，五爹的心就坠入了一片空阔苍茫。五爹忽然觉得圆觉和尚就是一朵走在人世间的白云，飘然来去，在自己这落魄的烤烟房前停留片刻，不知是自己哪能辈子修来的福气。五爹久久无语。一会儿望望天空盘旋的鸽群。一会儿又望望圆觉和尚渐行渐远的身影。眸光尾随着他的身影在绿树掩映的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翻越徜徉。好久，五爹回过神来。他对着长天远山说，这戒赌碑一定能竖在乡亲们的心中。

五爹即刻跑了一趟八里镇。找到方圆百里刻碑手艺术闻名秦春太。反复叮嘱，这“戒赌碑”三字一定要刻得大一些，醒眼一些。碑文是五爹根据自己的亲身历写的。字字浸透着他的惨痛教训和血泪悔悟。“赌博是一张吃人的魔口，赌博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赌博是害得人家破人散的罪魁祸首……”。秦春太看得感动，说现在像你这样仁义的人太少了。为了你的义举，我只收你的半价钱。五爹连连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良知的人。在秦春太的肩膀上亲热地拍了又拍。又和秦春太闲聊地说了几句热心的话。说当年你家里穷，上不起省的美术学院，实在可惜了你这样的人才。说当年省美术院的常带学生来你这儿，让你引路去写生，你也顺便一道学习，怎么这两年没再来。秦春太嗫嚅地说，媳妇说又费工夫又费钱的，不捞钱划不来，让我别和他们联系。五爹叹息地说，你这孩子，丢了画笔，专在这里刻墓碑，扎花圈尽赚死人的钱，也太丧志啦！秦春太听得一脸羞愧。五爹说你还是把画笔捡起来。我一直期望你是咱这大别山走去的大画家哩。你就别收我的半价，收全价，用一半的钱去买你的画笔颜料吧！秦春太脸红涨得快破脸皮了，连连点头。五爹哈哈一笑，朗声说这就对了。

从刻碑铺出来，五爹走在生命勃发，万物欣欣向荣的春天里。五爹就脚下生风，呈现出春天般生命勃发的态势。一路意气风发地匆匆赶回垸。五爹拿了锄头、铁铲，翻山越岭来到架子山。在磨盘山圆觉和尚的紫霞寺的暮鼓晨钟中，静静地挖地平地。自家祖传的几棵梨树前，平整出一块地来，竖戒赌碑最好。梨树花期正盛，一树树洁白飘香。趁花凋谢前竖碑，颇为喜庆。一垸垸的人也喜欢有事没事绕路来赏梨花。挖土铲土，五爹全运到倒水河堤的缺口处填了。五爹寻思着，河水年长日久冲涮着河堤两岸，溃堤缺口的，如果栽上梨树，既可护堤，又可吃梨，一举多得。想着在架子山上山下遍种梨树的宏大规划，五爹心里喜滋滋的。忙碌得一身大汗淋漓。五爹脱得上身赤膊地干。倒水河潺潺地流淌着，低吟浅唱。一群群的山雀子噪林了。鸟鸣山愈静，五爹的心静在无边的快乐里，静在春天的潮涨了的一河清清亮亮的河水里。油菜花开漫无边，映黄了大地映黄了天，望一眼就满心弥漫的芬芳的喜悦。五爹甩开了膀子干，豪情奔放，哼着倒水河上久已失传的放排号子，粗犷的情绪饱满着，苍凉的调子抒情着。五爹忽然觉得林子里太静了。抬头一望，林子边站着几个紫霞寺的年轻和尚。他们一个个满脸的纯净，笑得也似圆觉和尚一样纯净感人。像春风一阵阵的吹，一阵阵的暖人心。五爹发自内心地喜欢这样莲花一样纯净善意的微笑。他们说，五爹你的放排调子享得真好听，快失传了吧！教教我们。五爹抹一把额头的涔涔的汗，嘿嘿地笑。一群野斑鸠扑楞楞归林了。雀归林扑扇出很大的动静。五爹豪情勃发，说我和你们的圆觉师傅有缘，和你们也有缘，凡事都得讲个缘字嘛。前几年县文化馆要来录音，我没同意，那时心情也不好，家不像个家的，再不传，等我埋进土了，真的失传了。当年这倒水河上放竹排喊的号子，方圆百里干里，只我一人会喊了。你们要一代代地传下去。这放排号子喊起来是过瘾，有味。粗声野嗓里有无穷无尽的柔情，喊一阵，哟嗬哟嗬的，堵在心里的寒冷心事也能松动些，让人缓过气来，把日子继续过下去。于是就喊。天高野旷，五爹的喊声直上云霄。号子声抑扬顿挫，有一种粗犷苍凉的旋律，回荡萦绕在天地间。四野就更空旷苍茫了。天空愈加高远恬淡了。白云愈加洁白凝止了。山山岭岭愈加青秀苍翠了。阳光愈加闪闪亮亮的芬芳了。风儿愈加一阵阵的清清爽爽了。山中的日子也愈加氤氲着浓浓的静谧氛围了。五爹忘情忘我地喊着。喊得天静了，地静了。几个年轻的和尚听得入了神，一副痴呆相。一片松香阵阵中，几双眸光近乎崇拜地凝视着五爹。一脸的幸福，一脸的神往。五爹喊得一声比一声高吭，一声比一声悠远。婉转低回，动人心扉。四野是一片片肥沃沙土田地。满田畈禾苗抽枝拔节，茁壮成长。满田畈是低头弯腰，忙碌地劳作的一垸垸人。五爹的号子声一起，他们就放下了手中的活，静静地听五爹喊放竹排的号子。听得舒心惬意，一脸的皱纹如菊花绽放，一阵阵的浩荡吹过的风在掀动着他们的衣裳，掀动着他们心中沧桑的烟云往事般的过往。五爹喊的号子是方圆百里干里一绝。号子声声，足够吐出他们心中的苦闷烦心，引起他们的心灵共鸣，人生共振。

完整地唱了一遍，风生情，水含笑，雀群静羞不鸣，满河鸭子听完嘎嘎地扇翅。沉静一片，雾雾的一片笼罩，尔后如沉睡刚醒，欣欣然如桃花沐露迎风，展示的全是段殷的，灼灼的，灿灿的，美丽在春天里的生命味道。五爹又唱了。刚唱一句，却嘎然而止。几个年轻的和尚还在傻傻愣愣的，等待着再听一遍，享受一遍。五爹呵呵一笑，还想听呀，要学就得我唱一句你们紧跟着学唱一句。几个年轻的和尚醒悟过来，摸着光颓颓的老壳，笑得前仰后哈。于是一句跟一句，断断续续。满畈地劳作的人讪讪的笑，说个五爹天天去翠花家，好心情哩。说放排号子不怕夫传了哩，日后有得听哩。说几个年轻和尚唱得没一点味道。说个五爹在自家梨树后平整那大一块地干啥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开始边劳作着，边好奇地往梨树林那儿一遍遍的望。几个年轻的和尚很卖力地干着，边干边学五爹喊号子，一片热闹。归林的那群斑鸠惊魂不定，终于又轰地群飞而起。在天空旋飞了一阵，落在了河对岸如烟似雾的柳林子里了。

几天后，平整的土地上用石块水泥砌起了一座高高的台子。当五爹和几位和尚把那块大大的戒赌碑竖立在上面，一垸的人啧啧称奇。想不到五爹日劳夜劳，原来是为了竖一块戒赌碑。一垸人先睹为快，陆陆续续去看了一阵稀奇。五爹笑声朗朗，说乡亲们啦，明天要正式搞竖碑，开碑，读碑仪式，到时请你们通知四邻八乡的亲戚朋友们来参加。戒赌可是功德无量，惠及子孙，利在千秋的一大好事呀！垸人就笑说，五爹你也在用文词雅句呀！五爹说这是紫霞寺的圆觉师傅说的，他道行深，文墨也深。五爹一脸的祥和幸福，话语中透出一种豪气干云的温暖自豪，一种血性汉子的温暖。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不知不觉，太阳西沉，日暮黄昏。天空燃烧着彩霞。竖碑的一切事项就序了，只等明天的仪式了。几个年轻的和尚又说一阵笑一阵，说五爹的放排号子他们没学好，唱不出味道，乡亲们不爱听。五爹说凡事都有个历练的过程，你们历练的人生酸苦辣太少了，所以还唱不出味道。要是你们的圆觉师傅学喊，那味道境界肯定比我高。万物皆可参禅，这是你们的师傅说的。喊放排号子也可以参禅。你们的师傅参禅悟道了，喊号子听，那是听的人的福气。他们谁也想不到日后出现的一幕，圆觉师傅真的会站在山崖上为颓废的五爹喊放排号子。说着笑着，几个年轻的和尚和五爹挥手道别，身影在苍茫的绿树掩映中渐行渐远。

第二天一大清早，五爹便和几个年轻的和尚又聚在戒赌碑前。五爹问：“你们的圆觉师傅说来咋没来？”他们不好意思地说摸摸光头，说是师傅在路上遇上一位施主，丈夫赌博，又把家中的东西拿去卖，她和丈夫扯闹得披头散发的，正坐在上游的倒水河畔哭哭啼啼，要投河自尽。师傅正在替他解开心结，劝她回家，好好哺养小孩要紧。五爹问了一下那女子的打扮，长相八九分像是花子的媳妇意莲。五爹就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地说，这个花子兄弟，还不知道醒悟了，真想扇他几耳光，踹他几脚。说着，五爹点燃了一挂万字头的鞭炮。鞭炮声噼噼啪啪。山谷回声，那鞭炮声便格外地清脆悦耳。一群群的山雀惊飞扇翅。满天空密密麻麻的全是鸟，叫叫喳喳的热闹着，惊慌失措，盘旋不已。五爹仰头望着一群群的雀鸟，有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山雀子们，打搅了你们的生活，吓得你们胆战心惊的！”五爹的话发自肺腑，透出对这片片山林和飞禽走兽的真挚感情。

鞭炮响过，满田畈劳作的人就朝梨树林这儿望。他们大多咋天来打探过，就讪笑着说五爹搞热闹哩。有少数不知情的人就陆陆续续涉水过河来看热闹。他们大多认识五爹的，纳闷五爹在山林野地搞什么把戏。围到戒赌碑前，他们就惊奇，呵呵笑着与五爹打招呼，说这戒赌博你早该竖了，那俏的媳妇叫你搞丢了。五爹就笑里藏了苦涩。呵呵地笑，呵呵地散烟。太阳朗朗而照中，是一片乡亲的乐呵亲热。乡亲们烟叨在嘴上，一闪一亮，一吸一吐的，烟雾袅袅的，打趣。他们叫嚷着，二秃呀，竖戒赌碑是件大好事，但赌瘾大扯人的心啦，你总该想了些招数吸引他们来呀！赌瘾上来他们还是惦记着赌个痛快，哪个上你这儿来呀！五爹就出其不意地拿出一面铜锣敲，哐哐悠悠，声震四野。群鸟再度腾空而飞，不再盘旋，直飞远处。几只野兔、野猪也惊慌失措地四野逃蹿，引得一些人去追撵。五爹笑了，脸上泛着红铜色。说我还有这家伙，么样，野兔野猪都出来了，还怕他们不来？当年咱这儿闹黄麻起义，也是“铜锣一响，四十八万”，铜锣一响，召来四十八万黄安、麻城的群众起义闹革命，男将打仗，女将送饭，推翻了反动派。今日个我也要铜锣一响，赌博徒全都戒赌。说完五爹仰面朝天豪爽地笑了起来，笑出一脸的酡红。可是，晨雾渐渐散去，太阳一竿子高了，天大亮，阳光普照。来的人不够数，不成气势，更不成气候。五爹说说笑笑的，笑容就渐渐僵硬，散发出沮丧和尴尬。五爹便无心说笑了，朝远处葱茏苍翠处张望，看圆觉和尚来没有。圆觉和尚答应来助阵，做一场法事念一场经，定会召来不少善男信女。

待五爹翘首以盼地望得脖子都酸了，才又望见紫霞寺的一群年轻和尚鱼贯在绿树掩映的曲曲弯弯的山路上。瞧了半天，不见圆觉和尚飘然的身影在其中，五爹心中一凉，颇觉失望。暗自思忖，戒赌的事难道就这样难吗？又暗自望着远山如黛，叹息了一阵。凝眸远眺的五爹，如一棵苍劲的苍松，傲然挺立，提着铜锣，久久默默无语。

又一群年轻的和尚陆陆续续，走近五爹跟前，个个脸上显出歉意。显然，他们看出了五爹的失望。他们吞吞吐吐地抓着光头说，师傅见那女施主满面阴云，似有不祥之兆，不忍心见有人因丈夫赌博而投河自尽，便决意要替她解开心结。师傅便叫我们几个也赶来通知你，他说人命关天，眼看了今天来不了，便差遣留待在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徒弟也赶过来帮忙。

瞧瞧日上三竿的，五爹想到花子兄弟的媳妇意莲的生死，便愈加心忧如焚，心烦气躁。他说你们几个就在这里帮忙照看，反正今天搞得效果不佳，我也去看看，那位女子八成我认得。

五爹急匆匆地往倒水河下游赶，手中提着的铜锣都忘了放下，便就那么提着铜锣，脚底下生风地赶。紧赶了半个多钟头，便果然望见了倒水河畔的那片柳林子了，长势茂盛，长长的枝条袅袅成绿烟绿雾一般。河风拂动，柳枝散开，依稀可见圆觉和尚清瘦飘然的身影和一个跪倒在地上的女子。五爹走近去，一眼便认出了是意莲，真的是意莲，正披头散发，掩面而泣，肩膀不停地抽动着。声声号啕之哭，扯痛着五爹的心。五爹的鼻子发酸，眼睛发涨，一瞬间双眼便通红，充了血。看得出，五爹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他怔怔地望着圆觉和尚盘腿而坐，细细地劝说着意莲。望了许久，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长的时间。圆觉和尚悠然地说着：“……人生凡事都是因果报应，你前世一定是欠了你丈夫的旧债，今世你的丈夫才会做了一些让你伤心痛苦的事，即便你投河自尽，因为你今世该还的债还没有还完，到来世你还会遇着你的丈夫，替他还债，如果你勇敢地活下去，拯救你的丈夫，引他上正路，你们还可以把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关键是你要有信心，有信心才能产生定力，不至于遇事便心烦意躁……”

五爹听得热血沸腾，双手握拳，格格作响。猛然一挥手中的棒槌，铜锣被敲得哐地一响。四野乡村葱茏中群鸟轰地飞起，惊慌地叽叽喳喳。那女子惊愕地抬起头，果然是意莲。她满脸悲哀汹涌地凄凄叫了一句：“大哥”。五爹沉闷而略带嘶吼地叫了一句：“妹子！”意莲腾地跳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拽住了五爹的手臂，泣不成声地说：“大哥，花子又挑家中的东西去卖，你得救救他！”五爹激动万分地说：“老子不怕他犯浑，老子这就去把他捆起来，让他戒赌！”意莲悲痛欲绝地说：“这回只怕他回来不了，我听说那群赌棍近来用了狠办法，邪办法，他们把欠赌债的人关在铁笼里，家里人什么时候拿钱去赎，他们才肯放人！”这回轮到五爹惊愕了，他大惊失色地说：“还有这等事！怎么不知道去报案？”意莲无奈地说：“现在这种事太多了，政府也管不过来，街上人贩子把小孩弄瞎弄残，逼他们骗钱，都少有人管，何况这些赌棍们放出了狠话，他们说谁敢报案就杀了他全家！”五爹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全身的热血又沸腾了往上涌。五爹满脸激动泛出古铜色，他说：“我不信那个邪，我这就去救花子兄弟！”意莲便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在前面带路。五爹却又回过头来，万分感激地对圆觉和尚说：“多谢你救了我兄弟媳妇一命，圆觉师傅！‘圆觉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轻轻挥手，恬淡而动容地说：”还是救人要紧，你快去吧！“五爹恳求地说：”戒赌碑那儿的事还得你去照看一下，今天好像事事不顺，幸亏有慈悲心肠的你呀！“圆觉和尚很诚挚地说：’行善积德，惩恶扬善，为乡民做戒赌的好事，我求之不得，我这就去！”

圆觉和尚目送着五爹和意莲渐行渐远。湿湿的河风一阵阵地吹来，满河堤柳树拂动飘逸，一片绿意盎然，生机无限地笼罩着临风而立的圆觉和尚。天地在绿柳如烟如雾中一片寂静，圆觉和尚望着五爹去的远方，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弥陀佛”，似是祈福地又念了一些经文。圆觉和尚这才往竖戒赌碑的地方飘然而去。

圆觉和尚来到戒赌碑前的时候，人们见五爹久久不来，便以为今天的戒赌碑活动搞不成了，一个个渐渐散去，有的已经在潺潺的河水中趟水过河了，一边窃窃窃私语着五爹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搞竖戒赌碑的事，咋说不来就不来了呢，肯定是发生了让他焦心的事……一边就又纷纷扭头往竖戒碑的三棵梨树那儿望。这一望就不禁一个个跳起来往回跑。他们望见了圆觉和尚在那儿盘腿打坐，在敲木鱼，念经作法事。一群年轻的和尚排着队，圆觉师傅不停地绕着圈走动着，他们各自手中摇着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地唱和着佛家经文。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沿着河堤排队走动，摇着法器叮当作响，似在祈祷河水不要暴涨而淹了两岸一个个村庄农民们种的庄稼，不要让百姓的衣食无着落。一个个垸子中的善男信女就纷纷出来，往戒赌碑这儿赶。近年来，乡村时不时出现了一些歪风邪气，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有的也走上了邪路，参与了赌博行骗，甚至坐了牢，政府还没出台相关政策，对这些不良现象和问题做些有效制止和妥善处理安排，在含辛茹苦的漫漫无边的日子里，做父母的就自然信了佛，为寂寞不安的心找到了归宿，渐渐就佛事盛行，寺庙中香火鼎盛。但是男多女少。他们来到三棵梨树前的戒赌碑前，按圆觉和尚的吩咐，先一个个去戒赌碑前念戒赌碑文，然后又去一张八仙桌上摆的阿弥陀佛像前虔诚叩拜。再到圆觉师傅盘腿打坐的正前方一片开阔的绿茵茵的草地上坐了，听圆觉师傅劝众生戒赌。阿弥陀佛像是塑了金身的，显出庄严法相。前面烧着大大的檀香，香烟袅袅，一阵阵的檀香便随着清清爽爽的河风，弥漫了整片松林。闻着阵阵檀香，就格外地沉静。只有圆觉师傅空灵旷远的声音在拨动着每个人的心弦。天空高远蔚蓝，白云悠悠地在空旷的岁月中。湿湿的河风静静地吹，伴着圆觉师傅絮絮如洁白的云朵一样的话语，给人的心灵以温情的抚摸。远山如黛，将一片片漫远无边际的苍翠葱茏映入人的心底，唤起柔情似水。河水清清亮亮，在广袤大地上长长久久地低吟浅唱着静静地流。天地一片寂静。岁月一片空灵。人生一片苍茫。天地间一幅静美的图画。圆觉师傅喃喃地讲述着，目光眺望远方。他讲得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古往今来劝赌的事信手拈来。古往今来，因赌博而导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故事从圆觉师傅的口中滔滔而出，举不胜举。人们听得感叹唏嘘，连说赌博造孽，害人不浅。圆觉师傅当然也讲到了五爹赌博输屋而失妻的例子，这是身边活生生的例子，人们对五爹的故事都有所耳闻，但知道的也仅仅是一些片断，一鳞半爪的概貌。圆觉师傅这一番讲来，人们这才从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从头到尾知道了具体详细、连贯完整的真相。讲到妻子离去，五爹痛不欲生，整天饮酒买醉，烂醉如泥地睡在荒野外的孤寂凄惨，有不少的听众不觉流出了动容的泪水。讲到了五爹重新振作起来，收拾好蓬头垢面的落魄形象，想重新活出个人样来，过好自己的日子，每日在潺潺的倒水河畔苍翠虬枝的槐树下垂钓忘忧，妻子有一天却突然来坐在河对岸的沙滩上望着他哭，俩个肝肠寸断的人相视而惜，妻子离婚后嫁了个不顾家的浪荡子，生不如死、枯瘦如柴，不成人形，这时听众中就传来一阵阵不可抑制的啜泣声，她们中有的人亲眼见过当时的情形，一小片啜泣声便带出一整片啜泣声，有许多人哭红了眼，直用衣袖擦满脸流淌的泪水。河中潺潺的流水也似流出了一种幽咽的啜泣声。一只斑鸠扑扇着翅膀扑入松林，发出巨大的岁月空旷中的响声。它站在一根树枝上，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一群人哭泣的场景。最后它歪着头，啄动着头一伸一缩地盯着圆觉师傅看，看见圆觉师傅眼中闪烁的晶莹的泪光，在阳光普照中反照着高远、空阔、深邃的蓝天。圆觉师傅又语重心长地讲述了五爹在这祖传的三棵梨树前竖戒赌碑的用意，他是真心希望别人千万别再步他的后尘而泥潭深陷，他更希望四邻八乡能戒除害人的赌博不正之风。五爹还希望在有生之年，在这儿的漫山遍野栽上梨树，每当梨花如雪开得漫无边际，便请一垸垸的人来赏梨花，念戒斗碑上的碑文，还自己梨花一样洁白高贵的品格，不赌不偷，靠勤劳致富。每当漫山遍野的梨子成熟，便请一垸垸的人来摘梨回去品尝，一家一筐，当然先要诚心诚意念戒赌碑上的碑文，诚心戒赌，五爹希望“戒赌”成为这儿赶集、赶庙会一样盛大的节日风俗，人人以赌为耻，以戒赌为荣。听众一个个惊叹，为五爹的宏大、诗意、浪漫、本真、淳朴、为民的构想而无不为之动容。一个个开始窃窃私语，众说纷纭地谈论着五爹这个不一般，不同凡响的人物。圆觉师傅见时机已成熟，便欣然颔首微笑地说，你们再到戒赌碑前念几遍碑文，相互交流一下，看怎么让垸中的人，家中的人戒赌，现在一垸垸的麻将桌太多了，赌场太多了呀！

一些村民在戒赌碑前自由自在地讨论着，自是直到黄昏日落，西天燃烧着一片耀目的火烧云，天地映照在一片眩晕的霞光中，人们才渐渐散去。

而此前，五爹和意莲沿倒水河往下游走的时候，在路上又发生了一桩事情。他们走着走着，便看见翠花远远地走来，穿行在松树掩映之中。她挑着一担水桶，沉甸甸的，扁担的两头闪闪悠悠的。五爹想，翠花挑的可能是茶水，也许是挖的绊根草煮的药茶，特地送来戒斗碑前，给一垸垸的乡亲们喝的。翠花好热心哩！五爹心中一热，但紧接着一惊，心怦怦跳地莫名紧缩，他感觉到了翠花马上要发生不祥的事情，很危险。翠花走到了倒水河最湍急的烈马回头那一地段，那儿河水湍气，河堤一块块的风雨沧桑的岩石，黑黪黪的。就在五爹紧张的时候，翠花莫名其妙地歪倒了，一只水桶随她一道掉下了几丈深的悬岩，一瞬间，五爹一阵眩晕，惊叫一声，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紧张得差点窒息过去。幸亏吹来了一阵风，山野松林中的风就显出了可贵，携卷着深山老林中松子的清香，花花草草的天然混合之香，泥土的芬芳馥郁香气和河面上的清新湿润的水气，就格外地醒脑提神，一下子让五爹清醒过来，他脚下生风地向“烈马回头”的岩石飞奔而去。一会儿就跑到了翠花跌落的地方，探身往下看，五爹一惊又一喜，惊的是翠花还没有落地摔死，衣服挂在了一棵树枝上，整个人悬在了空中，荡荡悠悠的，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喜的是没有看见翠花在自己眼前摔死的惨不忍睹的悲惨场面，自己还有机会救她。如果再绕一段路走一条绿茸长满荆棘的斜坡，下到悬岩下面去救，肯定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刻，五爹不顾了自身的危险，毫不犹豫地扯着一根粗壮结实的常青藤下去了，他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猴子，攀援着，可是就是够不到翠花那儿。眼看那根挂着翠花的树枝就要断了，在咔咔作响，情况十分危急。五爹没别的办法了，心急火燎，就急急忙忙顺着常青藤下到河滩边的岩石上，他跑到翠花的下面，仰望着脸色苍白的翠花，他就像老鹰一样张开了双臂，大声朝上喊着：“翠花，你主动闪动几下掉下来，我接着你！”翠花本来早吓得紧闭着双眼，听见喊声，朝下就看见了张开双臂的五爹，于是就使劲地挣扎着闪动着，树枝咔嚓一声断了，翠花就掉了下来。她正好落在了五爹张开的怀抱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稳稳地抱住她，但是她从高空中掉下来的惯性冲力太大了，跌落下来的巨大力量还是一下子把五爹带倒在地上。空中掉下来的惯性冲力太大了，她整个地身不由已地陷入了五爹的怀抱，五爹本能地紧紧拥抱住了她，生怕她从自己的视野中，生命中跑掉似的。翠花惊叫一声，也本能地拥抱住了五爹，猝然而来的惊吓让她脑子里好一阵空白地昏厥了过去。五爹好久没有拥抱过翠花了，翠花已成为了别人的女人，对翠花的拥抱成了一种可望不可及的疼痛的渴望。突然间意外地抱住了她的身体，尤其在她差一点失掉了生命而会永远从他的视野中消逝掉的惊险万分的时刻，从天而降地抱住了她，五爹感觉到蛋红身热，有一点舍不得放开她，当她的芬芳的呼吸轻柔地吹拂在他的脸上的时候，他有了一种初恋般的激动，全身就着火一般热血沸腾起来，情不自禁地将她贴在自己身上，他感到翠花饱涨的乳房把自己烙痛了，一种曾经沧海桑田的悲凉涌上心头，一种不顾一切的激动就淹没了他。他忍不住伸手隔着一层薄衣衫握住了她的乳房。他忽然想起翠花猝然跌落下来会不会受了伤，便低头去察看，结果就看见了她的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而秀丽起来的脸庞，自从他去帮翠花之后，翠花渐渐好了起来，又脸色红润地换成了一些从前的俏模样，五爹的心里就有一股清泉般流淌的柔情似水，当他继而看见她的嘴唇，红润润的，像一颗野樱桃般鲜润润的，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又满是怜惜地吻了下去，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嘴唇，同时心里苍凉而又酸楚地呻吟了一声，怜惜而又受伤野兽一样空茫茫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在沙漠上奔走了许多孤寂干渴的日子，浑身灰尘扑扑的，浑身汗渍渍的，终于看见了一潭清清亮亮的泉水，便什么都不想地跳了进去，只想清清爽爽地洗个澡，洗掉一路的灰尘，疲惫和伤痛。

她在短暂的昏厥中醒了过来，依稀之间有点像在梦境中，仿佛回到了她和五爹初恋的往昔时光，她有些羞涩地闭合了双眸，将自己少女的两片豆蔻初开的芬芳在迎接着他，任他把自己的双唇吮住，那是一个漫漫长长的寂静中的吻，他俩都像两朵幽谷中的野花，在向对方散发着全部的生命芬芳，而寂静是最美妙的，在一种彼此的眷恋的交融中，自然天静了，地静了，寂静笼罩着一切，就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动作，一切都为之静止了，荒山野岭中一阵阵吹过的风也轻柔得只剩一丝清清爽爽的抚摸，漫山遍野葱茏苍翠的松林也停止了摇曳而消失掉了空茫呼啸而过的松涛声。就连近在咫尺的河水也恍惚停止了岁月般的低吟浅唱，噤住了声。但就在这无边的寂静中，翠花突然惊醒过来，她蓦然睁开了双眸，象浑身被滚烫的开水烫着了一样，她有些羞愧而恼怒地推了五爹一把，然后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有些惊魂不定地说：“我不想干龌龊事，你怎么干这种龌龊事，你知道我现在成了别人的女人……“，翠花有些灼伤得语无伦次了。

五爹坐在地上羞愧难当，他在重新有了动静的一阵阵清清爽爽吹过的风中清醒过来，他嗫嚅地说：“翠花，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可能是太想念你了，我……”。五爹的话语呢呢喃喃低诉。

翠花静静地伫立在风中。一阵阵湿湿的河风吹拂着她，悄悄地掀动她的衣裳。她彻底从灼伤中清醒过来，她就明白了一切，心中一阵阵地叹息着，就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衫，扑打掉一身的灰尘，又用手指梳理一下零乱的头发。她这才对五爹说：“起来吧，我正要挑茶送到戒赌碑那儿去给乡亲们喝，幸亏你来救了我！”五爹也凝望着翠花站了起来。翠花疑惑地说：“你不是在戒赌碑那儿吗？怎么到了这儿？”五爹就一五一十地把意莲和她丈夫花子的事说了，花子赌博欠了钱，可能被人关在了铁笼子里，他正赶去救他！“翠花有些惊怔有些气愤地说：“现如今这些赌徒无法无天了，啥犯法的事也敢干！”

意莲这时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意莲却惊奇地朝河面上看，有些迷怔地说：“你们瞧，河面上好多红鲤鱼呀！”

五爹和翠花就都扭头去看，一下子也震惊住了，河面上浮着一大群红鲤鱼，在甩着尾戏水，其中一头大鲤鱼足有一人多长，像鱼王一样，在一群鱼前头领队。五爹在倒水河边生活了几十个春秋，还从没见过这种奇异的现象，他呆呆观望的时候，不知咋就想到了他捕捉的那条大红鲤鱼，他执意要送给翠花滋补身子，可圆觉和尚说它有了一定的道行，杀了不好，想要去放生。五爹身体就打了一阵寒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意莲全无心思观鱼，她忧戚地对五爹说：“大哥，我们快去救花子吧”。

五爹就对翠花说：“那你也快点回去照顾好两个孩子！现在你去戒赌碑那儿也晚了。再说茶水也没有了！”

三人就朝河堤上走。一轮又红又黄的太阳像要掉进倒水河的波光粼粼中。

上到河堤上的那块巨大的黑黢黢的岩石上，五爹看见了岩石上那只歪倒着的木桶，就下意识地扭转头去看翠花从岩石下捡回来的那只木桶，那只木桶显然已摔破了，五爹再次庆幸地想，摔坏的幸亏不是翠花。

五爹忽然感到口中十分干渴。他就去捡起那只歪倒在地上的木桶，想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茶水。他提起来一看，还有一点茶水，就把木桶举到了嘴边，一气咕咙咕咙把水喝光了，又抹了抹嘴，翠花烧的新茶真的很好喝，可惜乡亲们没喝成，他又转身对意莲说：“快走，赶紧去救花子！”俩人就脚步匆匆地往李家垸赶。意莲听说了花子就关在李家垸。近年来垸垸赌博赌得吼，而李家垸赌得最凶，是一个窝点，据说在那儿一夜输赢几万是常事。

翠花挑着俩只木桶，在后面晃晃悠悠地走着，她的眼眸中涌满了忧戚，她真想跟五爹一道去，那些赌徒可不是好惹的，动不动就拿椅子砸人。可翠花又实在放心不下两个孩子，现在世道有点乱，听说隔壁下大刘家垸的刘春明当包工头，挣了上百万元钱，有三个赌博输红了眼的赌徒，晚上去他家中绑架他的两个孩子，要他拿几万元钱来赎孩子，不然就要杀了孩子。幸亏她媳妇机灵，假借出去取钱，偷偷跑去叫来了公安局的，逮捕了三个赌徒。翠花望着苍茫的旷野，陡地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些情景，那时的自己很任性，也犟，不由人分说，母亲就说：“不怕你犟，长大了有你磨的，磨也要把你磨成人！”现在早已溘然长逝的母亲苍凉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翠花就感慨万千地叹息着，人的一生真是挣扎不休，这事还没去，那事又来了，纠纠缠缠的没个安宁。

再说五爹和意莲，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李家垸。方圆百里没有不熟悉五爹的，偏僻一点的垸子中也有一些认识五爹的，这李家垸在一个四面环山、浓荫蔽日的山坳里，偏僻得很，但进垸还是有几个熟识的人跟五爹打招呼。其中一个秃头汉子对五爹很热情，说有一天去亲戚家赶喜事，不巧倒水河涨了平河两岸的水，黄浊的水滚滚滔滔，湍急得让人眼晕，张家垸一垸的人不敢撑船，是五爹冒险撑船送他过的河。他一说，五爹还真记起了这事。他硬要拉五爹进屋去喝茶，五爹便顺势进了他家的屋，茶一口没喝，便打听垸中是不是有一个叫花子的赌博输了钱，被关在铁笼子里。这颓头汉子晃着青皮老壳，笑嘻嘻地说，不瞒你们，我也好赌几把，跟他们熟，确实有个叫花子的被关起来了，先还跟春旺他们称兄道弟的，一输了钱他们就翻脸不认人了。他们真是认钱不认人。听说那个叫春旺的头有点变态狂，他在大都市里遇到了高手赌输了钱，让自己的花朵一样的俏媳妇去跟人家睡觉还赌债，结果他媳妇说春旺从来没有弄得她这么舒服，竟然跟人家跑了。难怪人家说女人是要锅里有煮的，裆里有杵的，说着就邪邪地朝意莲望。五爹就很厌恶了这个丑东西，见了陌生女人也想撩，就问了关人的地方，匆匆出来了。五爹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骂了句，娘的，恶心。

五爹和意莲来到了关花子的地方，自然就见到了春旺。春旺长得矮矮胖胖的，很壮实，身上散发着一股邪气。脸上是一脸横肉，看上去显出一种蛮横。双眼邪乎乎的露着凶光。

五爹进去的时候，春旺就笑嘻嘻地站了起来，踱到意莲的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伸手捏她的脸蛋，又回头对关在铁笼中的花子说：“花子，你媳妇还挺漂亮水灵的，叫你媳妇陪我睡一觉，我们之间的赌债就一笔勾销”。花子困在了铁笼里有些敢怒不敢言。五爹却大义凛然地挺立在前，一只手把意莲拉到了身后挡了起来，春旺就恼怒了，他没想到五爹还敢这么怒视着自己，挡住了自己想拿捏的女人，就猛地一拳打了过来，满以为出手打个猝不及防，会一拳把五爹打得歪倒一边，他可以径直去搂抱住意莲。不想五爹轻轻一挥手，春旺被弹得腾空跌倒在地。人人都说春旺练过散打，有两下子，没想到在五爹面前一动手就倒在了地下。他不明白五爹这用的就是那练起来慢条斯理的太极拳，练成了太极拳的人全身无处不弹簧，高手反弹可跌人于丈外。五爹其实别看是一脸黑红的土庄稼汉子，但却实是个聪明人，早已把我买的那本《陈式太极拳》练得炉火纯青，只是赌输了屋那阵，五爹终日饮酒醉熏熏的，没有人看得出来五爹是个太极拳高手。五爹常常在夜阑人静时分，在倒水河畔练太极拳，拳练精气神，没有太极拳，也许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真把爹折腾成了个废人。春旺这下尝到了五爹的厉害。倒在地上差点没窒息过去。待他挣扎着站起来，身上的嚣张气焰顿时就灭了。但他不愿在众人面前显了缩头乌龟的熊样。他故意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耍出蛮横的招数，吼叫着，我不怕你出头替他撑腰，花子的赌债如果不还，我会杀你全家，我知道你离婚的媳妇叫翠花，你还有个女儿叫花花，老子会弄死她俩。五爹鄙夷不屑地说，你敢碰她俩一根汗水，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我也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当年我欠赌债，也没有赖帐，输掉了屋，弄丢了媳妇，自古以来是愿赌服输，我兄弟花子欠的赌债，我帮他一起还。放人吧！春旺眼见碰了个硬对手，再占不了便宜，便只好挥手让放人。花子从铁笼钻了出来，哇地一下，抱住了五爹，呜呜地号啕出了声。五爹把花子拉到面前说，你瞧，你今天把自己弄成了个啥样子嘛，当年我多次劝你要小心谨慎，不要沾上赌博，你还是不听，走了我的老路，书上说这是步人后尘。

出了铁笼，花子随五爹他们一路走在山风浩荡中。天高地阔的自由感让花子不胜感慨，他甩着手脚像要甩掉身上捆邦的无形绳索，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五爹呵呵笑地说，还是这样自由自在，不受限制的日子好过吧！人啊，不吃苦头是不知道自己犯的错有多大，难怪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花子仰望着一群鸽子在天空飞翔，目光随他们一起久久地盘旋，盘旋，目光中散发出欣喜而羡慕的光泽。仰望的时候，脚下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五爹关切地问：“你被关在铁笼中没受伤吧？”花子喃喃自语般地说，关在铁笼里伤倒是没伤着，之前挨了他们几耳光，伤在心里，打人不打脸，他们这些狗屎是翻脸不认人的东西，没个人味，关在铁笼很可能中像猪兔，比关在牢房里还难受。五爹说，吃了苦头就要堂堂正正做人，从今往后和意莲好好过日子。花子有点答非所问，说，我真想像这群鸽子一样，在这无边的蓝天下，这清清爽爽的风中好好地飞一飞就好。意莲脸上悲戚如涌，赶紧小跑几步，用手试了花子额头的温度，看他是不是在发烧说糊话。见他并不烧，意莲便忧心如焚地说，五爹，他这是不是被他们吓疯傻啦，说这样的疯话。五爹呵呵地笑，说意莲妹呀，这你就不懂了，读书太少了，书上说苦难出诗人，那些年，我赌博输了屋，翠花牵着孩子走了，后来又心灰意冷地离婚走了，我真的是苦痛得不想活了，整天提着个钓鱼竿在河边钓鱼，那开始哪是钓鱼呀，整天发呆，望着远山绵绵苍茫，望着阳光闪闪亮亮，望着白云飘飘千姿百态，望着风儿清清爽爽吹过田野风摇绿浪，望着一垸垸屋顶的炊烟飘啊飘……那时候，我是望什么都发怔发呆呀，时间长了，就望出了这大自然东西的好了，满心感动啊，就觉自己也是个诗人了，后来一望田野中的一草一木，心就静，苦痛也就化开了。那时，我也很喜欢眺望这蓝天下飞翔盘旋的鸽群，有时一望一整中午，望得天静了，地静了，风儿也清清爽爽地吹着呢呢喃喃地在耳旁低语，就感觉自己也在随这鸽群的翅膀在天空飞翔盘旋兜风哩！意莲笑红了脸，说五爹你也是说梦话了，不过听上去真像诗文了，八里镇的男人快让女人不懂了哇！花子也抓着后脑壳嘿嘿地笑。五爹却沉了脸，正色道：“花子，那天我去翠花家的地里帮忙犁地，你咋去向地里甩石块哩，我撵你，你还像兔子一样飞跑，花子就一脸的难堪，笑容也僵在了脸上。花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嗫嚅地说了声二秃哥，对不起，我那时也是犯了浑，听了春旺他们的怂恿，二秃哥，你扇我几耳光吧！五爹表情凝重起来，沉雄冷峻地说，这次耳光就不扇了，但你一定要记住，赌博亡家这条自废的路是不能再走了。花子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涌起泪花。五爹又说，现在这赌博的事遍地都是，去派出所报案他们也管不过来，反而惹他们报复，从明天一大清早起，你就到我家门口去，随我一起放小木船下河放游钩捕鱼，卖鱼钱还债，无债一身轻。花子哦了一声，身子有些微微颤抖。

太阳柔和下来，阳光像风儿一样呢呢喃喃着，散发芬芬芳芳的温柔气息。已是傍晚西天燃烧着一片彩霞，天地万物都静在傍晚时分。这彩霞的映照里，三人身上就泛着红光，清清爽爽地迎着浩荡的山风往回赶。

突然山坡下升起一个女子的脸面来，满是凄楚悲愤。五爹快步冲了上去，扶住她，说，翠花，你咋这样失魂落魄？翠花无声地抽泣起来，两肩抽动如筛糠一样，显见伤心已极。翠花终于泣不成声地说明白了她现在的丈夫二狗在李家垸去赌博，听人说这个浪荡货这回输大了，不回家不说，还和牌桌上一名女人去前边的柳林子中鬼混去了。我，我这是去捉奸呀！五爹一听火就上来了，说翠花呀，我对不住你呀，让你受这份罪，你不能去，那个狗东西脑羞成怒了会打你呀！你和花子他们俩口子在这儿呆着，我去捉奸。意莲望着五爹渐行渐远的身影，悲愁地说，这赌博的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花子的事才了，你家的事又来了，多亏了二秃哥。三人就坐在山坡上，任一阵阵的山风清清爽爽地吹，掀动他们的衣裳，慰藉他们的心灵。他们三人全都不出声，只是担心地朝柳林子那儿望。

五爹疾步如风，走进了柳林子，便听见龌龊之声的动静很大，呼呼的喘气声伴着一些淫荡之语。二狗的话听上去带着邪气和一股子莫名的仇恨，他吭哧几声，野猪一样低吼着，老子的手气咋这么不好，我搞死你这个女人……，那女人便发出一阵呻吟。五爹怒不可遏，冲了上去，一把提起了赤身裸体，正伏身在一名女人身上干那事的二狗。二狗惊呆了，好像有点在迷睡中醒不过来。五爹放下他，他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待五爹扇过去几十巴掌耳光，他脸上火辣辣的痛，他才知道自己被人捉了奸了，而且是赤身裸体地被捉了奸了。五爹显然是怒火已经无法控制了，左一耳光，右一耳光，连续在二狗脸上扇了几十耳光，他的脸肯定是肿成了两个大包子。最后，五爹掷地有声地说：“你这个贱货，好好的媳妇不珍惜，好好的家不顾，老子打死你个下贱货！”说着，他又狠狠地踢了二狗几脚，吼道：“你必须和翠花离婚，我要娶翠花回田家垸！”说着，五爹气咻咻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五爹走出葱茏的树林时，天色已近黄昏，四野苍茫，一轮淡月已挂在天边。五爹踏着苍茫的月色往二狗他们垸子赶。路过巍巍树立在林中的戒赌碑时，他脚步有些迟疑，站下来深深地望了一眼月光苍茫中的戒赌碑，心绪怆然，当他进到垸，几只黑狗吠了几声，五爹吼了一声“想咬人，剥你的皮！”五爹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杀气，几只狗狺狺地来夹了尾巴，瑟瑟缩缩地退到了一边，卧在了稻草丛。五爹径直去二狗家哐哐哐地拍门，差一点用脚去踢时，门“吱”地一声开了。二狗的父亲气哼哼地探出头来：“那个邪货这样拍我家的门！”五爹与人说话一向心平气和，这时，他额上青筋直冒地喊：“老货，我就不客气了，你儿子赌博不顾家，刚刚在李家垸赌输了，还和一个人到柳树林里去乱搞，现在我跟你说，我要娶翠花回去，你家二狗必须和翠花离婚！”二狗的老父亲一向在十里八乡倔出了名的，气得浑身发抖说：“我家二狗赌博是我的家事，不用你管，你想拆散人家的婚姻，那更是做不到！”说着，他推了五爹一把，别看二狗的爹清清瘦瘦的，但很有一股子猛劲。但五爹一身太极功夫，推在他身上纹丝不动。二狗的父便扯起嗓子叫唤：“快来人呀，有人来了我家欺侮老人呀！”他的声音也还洪亮，一会儿他家的几家房下的青壮年，便吼吼叫叫地拿着扁担棍棒撵来了，走到门前便挥舞着扁担棍棒叫嚣着，你一句，我一句的， “滚蛋，跑到我家来赌什么狠，邪了”，“我怕你不想活了，老子一锄头挖死你！”，“你妈的，我让你尝尝老子的扁担的厉害！”……面对越来越多的人，五爹毫无惧色，他镇定自若地说：“二狗在外面吃喝嫖赌，把翠花不当人，他就必须和翠花离婚，我不怕你们人多，有天理在！”众人一听便怒不可遏，用扁担棍棒之类往五爹身上扫来，五爹浑身一抖，伸手一挥，把那些扁担棍棒之类弹飞了。五爹动了真怒，朗声说：“我一直不愿出手伤人，你们也太仗着人多势众！”二狗的爹还要把五爹往门外推，却出了意外。突然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怪怪地笑着，其中一个剃着青皮光头的说：“老货，你们别吵了，你养的个儿，不孝顺你，他孝顺我们，白天他在李家垸赌了一把，把你家这幢老屋输给了我们，给你们一天时间，你们明天搬出去！”二狗的父如受了重击，眼睛一翻，人一震，便仰身向后轰然倒去，昏死在地！那些人一个个手中担着冷冰冰的铁棒和亮闪闪的刀子。刚才还拿着扁担棍棒的一群人；被这几个恶棍震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又笑笑地叫嚷了一遍，我再提醒你们几句：“明天我来收屋，你们如果不搬，我们就砸东西。你们如果去报案，我们就将二狗和他的儿子杀掉！“说着，他们眼中凶光闪闪地走了，一个个玩命似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五爹俯身便去救二狗的父。那一群人走出村庄的时候，五爹按着二狗的父的人中穴，他幽幽然醒了过来，便情不自禁地苍老着声音，呼天抢地声声叫唤着，老泪纵横，淌满一脸的皱纹中。二狗的父七十多岁的人了，浑身筛糠一样地颤抖着，苍茫清凉的月光映照出他一脸的悲戚，他的声音像从悲痛的地层深处挣扎了出来的，断断续续地对五爹说：“你是个好人啦，你们听着，我同意翠花和二狗离婚，给翠花一条生路，也给我孙儿四毛一条生路，你们大家不要阻拦！”他一口浓痰呛在了嗓子眼里，咳了一声，接着对五爹说：“翠花和你结婚后，我的孙儿四毛要跟随着他妈翠花，这样我也放心，你要待四毛如自己的亲儿子！”五爹泪花闪闪地点了点头。二狗的父又幽幽地说：“扶他进老屋子的最里层歇下，五爹便和他的房下说着二狗赌博输掉了老屋的事。大家议论纷纷，都一致认同，这伙人是早就算计好了要霸占他家这幢老屋，才引诱二狗去赌博的。他家这栋老屋雕梁画栋的，古香古色，曾经有收藏古董的来出十万多元想买去，二狗的父不同意，说要守住祖业。这时，屋内飘来一阵农药味。五爹叫声不好，便一个箭步冲进了内屋。可是二狗的父已经喝光了一瓶家药，倒在了床上昏迷不醒。一群人便手忙脚乱，抬着满身农药的他，在广袤大地上的苍茫月色中，往八里镇医院赶。但赶到医院时，他已经断气了，又抬着他回到了老屋。房下的人都哭哭啼啼，大放悲声。五爹长叹一声说自己树戒赌碑的事还没搞好，但死者要入土为安，便叫他的房下找出了些木板，五爹要亲自为老人做一副棺材。五爹的确是个能干人，年轻时学过了木匠手艺，便再没废过，手艺越来越精。他在苍茫的月光下一声不吭地挥着斧头，赶着给老人做棺材。老人的房下人都对五爹感谢激不尽，说的确该让翠花和五爹重续前缘，五爹的确是个好男人。他们觉得，也许只有让翠花和二狗离了婚，才能让二狗走上了回头路。

第二天，二狗的爹出殡，二狗吓得不敢露面。二狗怕自家房下的伯伯用铁锄头把他挖死了。二狗赌博输掉了祖屋，让他的老父亲气得喝农药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十里八乡的人赶来了围观。山头畈地人潮涌动，人头攒动。闻讯赶回了家的翠花哭得死去活来，直用头撞着棺材。棺材停下来念悼词的时候，翠花哭昏死了过去。五爹本来抬棺材走在前面，听说翠花哭昏死了过去，赶忙跑过来捏翠花的人中穴，翠花醒过来的时候，五爹也泪流满面，怆然出声，抱着翠花嚎啕出声。望着这对苦命鸳鸯，四邻八乡的人都抹眼泪，说他俩能复婚，那也是前世修来的缘，有缘人总是白头偕老的。五爹好好地安抚着翠花要节哀，说俩个孩子不能没有了母亲。五爹抹了脸上的泪，坚持走前面要抬二狗的父去下葬安坟。五爹在前面抬着杠子，喊着号子，昂首阔步的。鞭炮噼噼啪啪的一路放响，一路落花花绿绿的纸屑。冥钱在阳光朗照的风中飘飞。棺材在起起伏伏的山坡上翻越着，像在风浪中航行的船。按二狗的父的遗愿，他的棺材要安葬在五爹竖的戒赌碑旁，他死了也要看着垸中的人来戒赌碑前搞轰轰烈烈的戒赌活动，他要看着四邻八乡的人戒赌。当棺材落入坟洞中时，有人看见了二狗站在一个山头上往这儿望，望一阵哭一阵的，失魂落魄，不时用头撞扶着的松树，其状也惨不忍睹。四乡八邻的人窃窃私语着，赌赌真是造孽。

待安葬好二狗父的后事，已经是下午了。五爹从二狗垸回到了田家垸的倒水河沙滩上。五爹真的很疲累，但他一坐在那铺天盖地的洁白的沙滩上，便心事沉沉地望着河岸堤上的那片松林中那块耸立的戒赌碑发呆。五爹久久无语地凝望着。戒赌碑在黄昏的夕阳中泛着别样瑰丽的色彩。田野静悄悄的。河风湿漉漉的。群山青巍巍的。岁月苍茫茫的。五爹静静地坐在故乡苍茫的黄昏中，感叹着生活总不是一帆风顺的，人生际遇总是无常的，黄昏的苍茫便涌满了心中。人在迷途中如流浪的灵魂没有归宿感，而只有故乡的苍茫大地才能抚慰我们的灵魂，呵，这泛彩霞的戒赌碑，一定能象故乡的广袤大地一样唤回那些在赌博的迷途中的人们，在这浩浩荡荡的风吹着的岁月宁静的氛围中，找回清清爽爽的自己和清清爽爽的人生。五爹的心境渐渐如田野一样静悄悄的。西天燃烧着一片彩霞，那些本来像清纯少女一样纯洁的悠悠白云，也浸染上了红光闪闪的彩霞，美得像春情萌动的少女在为一个粉红的梦而羞涩一样。远山如黛，也镀上了一层彩霞的光晕。而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秧苗，一波一波地荡漾着绿波，也泛上了一种晚霞满天的光晕而梦幻般地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梦境，天然，沉静，空阔，泛动着的是梦境的波光温柔，一波一波地似把五爹凝望戒赌碑时的深情缱绻的岁月的酝酿孕育成千万年、亿万年亘古的梦境，是的，那座高高耸立的戒赌碑，在广袤大地上，在五爹深邃凝望的眸光中，和五爹一起酝酿着一个如同大地上的幽梦一样的引人深思的梦境。

一群群白鹭，在霞光中披一层彩霞在高高地、远远地飞翔、盘旋，真的是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种彩霞幽幽梦境中的飞翔就格外动人心扉。而这时，圆觉和尚飘然而至。五爹望着圆觉和尚笑了一下，便仰躺在洁白的沙滩上睡着了。五爹太疲累了，身累心更累。圆觉和尚微微一笑，便在五爹身旁盘腿坐在了沙滩上，在苍茫的黄昏中静静地敲着木鱼。

五爹睡在铺天盖地的洁白沙滩的浩荡温柔中，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那座戒赌碑金碧辉煌地耸立人间，而戒赌碑的四周如他所愿，栽遍了漫山遍野的梨树，正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如滚雪上树，树上的每一寸都是白的，每一段都是粉装玉砌的，一枝枝梨树枝如春日里姑娘裸露的手臂，在风中飘来飘去的，风情万种仪态万千。漫天漫地的梨花像一片盛开向天空的笑声。而戒赌碑四周人山人海，无以计数的人们来戒赌碑前参加戒赌节。而电视中《乡村大世界》栏目的那个主持人也来此采访他。主持人憨态可掬地问一句，他答一句，问他和妻子离婚的经过，问他竖戒赌碑的经过，问他如何娶回妻子翠花的经过，问到心酸处，四周的人都抹眼泪，问到高兴处，人们笑一阵乐一阵。随着主持人一声：“婚礼开始喽！”抬出了一架古轿，走出了披着红盖头的翠花，原来在这次盛大的活动中，还要举行他和翠花的复婚仪式。五爹牵着翠花娉娉婷婷地走上了古红木娇，五爹情不自禁地笑了。

五爹一笑，便在沙滩上笑醒了。他正懊恼着不该笑，笑醒了还没来得及揭翠花的红盖头了。圆觉和尚便停住了敲的木鱼声，淡淡地笑着问：“做梦了？”五爹点了点头。圆觉和尚又问：“梦见漫山遍野梨花开了？”五爹又点了点头。圆觉和尚又问：“梦见牵人上古红木轿了？”五爹又点了点头。五爹忍不问：“你们这些修行的人真神，是怎么知道我的梦境的？”圆觉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微微一笑，淡然不语。

而夜色深邃，月光苍茫，高高的戒赌碑在月色无边的茫茫人间静静地耸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