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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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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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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告别

你说你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当你面对一屋子杂乱的物品时,你犹豫了。你坐在那只铁架子床上吸了一支烟,拿起枕头上的那本书,翻了又翻,但始终没有看进去一个字。你想到了该喝一瓶酒,于是走到书桌前拿起一瓶啤酒,一口气喝光了。惊奇的是,你今天突然没有了喝第二罐的欲望,你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站在镜子前,反复看着在烟雾中朦朦胧胧的自己。你突然开口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叫完之后,忽然觉得整个夜晚将无所事事。

你倒在了床上,把被子蹬到脚底,裸露着身体,一些风从半开的玻璃窗吹进来,你觉得夜晚有些冷,但是咬咬牙没有去盖被子。最后你睡着了,无端地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你蹲在一条小溪边,用手拨动着清澈的水,你的脸庞就在水面来回荡漾。你笑了,笑声穿过宽阔的河谷,撞在了对面的石壁上,石壁发出同样的笑声。你装作没有听见,依然蹲在小溪边拨动着水,但是你突然看见水中的自己在哭,哭得很悲伤,嘴咧开得很长。你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确认自己仍然在笑。你被水中的自己激怒了,站起来找到一块大石头,双手抱起来砸向水面。你听见“扑通”一声,水就溅了你满身。你转身走开了,离开了小溪边,你感到很压抑,你哭了。身后传来了笑声,你确定那笑声就是你自己,你感到痛苦,你开始大哭,哭得声音越大,水面传来的笑声就越大。

早晨阳光穿过玻璃窗,寂静地抚摸着书桌上的稿纸。你醒了。你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和脸,是湿润的,像刚刚哭过。但是你忘记了昨晚的梦,努力想了很久,都没有想起昨晚梦中的情景。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你从床边摸出手机,按下绿色按钮放在耳边。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一尘,听说你要来这里,什么时候动身啊?到时候我陪你玩。”挂了电话,你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你不得已爬了起来,穿好衣服,走到卫生间将脸反复洗了几次。刷牙的时候,你突然想到起床第一件事是喝杯白开水,你扔下牙刷,嘴里还全是泡沫,跑到书桌上拿起水杯倒了杯开水,水是昨晚烧开的,已经凉了些,你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了。但是你没有感觉到喝下去的全是牙膏的泡沫,连牙膏刺激的味道都没有感觉到。你又返回到卫生间,开始刷牙。

洗漱完了之后,你下到楼底的早餐店,买了两只包子和一杯豆浆,在回去的路上边走边吃。刚到家门口,早餐刚吃完,你为自己太会计算时间而会心地笑了。但是你的笑容没有人看见,这座房子里除了你自己,就是一些被你收养的野花野草。记得一个阳光炙热的中午,你去爬了一座山,在下山的途中遇见一株还没有蒿草高的杏树,你把它挖出来拿在手里,回到家之后就栽在了一个大花盆里。庆幸的是这株杏树依然活着,又长高了许多,即将够得着你的书桌了。

中午的时候,你抱着被子,搭在院子里的吊绳上晾晒,然后就回到屋子里拿起外套离开了。这次你真的走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带,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物品属于这座房子,房子空了以后太孤独。你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头也没回,和那床搭在吊绳上的被子招呼都没打,没打招呼的还有那株杏树,还有印着水墨画的酒杯,还有一叠厚厚的稿纸。

当你到了那座广阔城市时,你突然觉得心里放下了好多东西,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感觉脚步轻盈,就要飞起来了。你找了一家宾馆住了下来,晚上一个人在灿烂的霓虹灯下游荡了很久。直到你看到手表的指针指向了2,你才返回了宾馆,期间走错了好几条街,最后花了三个小时,才找到住处。回到宾馆,你感到特别疲惫,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还打着呼呼的鼾声。

第二天清晨,你拨通了一串号码,将你的位置告诉了她。半个小时后,敲门声响起。你提着她的皮包和她走了一公里的路,就丢下她回去了。电话里,传来了她抱怨的声音,你一句都没有回复,默默地挂上了电话。刚挂完电话,铃声再次响了起来。你看到备注是母亲,就接了起来。母亲告诉你,她死了,时间是昨晚十二点五十三分。你挂断电话,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再等上七分钟呢?七分钟,就是新的一天了。”然后你趴在床铺上,哭了很久,很久,直到你沉入睡梦中,眼角还流淌着泪水。

在梦中,一个夏日晚风轻柔的黄昏,你和她站在河畔的垂柳下,四目望着水面。你讲了一个上午发生的趣事,逗得她格格地笑个没完。你清楚地听见,那笑声就像是从云彩上降落下来的,让人满心欢喜。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她首先凑到你的跟前,拉起了你的手。期间你还有些紧张,脸悄悄地泛起了红晕。

梦突然被敲门声惊醒了,你下地打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外,手里拿着餐盒。你仔细地看了一眼她,发现她和她有些像,至于哪里像,你自己也不清楚。你把她拉了进来,然后紧紧地抱着。你没有发现她惊愕的表情,将她越抱越紧。她没有反抗,就任由你抱着。许久,你才松开了她,她把餐盒放在桌子上,就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你,一言不发。最后你递给了她一盒饭,你们打开默默吃着,直到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这一天,被沉默占据了多半时间。

晚上,你的胃疼复发,双手紧紧地拽着床单,汗水从皮肤里渗出来,打湿了床铺。你咬着牙,以为和往常一样能撑过去,但这次你失算了。你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拨通了电话,那边不断地发出“喂!喂!”声,但你已经无法开口说话。最后你在疼痛中昏了过去。当你醒来时,天还没亮,黑暗中你发现有一个黑魆魆的影子在床边晃动,你吓了一跳,立刻坐在了墙角。这时,电灯打开了,你发现是她,满脸疲倦,眼睛眯着,想睁开又睁不开。她告诉你,接到你的电话时你不说话,她打过来你没有接,心里某种感应认为你出了事,赶忙来到了你的住处。为了让服务员给她开门,她不得不说是你的女朋友。

她看着面容憔悴的你,然后扑进你的怀里哭了。在你昏迷时,她给你脱外套的时候,突然发现兜里有一张纸一样的东西,她有些好奇,于是翻出来看了一眼。她清清楚楚地在那张纸上看到了几个字:某某医院某某科医疗诊断书。在这张纸上,她找到了四个字:胃癌晚期。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折叠好,放回兜里。给你将被子盖好,就关了灯坐在床边。最后她有些困,身体开始摇摇晃晃。

在这个城市里住了三个月,你的胃断断续续疼了三个月。某一天的清晨,你从昏迷中醒来,看到手机上有十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你拨了过去。那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先是一阵哭泣。你知道那是母亲,你没有开口说话。母亲哭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告诉你,奶奶于昨晚上去世了。你哦了一声,扔下手机,走出了屋子,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下午,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雨,你被淋湿了,但你感觉浑身在发热,几乎能将雨水滚开。雨水从脸颊上滑落,你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眼泪。直到雨停了,天空出现了太阳,你才踩着马路上的积水,左摇右晃地回到了宾馆。这一夜,你又在绞痛中昏迷了过去,惊奇的是你没有做梦。

第三天的傍晚,电话铃声急切地响起,你因为心情烦躁,刻意没有去接。但是铃声很顽固,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你无奈地接起了电话,传来了大姐的声音,声音依然带着母亲一样的沙哑和哭腔。你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听着大姐的哭声发愣。许久,大姐才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你,母亲在给奶奶拉棺材的路上,拖拉机翻了,母亲被压在了车厢底。当被人们发现并送医院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身亡。手机从你的手中滑落,“咣当”摔在了地板上。你轻轻地闭上双眼,想要挤出几点眼泪,但最终没有。眼睛空无一物。

你有了回家的冲动,当你站在车站的候客厅里,低头看着车票时,你想起了过去。那是你七岁的时候,你在集市上拿着风车飞速地奔跑,突然眼前一黑,一只麻袋将你装了进去。你努力挣扎、哭喊,发出的声音得不到回应。你用手打,用脚踢,但毫无作用。最后你哭累了,踢累了,闭上眼睛睡着了。当你再次睁开眼睛时,被绑在一个茅草屋里,茅草屋漆黑一片。你在黑暗中恐惧了很久,突然门被推开了,你首先看到的是跳跃进来的耀眼的光芒,其次是一个中年女人。就是这个刚刚死去的母亲。你挣扎反抗了很久,但也遭受了不断地毒打,你浑身充满了鞭痕,鲜血染红了压在身体下的干草。你经受了饿肚子、鞭笞、恐吓,最后你实在无法抵抗皮肉的摧残,你开口叫了这个女人一声“妈!”这一声“妈”,换来了一碗炖肉和一只雪白的馒头,你第一次感到了馒头的美味,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虽然这一种幸福是被强迫的。

回想着从前的事,你嘴里不禁吐出来一句话:“这个女人死了!”此刻,你内心的痛苦终于开始决堤,眼泪流了出来,你蹲在墙角,开始抱头大哭。候客厅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诧异地看着你,一位热心的大哥,走到你跟前,将二百块钱塞入你的怀里,临走前对你说:“别难过,这些钱你拿着买车票回家。”你只顾着自己大哭,头也没抬。他看着你,摇了摇头就走了。

你哭了很久,错过了火车,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二百块钱揣进裤兜,走出了车站,走向了那家宾馆。回到宾馆,绞痛来袭,你做好了准备,身子直直地躺在地板上,你等着绞痛的折磨,咬着牙,紧攥着拳头。不久,汗水就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这段时间,你已经无法咽下米粒,每咽下一颗米粒,就像在吞一颗子弹,食道和肠胃,发出刀割般的疼痛。你开始喝牛奶,吃面包,但是每咽下去一口面包,就得用力捂着肚子。

终于,你躺进了一家医院,你告诉医生,你是来准备死亡,而非治病,医生笑了笑,他比你清楚。在病床上,你吃力地拿起电话,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告诉她,你要去远方了。她问你去哪里,你没有说话,挂断了电话。最后她找到了医院,坐在病床上拉着你的手,眼泪开始决堤。在来医院的路上,她忽然明白了你所说的远方,她一路挂着泪水,向你飞奔而来。最后她将你接出了医院,将你接到了一个空房子里,房子很空,除了你们两个,就是角落里只有半截把子的拖把。你躺在地板上,睁着眼睛,看着她用一件又一件物品把屋子填满。屋子终于满了,她用尽力气把你拉到床上,给你盖好被子就离开了。你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你想到了自己的那座小屋。你想,那株杏树是不是已经比书桌高了?或许是枯死了!你想到了搭在吊绳上的那床被子,是不是已经忘记你,是不是把你身体的气味都散尽了?你哭了,但是嗓子再也发不出哭声,只有眼泪静静地滑落。

你在床上躺了很久,醒来一次是黑夜,醒来一次是白天,醒来又是黑夜,醒来又是白天。但是你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你转过头看了很久,门紧紧地锁着,你等了很久,推门声依然没有响起。你感到肚子难受,但已经分辨不出是饿还痛,你只能静静地躺着。最后连转过头看看铁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迷迷糊糊之中,你看见她站在你面前,轻轻地吻着你的脸颊,然后视线模糊了。过了许久,隐约中,你看到她坐在你的面前,中间是一张黑色的桌子,桌子上是几张白纸。她脸色凝重,眼睛里似有悲伤。视线又模糊了。又过了许久,你感到自己的右手在动,大拇指吃力地按着什么东西。终于,你看清了自己在一张纸上,按下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你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你感到自己在飞,身体在慢慢地上升。你停在了半空中,你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怎么也不像自己,躯体枯瘦如柴,脸颊凹陷。躯体之下有一滩深色的东西,你认出了那是尿液。

你惊讶地大叫了一声:“哪来的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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