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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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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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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落叶

——以前我渴望自己活着,但现在我痛恨自己活着

何叶死了,死的时候很安静,像是把世间上的一切都放下了,眼睛微闭,面部平和,好似那些苦难她从来没有经历过。

一弯月亮挂在窗棂上,凉意浸透着夏日的夜色,蜡烛昏黄的光将窑洞照得忽明忽暗,院子里的黑狗狂吠不止,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扑捉的东西。何叶的母亲披上外衣溜下炕,拿起门后面的火叉,打开门栓推门出去察看情况。当她站在院子里四周寻看时,狗便停止了吠叫,明净的月光落在她的肩上,夜风吹着发丝,一切显得平静而柔美。何叶的母亲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转身回了窑洞,在一片柔光中沉入了梦乡。

何叶的母亲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位穿着蓝妮子军装的女孩,拉着她的手一直跑,跑了很久,她们停了下来。何叶的母亲环视了一眼四周,发现她们在一片树林里,树林里长满了梨树,开满了雪白的梨花,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一位忧伤的女孩的歌声,呜咽而凄凉。女孩扯了一下她的衣角,惊喜地说道:“看!这是我的坟墓,还有块碑呢,是我妈妈写的碑文,我妈妈识好多字呢,文革时上过大学哩!”女孩满脸骄傲。

何叶的母亲这才发现她们正站在一块坟墓前,风吹着女孩的长发,长发随风飘舞着,脸颊绯红,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您看得清楚上面的碑文写着啥吗?”女孩略显激动地问何叶的母亲。

何叶的母亲走近了些,但怎么也看不清上面写得是什么字,她越努力地去看,字就越模糊。

“我看不清什么字啊?”当她回过头问女孩的时候,却发现女孩不见了。她再回过头看坟墓时,发现坟墓也不见了,眼前是一丛野菊花,正迎风绽放。

“三林婆姨!”

“三林婆姨——!”

何叶的母亲被急促的呼唤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院外的月光依然宁静,狗也不再吠叫了。

“三林婆姨!”声音急促而又带着哭腔。

她这才听清了是婆婆在唤她,赶忙穿上衣服,溜下了炕,鞋也没顾上穿,就推开门跑了出去。刚跑到婆婆的窑洞前,便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妈,何叶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着急地推开门跑了进去。

“叶子......不行了......呜呜......。”

一片黑云从南山头飘了过来,挡住了明亮的月色,院子里的枣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黑狗好像听到了什么,变得狂躁了起来,竖着耳朵在院子里来回跑,边跑边跳起来狂叫,像是要扑捉什么东西。

叶子去了!何叶化作树叶,随风飘走了。哀乐在白帆布的海洋里响起,人们跪在灵堂前,哭泣声几乎掩盖唢呐的声音。在阴阳先生的经语中,何叶被人们抬入了棺材里,正当人们合上棺盖时,一个人突然叫了一声:

“看!叶子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随着一声惊呼,人们前呼后拥地跑上前来,想看一看究竟。何叶的姑父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扳开了何叶的手,是一张纸条。何叶的姑父赶忙拿到了已经哭成泪人的何叶母亲面前,然后在一群脑袋的注视中,缓缓地打开了纸条。

“我要做那片月亮,我要永远照着人们的死亡。”住在农村里的人大都不识字,以为这是一张绝望的遗书,都放声哭了起来。何叶的母亲用极度的悲伤挤出了一丝微笑,而后便昏倒在地上了。

入殓那天是炎热的六月,柏树叶在风的摇动中像风铃一般地吟唱着,三两声狗吠,三两声鸡鸣,一片白帆的海洋,一片哭声形成的海浪。何叶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二岁的年纪,她那水灵灵的眼睛,化作了一轮明月,永远照着人间的死亡。

“叶子,今天去南洼那里放羊,那里草好,记得拦到沟湾给饮水!”

“知道了!”

何叶甩动着脑后的辫子,挥舞着手里的拦羊铲,将羊赶出了羊圈。脚上穿着一双圆口的红布鞋,走起路轻巧而灵活,下身着淡蓝色的裤子,上身穿着粉色的单布衫,她哼着歌曲,赶着羊群向山洼走去。

蓝色的天空上飘着一两块白云,白云下面是绿色的山洼,山洼的底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潺潺,山羊咩咩,这一幅场景像极了画家画出的油彩画。时不时眼前飞过几只蝴蝶和几只蜜蜂,“黄皓大嫂,报柴藤火”布谷鸟在上空飞来飞去,似在招呼农忙的人们回家做饭。放羊的时刻单调而乏味,除了与这一群山羊为伴,就只能在大山中寻找乐趣,拔一朵野花戴在头上,用柳条做一个头冠,戴在头上遮挡毒辣的太阳。她就像一个戴着花环的公主,在天地间起舞,羊群、飞鸟、草木都是她的观众。

“山上的草青了,花儿也开了,姑娘你什么时候来山上,采一朵戴头上......”一声粗狂的歌声从山坡上传过来,惊起了一群山鸟。何叶抬头望去,一个少年挥舞着铁铲,将一群山羊在山坡撒开来。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留着平头,笔直地站在风中,阳光从他身后落下来,山坡披上了彩衣。

两群羊顺着山沟边吃边向前进,正当何叶陶醉在大自然的风景中的时候,两群羊汇合成了一群,这时候男孩不再唱歌了,痴痴地坐在山坡上,静静地望着即将落下去的夕阳,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何叶看到羊群爬上了山坡,与那群汇入了一块儿,便迈开轻捷的步伐追了上去。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山路,走到了男孩的跟前,怯懦地问了一句:“羊跑到了一块儿,怎么办?”

“没事,我认得自家的羊。”男孩停止了沉思,抬头看了看何叶。

何叶没有再说话,坐在了男孩的旁边。此时夕阳已经跨过了对面的山头,留下了一片彩霞,将大地染得山丹丹花一样红。风轻轻地吹过来,轻柔地拂着何叶的头发。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直至天边的霞光散尽,一抹黑云遮挡了天际。

“我该回家了,你呢?”

“嗯!嗯!我也该回家了。”男孩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后轻缓地说。

“那咱们下去把羊分开吧!”

“好的!”

说罢他们同时站了起来,拿起羊铲,向山坡下的羊群走去。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枫,枫是枫树的枫。”男孩言语中带着一丝兴奋。

“我叫何叶,我妹妹说我是荷花的叶子,总是要被雨水击打的。但是我还没见过荷花长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像山丹丹华一样红?”

“我也没见过。”林枫有些失落地回答到,此刻他希望自己是知道的,就可以讲给眼前的女孩子听。女孩子看着纯朴,眉清目秀,像极了母亲打小给他讲的古朝神话故事“牛郎织女”中的织女。

“你很像织女!”

“是吗?”

“是!”林枫坚定地回答到。

何叶笑了,格格的笑声穿过河流,飘到了山的另一边。布谷鸟又开始叫了,好像是夜晚即将来临的报幕员。

“明天你还来这里放羊吗?”

“你说来就来。”何叶低下来头,害羞地笑了,林枫也跟着笑了。

他们将羊群分开,互相道了别,赶着各自的羊群向家里走去。此刻天空里已有稀疏的星星像灯一样挂了上去,黑夜的幕布也从东边的山头上蔓延了过来。炊烟从山山沟沟里渐次升了起来,三两声狗吠呼唤着劳作归来的主人。何叶将山羊赶进圈里,数了一遍,确定没有少一只也没有多一只,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窑洞走去。

走进窑洞,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着,何叶坐到灶台旁边的木墩上,向灶台里添着柴火。大铁锅里翻腾着滚开的水,母亲在案板上用力揉着面团。靠近土炕的小铁锅里熬着臊子汤,香味随着雾气飘满了整个窑洞,奶奶在大瓷缸里用筷子捞着酸菜,然后把韭菜、小蒜等佐料用大木盘子端到炕上,再从小铁锅里舀出臊子汤,端到炕上。不一会儿,母亲将面团擀成了一张薄薄的面皮,折叠起来,拿起菜刀一刀一刀切成面条。给切好的面条撒上面粉,拿在手里抖了抖,然后放入锅里。等面条煮熟了,母亲把面条捞在一只大瓷盆里,用马勺从锅里舀出面汤倒在瓷盆里,用筷子搅几下,就端上了桌子。奶奶脱下布鞋爬到炕上,在盘子的旁边盘腿坐下,何叶和母亲分别坐在两侧的炕沿上,她们先把面条捞到碗里,然后用勺子舀出臊子汤浇到面条上,佐以韭菜和小蒜,搅拌几下,然后就“嘶溜”地大口吃了起来,时不时就几口春天腌下的酸菜。

吃过晚饭后,母亲和奶奶在收拾碗筷,何叶回到了和奶奶住的窑洞里,从一个漆着猛虎下山的大木箱子里取出针线,开始纳未完成的鞋垫。她时不时地把针放到头发里滑一下,这是做针线人的惯有动作,像是用头发磨针一样。母亲说过,这是她的嫁妆,但何叶对于嫁人还没有什么概念,觉得很遥远。

往后的日子,林枫和何叶像是做了约定一样,每天午休过后,便一起将羊群赶到遥远的大梁山那里汇合。或许是因为大梁山那里水草丰茂,或许是为了能在一起放羊,一起在大山里玩游戏。时间匆匆忙忙地丢下了地里的庄稼,转眼便到了深秋,在一起放羊的时间里,他们彼此喜欢上了对方,但深处农村里的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们用尽了所有的词语,才确定这是“喜欢”,或者是“看上。”

这一天,天空有些阴暗,林枫从家里带来了几只土豆,他们把羊群赶到了山底,何叶拾柴,林枫点火,准备将这几只土豆烧了吃。不一会儿,火点着了,林枫将土豆放进火堆里,然后两个人坐在火堆旁边,等着土豆被烤熟。何叶要求林枫唱歌,林枫就唱了,林枫唱完后何叶直拍手,说唱得非常好,她很爱听。林枫要何叶唱歌时,何叶却害羞地低下了头,脸庞在火焰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通红。林枫依然不饶,非要何叶唱,何叶逃不过林枫的强求,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留给我一首歌,没有忧伤,没有哀愁......。”

“怎么样?唱得还可以吧?我自己觉得还不是太差,呵呵!”何叶红着脸蛋,小声而害羞地说。

“很好听,但我觉得有些悲伤啊!”林枫有些忧伤,轻声地说。

“我也觉得!但是好听,这是我在收音机里学的。”

“呀!洋芋应该熟了!”林枫突然叫了一声,何叶被吓了一跳。

林枫用木棍从火堆里翻出土豆,拿起一颗,在两只手里来回扔着,显然很烫手。等土豆凉差不多了,林枫捧在手里,用嘴吹去柴灰,又在地上磕了磕,将烧焦的皮磕掉,又吹了吹,递给了何叶。何叶接过来,掰成两半,又递给了林枫一半,于是两人便吃了起来。

“不好!羊跑到对面山上房子村的地里了,地里还有荞麦没有背回去!”何叶无意回头看了一眼对面山上,便看到了羊群跑到了地里,于是惊叫了起来。

林枫赶忙回头,看到了羊群正在地里吃捆好的荞麦垛,匆忙拿起羊铲,站起来向山下跑去,边跑边说:“你捡洋芋,我去追羊!”

“哦!”何叶也着急地应了一声。

第二天她们在再将羊赶到大山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气势汹汹地站在她们面前。何叶有些心慌,拉了拉林枫的衣角。中年男人气冲冲地问是谁的羊糟蹋了他的荞麦,何叶低着头,害怕得不敢说话。

“叔叔,是我的羊不注意跑到你家的地里了,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了,我会看好羊的。”林枫不卑不亢的说道,显得大义凌然。

何叶刚准备开口说话,林枫拉了一下何叶的衣角,何叶便不说话了。那人将林枫说了一番,便走了,毕竟是前庄后村的,都照识上,也不好再说什么。那人走后,何叶才缓缓地开口说话了:

“你真像个男人!”

“那是!”林枫自豪地拍了拍胸脯。

时间转眼到了冬天,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陕北大地像是披上了银装,大地一片洁白。麻雀无处觅食,在硷畔的枣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道路上留下了一串串梅花般的狗的脚印。陕北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人们也忙完了所有的农活,于是聚集在一起打牌、掀花花。时日进入冬月,林枫的父亲带着媒人上门了,先前媒人已经来过了几次,这次来主要商讨订婚的事宜。何叶的父亲前几年打土窑时,窑洞坍塌没来得及逃跑被压死了,何叶家里只有母亲和年迈的奶奶,孤儿寡母没个主事人,于是遇到一般大小事就请何叶的姑父前来做主。何叶母亲摆起了酒席,席间经过两家人的初步商量,确定为冬月末订婚,腊月里挑一个好日子为两个娃娃把婚礼办了,林枫的父亲十分高兴,于是多喝了几杯,扬着火红的脸拉着亲家(姑父)的手说个没完。最后吃过了荞面饸饹,溜下炕,摇晃着身体走着醉拳的步伐回去了,一路上唱着小曲,媒人生怕有个闪失,小心翼翼的搀扶着。

订婚的日子到了,按照陕北传统的礼数,林枫与父亲、舅舅、媒人等一众人牵着骡子,骡子驮着羊肉、酒水、喜糖等,翻过一座山,向何叶的家里走来。何叶早早地起来帮母亲打扫窑洞,把院落用扫帚扫了一遍,然后洒上了水。虽然这是陕北最古老而落后的土窑洞,但是用陕北人的话来说,走进院子里一看就是“栓正人家”。今日何叶自然是不能去放羊了,她要等着被拴为“新媳妇”,于是羊就被何叶母亲托付同村同宗的二娃去放了。当何叶的妹妹何雨跑进窑洞说定亲的队伍已经进村了时,何叶的姑父带着全家人赶忙站在硷畔上迎候林枫一众人。当队伍刚到大门口,何叶的姑父就带着自家人赶忙上前握手欢迎,随后招呼众人接过财礼等物资,把定亲队伍迎进了家门。一众人进了窑洞,就被请上了土炕,人们盘腿坐在土炕上,开始互相递纸烟。何叶的母亲在炕上摆上了花生、瓜子、糖等,然后就回到灶台去忙了。何雨在灶台前帮母亲添着柴火,何叶的堂哥在窑掌铺上一块塑料布,放上一块木墩子,然后把羊肉放在木墩子上面用斧头一块一块地剁着。何叶的母亲和奶奶在灶台上忙碌着,何叶的母亲把卤熟的猪耳朵切成细条状,放在盆子里撒上盐、味精、花椒粉等调料,然后用勺子舀出锅里滚烫的黄芥油浇在上面,用筷子来回搅拌几下,一道凉拌猪耳朵菜就完成了。眼尖手快的何雨赶忙在炕上摆上木盘子,然后把菜端上去,从木柜里取出酒盅、筷子,逐一摆在众人面前。何叶母亲继续做了几道菜,诸如凉拌土豆丝、干炸花生米、凉拌杏仁等菜一一摆在了炕上。落后的陕北农村,冬日里是很难吃到新鲜的菜,而这几道菜已经可谓丰盛了。在媒人的提议下,把订婚的礼数和流程走了一遍,算是把婚定了下来,何叶的姑父端起酒杯开始招呼着众人喝酒,酒喝得正酣,何叶的堂哥也已经把羊肉放入了锅里开始大火炖着。何叶敬完了酒就回到了自己的窑洞,满脸绯红,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激动。而林枫却和大人们比拼着酒量,一杯接一杯地把酒灌入肚子里,全然忘记了出门时母亲的百般嘱咐。

酒喝得差不多了,大铁锅里羊肉也开始飘散出浓浓的肉味,何叶母亲揭开锅盖,羊肉的香味瞬间扑鼻而来,使人不禁口流涎水。何叶母亲用勺子把羊肉捞到一只大搪瓷盆子里,端到炕上,何雨抱着一摞碗筷开始给每个人发着。拿到碗筷,人们竞相将羊肉舀到碗里,开始大口大口吃着,有的羊肉块比较大,筷子无法夹起,干脆就抹起袖子,拿在手里大快朵颐的啃着。此时何叶的母亲将先前和好的荞面团填进饸饹床子里,何叶的堂兄双手握着把子,用力向下压着,何叶的奶奶用一双长筷子在锅里来回将饸饹打散开。羊肉饸饹面是陕北的一道特色美食,羊肉汤配上细长的饸饹面,可以说是绝配,每个人都吃得油嘴滑唇,一边吃一边用手背擦去流到下巴的油渍。

夕阳刚爬上山坡,人们也酒足饭咆,两家人对这次定亲很满意,于是林枫带着肚子园鼓的一众人道别。何叶随家人将林枫家里的定亲队伍送到村口,然后和林枫互相看了一眼,便跑回家里开始收拾碗筷。夜晚,何叶和母亲坐在烛光下,为自己纳着最后的鞋垫,她无意间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脸庞爬满了皱纹,银丝在烛光里闪闪发亮,不禁悲从中来。和母亲生活了这么多年,现在即将要离开母亲、奶奶,还有在上学的妹妹,打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她要是走了,妹妹在远处上学,谁来照顾奶奶和母亲呢?奶奶已经七十三岁了,腿脚不好,还要逞强下地帮母亲干活,以前她可以帮母亲承担农活,她嫁人后母亲一个怎么顾得来这么多地呢?想到这些,她心里特别难过,背过身去,偷偷地抹掉了流出来的眼泪。

婚期双方商定于腊月十八举办,阴阳先生说临近年关,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离婚期仅剩二十多天了,双方都在忙碌地准备着,背柴、磨豆腐、杀猪、蒸馒头、炸麻花,忙得不亦乐乎。就在人们满心欢喜迎接大吉大利的日子到来时,不幸的事发生了。

十一月的末尾,寒风呼呼地刮着,像冰刀一样,刮得人们脸庞生疼,今日何叶早早地把羊圈进了圈里,吃过晚饭就回到窑洞里和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拉着话。土窑洞的土炕烧着驴粪,睡下特别的暖和,不知不觉中何叶便闭上眼睛进入了睡梦中。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队挂着红布的骡子队伍向村子走来,吹鼓手走在最前面,用尽浑身力气吹打着乐器,喇叭手两腮鼓起来像是里面含着两只弹珠,喇叭口朝天,欢快的曲子从中直飞上云霄。何叶站在窑洞的窗台上,将窗户纸用手指戳开一个窟窿,伸眼去望,远远地看见林枫骑着挂着红布的骡子从村子里走了进来,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乐队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但是何叶等了很久,不见迎亲队伍走进院子来。何叶失望地坐在炕上,把红盖头盖在自己的头上,听着锣鼓声、鞭炮声,以及孩子嬉戏打闹的嘈杂声音。忽然红盖头越来越紧,将何叶的头蒙住,把脖子越勒越紧,何叶拼命地撕扯着红盖头,却怎么也扯不下来,呼吸越来越困难,嘴里大口喘着粗气,不断地咳嗽着。

“姐!”突然门被撞开了,何雨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何叶从睡梦中醒来了,伸手摸了一下脖子,感觉有些疼痛,摸了一下额头,发现额头已经布满了汗水,像是刚洗过了脸还没擦干。何叶爬起来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奶奶的呼吸声平缓,老花猫睡在炕底,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何叶向窗外望去,透过窗户纸隐约地看到月亮半弯着,夜色静悄悄的,只有北风在呼呼地刮着。何叶溜下炕在灶台上的暖壶里倒了一碗水,晾冷咕噜咕噜地喝掉,然后继续钻入被窝睡下了,听着猫有节奏的呼噜声,不一会儿就再次睡着了。

“叶子!叶子!”睡梦中何叶感到有人在呼唤她,她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睛就像被胶水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身体被重重地推了几下,何叶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吃力地揉了揉眼睛,感到浑身酸痛,胳膊都无法伸展开来。迷蒙中听到奶奶说:“叶子,是不是有病了?头很烫,叶子?醒一醒!”何叶在枕头上摇了摇头颅,感到脑袋特别沉重,有一种沉闷的感觉。她轻轻地回了一句:“嗯!”然后又昏迷了过去。

当何叶醒来时,炕沿上围满了人,只听见一个男人沉闷的声音响起:“我查不出来是什么病,也不敢给娃娃乱用药,你们还是早点送到县城里给检查一下,都病了两天多了,不敢把病情耽误了。”何叶迷迷糊糊胡中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我不会是得了什么坏病了吧?想爬起来向医生问清楚,但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想开口说话,嗓子干燥而疼痛,无法开口,脑袋依旧昏昏沉沉,所有器官都不听自己使唤。何叶用力在脑海里想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但只要一开始思考,脑仁就像针扎一般疼痛,只好闭上眼睛,安静地躺着。人们聊天的话语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在脑海里回旋,嗡嗡声越来越重,越来快速,何叶感到自己的大脑在飞速旋转,于是又再次昏迷了过去。

“何叶!何叶!”何叶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回过头看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荒原之中,而四周空无一人。

“何叶!我来看你了!”何叶感觉有人拉着自己手,在向一条河边走去。那条河越来越近,但跑到跟前,那条河突然不见了,继而成了一条巨大的蟒蛇,何叶尖叫了一声:

“啊——”

何叶睁开眼睛,看见林枫拉着自己的手,在说着什么,她缓慢地挪动着脑袋,发现自己在一所白色的房子里,房子里摆满了单人床,她看出来这是医院,于是吃力地开口问到:“林枫,我怎么了?”

“叶子,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不要担心,没事的!”林枫温柔地说道。

何叶轻轻地笑了笑,向林枫要了杯水,林枫扶起来喝了下去。

何叶在医院住了将近半个月,身体并不见好转,家里花光了彩礼钱和林枫家人给的一部分看病钱。后来林枫来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平时就母亲和妹妹两人在照顾她。眼看婚期到了,而何叶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何叶的母亲整日叹气落泪,说着何叶命苦之类的话。前几天林枫家人捎来话,说是婚礼不着急,让给何叶好好看病,何叶母亲和何叶姑父商量之后,觉得这是林家的退话,碍于何叶现在重病,没有说的太过直接。于是何叶母亲又是一番痛苦,何雨不断地拍着母亲的脊背让母亲别哭,其实何雨也知道情况很糟糕,毕竟她懂道理了,觉得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人坚强起来,不然一家人就彻底完了。

钱见底了,林家人又送来了几百块钱,说这是林家的一点心意,至于婚事嘛,估计没多大希望了。当时林枫在场,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何叶的母亲见何叶的病一直不见好,就问何叶的姑父:“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不识字,这么多天了,谁也不告诉我,孩子都这样了,干嘛还瞒着我?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求求你告诉我孩子到底怎么了?”何叶的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遍哭着说。何叶姑父见实在瞒不住了,就把何雨找来,让何雨把何叶的病情给何叶母亲说了。

“妈,我姐得的是乙脑病毒,一般人得了都不要紧,但我姐偏偏得了重症,医生说最严重的情况就会全身发高烧、脑水肿、呼吸什么衰竭而死。”何雨拉着母亲的手哭着说道,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流,不断地用手背揩着脸蛋上的眼泪。

最后何叶母亲召集亲戚们商量,大家都说还是接回家里早点准备后事,住在医院里花钱不说,主要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于是何叶的姑父在县城雇了一辆拖拉机,把拖拉机的车兜里铺上厚厚的玉米杆,将何叶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家人坐在车兜里牢牢抓着何叶,拖拉机一路轰鸣将何叶拉回了家里。拖拉机只能到达村口,村里没有机械,就没有修供拖拉机走的路,于是何叶的姑父背着何叶,何雨在背后扶着,将何叶背进村里,背进了土窑洞。此时何叶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能睁开眼睛吃力地用很小的声音说一半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何雨和母亲每天只能将何叶扶起来,一人跪在炕上从背后扶着何叶,一人端着米汤碗用勺子一口一口给何叶喂饭。何叶的奶奶时常摸着何叶的头,一边用手绢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可怜我的叶娃——可怜我的叶娃——”

时间算来何叶病了有三个月时间,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多,回到家里也有两个月的光景了,林家本来还抱有希望等着何叶好起来,毕竟这么好的儿媳妇前村后店打着灯篓都找不见,时常托人打问何叶的病情,有时让林枫带着礼当过来走一回。但几个月过去了,何叶的病依旧不见好转,就连林枫也在想“我还年轻,干嘛守着一个病秧子,活不活,死不死的人不放。”终于,这一天午饭刚吃过,何叶情况稍微有些好转,自己爬起来让妹妹扶着去了趟厕所,回到窑里刚躺下,媒人就提着礼品登门进来,握着何叶奶奶的手问何叶的情况。

“叶娃今天好些了,吃了半碗饭,能起来活动了。”

“哦——”媒人轻飘飘地应了一声,显然他已经不在意何叶的病情了。

“她叔,你今天来有什么事?”何叶的母亲开口问。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是这,她婶子,林家托我来是有些事的,婚事是我说成的,现在坏人也该我来当。”媒人故作难过,把脸别过去,顿了顿又继续说:“眼看你娃病好不了,定下的婚礼期限早已过去了,林家的娃也耽误不起么,你说是不是,她婶?”媒人把头低下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

或许是为了显示他的慈悲心,转身向何叶的窑里走去。媒人从窑里走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的何叶奶奶和母亲,又是摇了摇头发出长长的叹息:

“唉——”然后把双手背在身后走出了院子。

何叶的母亲看着媒人远去的背影,内心一下子就像被大石头砸了一下,身子“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何叶奶奶赶忙拄着拐棍挪到跟前,佝偻着腰用左手吃力地拉着何叶母亲。

“三林婆姨!三林婆姨!”何叶奶奶十分着急。

“妈,我没事,你不用操心。”说完何叶母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三林,你回来看看咱家这个情况,你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一边哭一边呼喊着死去的男人。

何叶奶奶颤巍巍站在儿媳妇面前,拿出手绢抹着眼泪,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儿媳妇,多年来儿媳妇受的苦太多了,她想着为什么得病的不是我这个老太婆?要死也是我死,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早就活够了。老天爷爷啊,你就让我去死吧,让我那孙女好起来吧。

何雨驮水回到院子里,看着这个情况,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赶忙把骡子拴在木桩上,冲进了窑洞去看姐姐。回到窑洞里,何雨爬到炕沿上跪着,看着消瘦的姐姐,眼睛睁着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开口问:“姐,你怎么了?”她以为姐姐出了事,现在看到姐姐好好的,心里有一些欣慰。

“何雨,姐都听见了 !”何叶用微弱的声音说。

“姐,你听见什么了?”何雨把耳朵凑近姐姐的嘴唇。

“林家人来退婚了!”这句话说得很平静,说完何叶闭上了眼睛,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枕头上。

“不会的!姐!不会的!”何雨呜呜地哭着,拉起枕巾的衣角为姐姐轻轻地擦着眼泪。这时她才想起了母亲和奶奶在院子里,她溜下炕走了出去,于是问奶奶是不是真的,奶奶点了点头。

“林家人真是没良心!”她走过去拉着母亲的手,把母亲拉到了何叶的旁边,奶奶跟着走了进来。

何叶看到全家人都在,轻轻地说道:“妈!奶奶!何雨!你们都不要怪林枫,我都这样了,能不能活到明天都说不来,谁会要一个死人?我求求你们了,不要怪林家。”一家人哭成一团,过了许久,何叶张开嘴微微地说:“我也不希望别人说我是丧门星,说我晦气,婚退了好!”何雨哇的一声趴在何叶的身上哭了起来。何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何雨的头发。

可怜的骡子,卖了好大的力气从沟里驼上来两桶水,此刻却被拴在木桩上无人理会,背上越来越重的水没有人记得来卸下来,却都沉浸在一片哭声里。于是骡子开始嘶鸣,以此来提醒主人是时候解放它的痛苦了。这时何雨才想起来水还没有卸下来,擦掉眼泪,拉着母亲走出窑洞,来到骡子旁边,一人站一面,把两桶水抬了下来。何雨卸下鞍子,把骡子拉到圈里拴好,并上好草料,回到窑里提着猪食桶去和猪食,和好了之后提到猪圈里倒在猪食槽子里。何雨十九岁了,读高中的她自从姐姐有病以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母亲总是因为过度悲伤而什么也做不了,她就主动承担起家里的大小事物。每天清晨早早起床把院落打扫干净,就开始报柴生火做饭,早饭吃过后她就用框子提草料喂骡子。中午的时候给骡子架好鞍子和两只铁水桶,去两公里深的沟底灌水。幸好羊早就卖了,不然她还要去放羊,尽管这样,她每天累得睡到炕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何雨知道现在家中的情况,没有任何怨言,每天从早到晚默默干着忙不完的活。等这学期开学后她就不念书了,但她没有告诉母亲,她知道母亲现在根本无法考虑她的事。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这个家不能没有她。

时间总是走得匆匆忙忙,让人们来不及悲伤,来不及爱,就把所有的旧事物化作尘埃,随风四散而去。天气炎热起来,土窑洞开始发挥它的特长——冬暖夏凉,虽然时值五月,但窑洞里十分凉快。何叶的情况依旧和从前一样,时好时坏,有时能起来走动几步,有时就会整日整夜昏迷、发热。何叶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脸颊已经瘦得深陷下去了,眼睛也开始变得灰暗,面黄肌瘦,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自从林家退了婚之后,何叶经常在夜里无声地流眼泪,枕头整夜都是湿的,以至于有时眼睛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何叶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这天晚上,何叶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枫,枫是枫树的枫。”

“我叫何叶,我妹妹说我是荷花的叶子,总是要被雨水击打的。但是我还没见过荷花长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像山丹丹花一样红?”

“我叫何叶!”

“我叫何叶!”

何叶奶奶被惊醒了,爬起来点燃窗台上的蜡烛,看到何叶在不断地摇动着脑袋,眼睛紧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流着。何叶奶奶赶忙爬下炕沿,从水缸里舀出冷水,沾湿毛巾,敷在何叶的额头上。一番忙碌之后,何叶的烧渐渐褪去了,何叶的奶奶吹灭蜡烛,和衣躺下睡着了。

翌日清晨,鸡鸣叫醒了睡梦中的人们,何雨早早起来清扫院落,正在何雨用铁锹去铲扫成一堆的黄土时,听见窑里传来了咳嗽声,急忙丢下铁锹跑了进去。推开门,看见姐姐靠着墙壁,双手抱着腿蜷缩在一起,像是在想什么问题。见到何雨走了进来,何叶抬起头来看着何雨,何雨惊喜地发现姐姐的眼睛里有了明亮的光芒。

“何雨,把我的新衣服拿来,我要出去走走。”

“嗯!”何雨高兴地回答到,以为姐姐的病有了好转,赶忙走到大木箱子旁,打开箱子翻找何叶的新衣服。何叶穿好衣服,在何雨的搀扶下走到了硷畔,看着东山头露出半颗头的太阳,眼睛里含着泪水,被朝阳辉映得泛着金色的光芒。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黑狗围着她们转圈,几只鸡在硷畔底下的坡洼觅食着,有的人家的烟囱里升起了一缕炊烟,直穿云霄,像挂在天幕的蓝色瀑布。微风轻轻地吹过来,微凉而清爽,夹杂着夏日泥土和花草的清香。何雨搀扶着姐姐的胳膊,头轻轻地依着姐姐的肩膀,痴痴地看着远处的大山。几只燕子扑捉虫子归来,飞过她们的头顶,飞进了屋檐下的巢穴,雏鸟张大了嘴巴,叽叽喳喳地叫着。隔着一条山沟,对面梯田地里一片向日葵正在开放,个个扬起头颅望着太阳。金色的向日葵,让何叶陷入了沉思之中,她想着自己在葵花丛里奔跑着,一群彩色的蝴蝶围绕着她飞来飞去,那只黑狗跟在后面,时不时跳起来扑捉蝴蝶,她的头上戴着野花编织的花环,穿着天蓝色的裙子,一边跑,一边回头,而一个留着寸头的男子,追了上来,她们的欢笑声,从葵花丛里一直绵延到遥远的天边。

她们在硷畔站了十分钟,何叶便开始有些吃力,何雨把何叶扶进了窑洞,何叶找何雨要来了纸和笔,趴在炕上开始写写画画。她像一个孩子一样,一边画一边开心地笑着,发出清脆的笑声。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吃过饭的人们拿着蒲扇,一起坐在硷畔柏树下的柴堆上,聊着家长里短,磕着炒熟的瓜子。年长的老大爷拿出长长的旱烟锅,伸进装满旱烟的布袋里填满旱烟,然后叼着烟嘴用手划着火柴点燃呷着。如果有孩子围过来,就在木头上磕一磕旱烟锅,开始讲一些革命年代的故事,比如当年白军如何用刺刀挑起儿童钉在木桩上,人们如何藏在谷仓里躲避白军之类的故事。而这时孩子们往往是张大了嘴巴,好奇又心惊胆战地听着,时不时问一句:“现在有没有白军?还用刺刀挑不挑娃娃?”而大人们往往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吓唬孩子,就随口说道:“白军专挑不听话的娃娃!”

睡过午觉,大人们扛起锄头,带着草帽上山锄地,而大孩子们这时也出动了,有的赶着驴、有的赶着羊群一起出山了。等到太阳落下了山岗,布谷鸟开始呼唤人们该回家了时,人们又从各个山头、地里重新聚集在小村里。吃过晚饭,便又开始了坐在硷畔柏树下的柴堆上,吆喝着邻家邻居坐一块儿喝酒聊天。月亮寂静地挂在天空,把银光倾泻于山山峁峁,风轻轻地吹过来,摇动树叶沙沙作响,坐在树下的人们才渐觉褪去了闷热,感到十分清爽凉快。而这时的故事就换成了古朝神话故事或者历史故事,有时候也讲鬼怪杂谈故事,村子里当然没几个读过书识字的人,而故事都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当然是为了孩子们讲的,每当听到《牛郎织女》的故事,孩子们都是一脸向往,而当听到鬼怪故事时,就会吓得扯着大人的衣角仅仅紧紧不放,有时胆小的孩子会被吓得哇哇直哭,但是大人们却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林枫刚放羊回来,端着大碗扒拉着黄米饭,和家人坐在硷畔聊着天。

“爸!我想明天去看一下何叶。”林枫试探着问。

“去看她干什么?一个快死的人了,不怕沾了晦气?”林枫父亲打心里不愿意让林枫去看何叶,婚已经退了,当初给何家的财礼一毛钱也没要回来,又额外给何家几百块钱让何叶看病,以为何叶能好起来继续做他家儿媳妇,没想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他觉得林家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了,没必要再去看躺在炕上等死的何叶。

“爸,我毕竟和人家定过亲,如果何叶不得病,估计我们已经结了婚。”

“估计!估计!你还想咋?幸亏没结婚就犯病了,不然我们家迎回来后犯病,那还不把我们家害惨了?她死了让我到哪再给你寻媳妇?”顿了顿,林枫父亲继续说道:“定了亲就成这样子了,已经够晦气了,别再想着去看她了。你不嫌晦气我还嫌哩。”林枫父亲起身钻入了窑洞。

林枫手里端着碗,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大山,此时萤火虫落在柴垛上,像是天上落下来的星星。他想起了在大山里放羊时何叶动人的笑容,她是多么质朴的女孩,走起路来长辫子在后背左右摇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充满了活力,可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如果何叶没有病,他想他们结婚后在一起生活会很幸福,苦活累活都不愿让何叶干,哪怕饭他都可以做给何叶吃。他突然想到何叶住院时自己心里还埋怨过自己倒楣遇到了病秧子,那时他怎么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很可耻。一边回忆着过去,一边构想未来,心里五味杂陈,不禁发出了一声夹杂着陕北大地浓郁黄土味的叹息“唉——!”叹息声划过夜空,落在山的那边,一孔老旧的土窑洞的窗台上,蜡烛为之一震,差点熄灭了暗红的火焰。

第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探出脑袋,山间被薄雾笼罩,野菊花在路边摇动脑袋,背诵着大地交给的与季节相适宜的词句。林枫没有听从父亲的话,经过一夜的思考,她觉得有必要去一趟,毕竟这个女孩自己曾经喜欢过。而此刻他背着粗麻袋,用绳子拉着一只山羊,脚步轻快地走在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林枫走到院子里门口,看到何雨在扫着院子,尘土飞扬,几乎看不清窑洞在哪里。何雨听见有羊在叫唤,停了下来,等尘土散尽,看见林枫站在院子的门口,迟迟不进来。

“你来干什么?”从语气里听出来何雨显然不高兴,在她眼里这个男人不“老实”。

“我来看看你姐。”林枫怯生生地说到,她怕这个家里的人都把他当作负心汉。

“妈——,那谁来看我姐啦。”何雨转过头冲窑里喊里一声。

“谁呀?”何叶母亲一边掀起门帘走了出来一边问到。当她看到林枫牵着一只羊站在面前,背上还背着什么东西,有些惊讶,半天没说出话来。

“婶子,我来看看何叶。”林枫咧开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何叶的母亲看到林枫是诚心诚意来看何叶,也不好拒之门外,迎进了家门。林枫说明来意,并让何雨把羊拴好,才走进何叶的窑洞,看着何叶在沉睡中,就轻轻关好门地退了出去。他和何叶母亲及奶奶聊了很多话,期间为何叶的遭遇流了眼泪,而何叶母亲、奶奶、何雨都跟着哭了一番。日头已经爬过了山头,林枫叫来何叶的堂兄,一起把山羊放倒宰掉了,又让何叶的母亲烧好开水,用荞面团粘去羊毛,就开始抡起斧头把羊剁碎了放入锅里煮了起来。何雨从沟底驼回来水,就开始填着柴火,她心里觉得别扭,但不知道哪里别扭,于是一句话也不说。

羊肉做熟了后,林枫吃了几口就去看何叶,恰好何叶也醒来过来。他让何雨舀一碗嫩羊肉喂给何叶吃,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何叶冲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本来想说什么话,但一句也说不出。何叶只吃了几块肉便躺下了,何雨走出窑洞关好门,把林枫留在窑里和何叶聊天,她知道她俩有一些话要说。

“以前我渴望活着,但是现在我痛恨活着。”何叶语气略显悲伤,轻声说到。

“不!叶子,你要好好活着,我们都在等你好起来。”林枫有些激动,他不愿看到何叶自我放弃。

“活着?”何叶苦笑了一声,“以前我心里总有一口气咽不下去,但是现在咽下去了。”显然何叶在说婚姻的事,在她质朴的心灵里,退婚的打击要比死亡来得猛烈,且叫人痛苦万分。

“叶子,你听我说......。”

“不!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是我晦气,刚做了你家未过门的媳妇就......。”何叶哽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曾经爱过的男人就站在面前,但她再也开心不起来了,此刻心里充满了失落,就像是身上绑着一块大石头,在向无底的深渊掉落。这人世间的幸福,终究是完美地避开了她,就像是夏日灿烂的阳光,永远无法紧紧地握在手里。她的光,在缓缓地流动,马上就要流尽了火红的颜色。

“叶子!”林枫抹掉脸上的泪水。“老天爷对你不公,但你要坚强起来,等你好了,我叫我家人来续婚,我要娶你回家。”林枫拉着何叶的手,情绪逐渐开始激动起来,但他心里明白,何叶不会好起来了,他说出这句话,也许是鼓励何叶,也许是弥补心里的愧疚吧。像蜜一样甜的语言,永远无法使苦难的生活甜起来,而往往让人更加感到苦涩。

“这娃挺有心的。”何叶奶奶端着饭碗对何叶母亲说。

何叶母亲收拾着碗筷,不住地唉声叹气。何雨从炕上端下盘子:“良心过不去吧!”

“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奶奶没好气的反驳到。

何叶感到头有些昏沉,闭上了眼睛躺着,林枫轻轻地拍着何叶的肩膀,将何叶送入了梦乡。梦乡里依旧是大片的向阳花,正迎着太阳绽放,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在花丛中奔跑,她回过头来,身后空无一人,她听到了自己的哭声,穿过大片向日葵,穿过大梁山,穿过夏日里宁静的小山村。

林枫关上门,与何叶的家人道别。拄着长长的木棍,肩上搭着空空的粗麻袋,站在这个叫落尘的小山村的村口,阳光落在身后,把他的影子拉得特别长,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回过头痴痴地望着小山村里何叶家的三孔土窑洞,眼泪倏忽间垂落,渗入厚厚的泥土中。这片我们热爱的黄土地啊,总是要将我心爱的人深藏在某处,而我踏上归途,又将在哪里遇见这般质朴而又明净的女孩?夕阳终将落下山岗,明天依然会重新站在东山头,炙烤着大地,但是陨落的人们,又将在哪里重新生活,重新遇见渺茫的辛福?林枫带着满腹忧伤,向家里走去,翻过大山,他看到远处炊烟袅袅的小山村,在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而巍峨的大山,也不过是一捧黄土。

林枫推开门进去,看到父亲坐在炕头上抽着旱烟,见他进来开口问:“咱家羊怎么少了一只?”

“爸,我给你说个事,那个羊我拉去何叶家了。”林枫有些害怕,声音特别柔和。

“你个混账!谁让你去看的?你还觉得不够丧气?”

“爸!”

“滚,别叫我爸,这么大了不听话,你要气死我,啊?”

“她爸,看就看了,你就别怪林枫了,何叶是个好女孩,怎能说是丧气,谁还没个生老病死的。”林枫的母亲打劝到。

“就是嘛,我们堂堂正正的,信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林枫父亲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坐在炕上大口抽着旱烟。

林枫的母亲把林枫拉出了窑洞,在另一个窑洞里,给林枫盛好饭递在手里。

“娃,你做的对,这事儿妈支持你,但是你爸死脑筋,你用不着和他犟。人活一辈子,什么事都得经历,遇到这样的事,虽说是我们的不幸,但是最不幸的是何叶,毕竟她与你定过亲,多少也算是半个儿媳妇,我们多去看看人家,也好表达我们的心意,也不会让外人说我们绝情寡义。”

林枫“嗯!”了一声,就埋头吃起了饭。人的一生,总会遇到各种不幸的事,但比起死亡来,有什么还能比这更不幸的呢?如果有一天当我面对死亡,会以怎样的心态去对待,又会以怎样的强大精神消除死亡的恐惧?我想每个人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着,热爱活着。在陕北大地上,我是多么希望最该活着的人就是何叶,她是那样充满活力的女孩,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真,就像阴雨天突然云消雾散,使人那样地欢喜。但是死亡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让人心痛的是,死亡的马车来的太快了,它就要冰冷无情地带走何叶了!死神是否也会有死亡的那一天?他面对死亡时,会不会惧怕?会不会无助地哭泣?哦!亲爱的何叶,我多么想你是健健康康的,自由自在地在花丛里奔跑,跑到我的窑洞里。等待我揭下红盖头,然后做我的新娘。哦!亲爱的何叶,她此刻遭受怎样的煎熬?

午时的阳光格外刺眼,把大地烤得火黄,午休过后,林枫拿起拦羊铲,赶着羊群向大山里走去。

布谷鸟依旧在上空飞舞,发出优美的歌声,当林枫来到曾经和何叶一起烤土豆的地方,恍惚中看到了何叶坐在地畔上,双手拖着下巴,“我要控制我自己,不会让谁看到我流泪......”随着歌声飘出,眼泪顺着脸颊轻轻地滑落。他清楚地看到了眼泪滴入泥土中,并听到了眼泪撞击泥土的声音。

“叶子——!”

林枫丢下羊铲,迈开腿跑了过去,脚下一不留神,踩到了地鼠的洞里,重重地摔倒了。他没有顾得上疼痛,爬起来继续跑,但是视线之内已经不见了何叶。

“何叶——!”林枫四处喊叫着。身体踉踉跄跄地向后倒退。突然脚底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挪开脚步,蹲下身体用手拿起一块黑色的东西。

天空布着黑色的云,一堆火熊熊燃烧着,把何叶的脸映照的通红。他想起了那日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蹲在火堆旁抱头痛哭了起来。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深深地爱上了何叶,而且爱的坚定,他不愿活在回忆里,被回忆纠缠不放,每夜辗转反侧。此刻林枫十分坚定地相信,只要他够爱何叶,何叶的病就一定会好起来,于是他在心里开始盘算着。是的,爱有时候的确是一剂良药,能给人活下去的勇气,因为我们因爱才活在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

第二日清晨,林枫早早地起床,背着挎包向小镇走去,他在小镇上买了何叶最喜欢的蓝色连衣裙,这是一件在这个年代十分时尚的连衣裙,农村女孩因为保守的思想和见识,几乎没人穿过,但是何叶在妹妹的书本看到的,并告诉了林枫。林枫把连衣裙小心翼翼地装在了挎包里,一路兴奋地向何叶的家里走去。当她推开何叶的门的时候,看到何叶趴在炕上,在纸上写着什么,他激动地叫出了声:

“何叶!”

何叶抬起头,看到是林枫,平静地说到:“你怎么来了?”然后低下头继续写字,在她心里,已经和这个人没有人任何可能了,她是一个等死的人了,不值得林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林枫并没有因为何叶的话而感到沮丧,依旧腆着笑脸,走到何叶面前,拿出蓝色的连衣裙放在何叶的面前。何叶看到面前摆放着是自己非常喜欢的连衣裙,眼睛突然有了亮光,她抬起头看了片刻林枫,然后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你扶我起来!”

“哎!”林枫赶忙爬到炕上,双腿跪着把何叶扶了起来。何叶说她想穿着蓝色的裙子出去看山对面的向阳花,林枫扶着何叶,小心翼翼地帮何叶穿上了连衣裙。何叶没有避讳林枫是一个男人,她曾经把心都交给了这个男人,只是因为疾病,才将他们分开,当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之后,林枫依然站在她的面前,她虽然表面上装作不想理会,但是内心里却在火热地跳动着。看着何叶消瘦的躯体,雪白的肌肤透着暗红,林枫鼻子一酸,不禁流出了眼泪,但他不愿让何叶看见,偷偷地用袖子抹掉了眼泪。此刻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爱何叶,但他想起了曾经退婚的事,以及有段时间觉得何叶晦气的行为感到羞耻,脸泛出了羞愧的红色。

穿好衣服,何叶感到吃力,浑身开始发软,倒在了林枫的怀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抱着何叶,林枫脑海里回想着曾经在大山里,何叶头依着他的肩膀,一起看着夕阳缓缓下山的场景。他记得给何叶说过,要这样依偎一辈子。忽然一种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看着躺在怀里的何叶,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何叶的脸庞。何叶睁开了眼睛,向林枫微微一笑,然后吃力地抬起头来,在林枫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林枫抱着何叶,坐在硷畔的树墩上,何叶将头依在林枫的怀里,眼睛痴痴地望着对面山上田地里的向阳花。她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在向阳花丛里奔跑,而林枫在后面追着,几只蝴蝶,在头顶上飞来飞去。此刻心爱的男人就在眼前,蓝色的连衣裙也穿在了身上,可是自己再也无法奔跑了,想到这里,何叶的眼角流出了几滴眼泪,林枫看到了晶莹的泪珠,赶忙用手指轻轻地抹掉了。

温暖的阳光,向日葵金色的海洋,和煦的风,黑色的狗,碧绿的柏树,布谷鸟清脆的歌喉,相互依偎的恋人。远眺的视线是乡村美丽的风景和动听的声音,咫尺之内是心爱的人和坚实的臂弯,但这一切如梦如幻,总有一种虚假的感觉。

何雨坐在院子里,双手拖着下巴,目光温柔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时间缓缓流淌,天空里的白云随风飘动,风摇动着树叶沙沙作响。时间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总能让花草树木落了又开,而人一旦不在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何叶在布谷鸟的叫声中睡着了,林枫轻轻抱着何叶,走回了窑洞。离别前,何雨叫住了林枫,她突然觉得林枫比以前亲切。

“人最怕的是幸福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这一种心里落差,会让人十分疼痛。尤其是一个爱得坚定而又无法继续爱下去的人。”何雨说完这句话转身回了窑洞。

林枫站在院子里,思索着何雨的话,他忽然明白了,他要爱这个女孩,就得坚定地爱下去,否则今天他来看何叶,就是对何叶的一种巨大的伤害。

当林枫站在家里的窑洞时,父亲气冲冲地溜下炕,从林枫的兜里掏出钱,然后拿起旱烟锅指着林枫的鼻子,开口大骂:“咋?埋那女人的时候把你也一起埋进去?”

“爸!你说的什么话。”

“你要是再去,我就打断你的腿。”林枫的父亲咆哮着。

林枫打心里惧怕威严的父亲,不敢过多地反驳,就转身回了自己的窑洞。

是的,林枫再也没有去看何叶,因为何叶再也没有了享受卑微的爱情的机会了。生命繁华的道路,或许就是与爱的人享受片刻的厮守,夕阳、流水、向日葵、布谷鸟,都是道路上不期而遇的风景。何叶或许一直在等待一个坚定的答案,或许是在等待蓝色的连衣裙,答案和连衣裙都拥有了的时候,心里再也没有了任何期许。此刻,她心满意足地走上了镀金的马车,马蹄声哒哒,载着她远离风沙弥漫的黄土地。

夜晚来临,黑狗对着夜色汪汪地叫着,风将树叶来回拨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一位姑娘发出呜咽的歌声。柏树底下聊天的人们逐渐离开,只剩下一垛柴堆,像看门的守卫,安静地望着窑洞里的烛火。烛光里一位头发花白的妇女,坐在炕上,脸对着烛光,一针一线纳布鞋的帮子,眼睛里噙着泪水。一位女孩趴在窗台上,翻阅着一本老旧的,纸张泛黄的书,时不时用手拨去遮挡住眼睛的头发。一只老鸦蹲在院外的柏树枝上,呱呱地叫个不停。何叶的奶奶和母亲感到心里惶恐,祖先流传下来的故事,要是有老鸦飞到门前叫唤,就会有不详的事情发生,她们一直把这故事当作常识,并用了许多了实例来证明老鸦是一种不详的动物。而此刻她们听着这刺耳的叫声,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何叶母亲放下了针线,溜下炕穿好鞋走到何叶的窑洞里。

“妈,何叶怎么样?”

此时何叶的奶奶也坐在墙角里,听着老鸦的叫声,时不时转过头看一眼熟睡的何叶。何叶母亲看到何叶闭着眼睛,呼吸声均匀地随着前胸一起一伏,表情平静而祥和,她逐渐放下了心,嘱咐了何叶奶奶几句,转身回到了窑洞里。

窗子里的淡黄的烛火熄灭了,老鸦完成了关于不详事物要发生的预告工作,也飞离了小村。山底下的河水淙淙地鸣唱着夜歌,骡子在圈里闭着眼睛,尾巴轻轻地拍打着飞来飞去的蚊子。黑狗不再吠叫了,安静地卧在何叶窑洞的门前,黑色的眼睛里,似有泪水在轻轻滑落。远方的天空里星子闪动,明月刚爬上大梁山的山岗。这个小山村千百年来沐浴在日月的光芒下,经历了无数风雨侵蚀,寒霜雪冬,依然挺着挺拔的脊梁与沧桑的命运抗争。然而多少苦难的历程,依旧不足以填平生命袒露出来的深坑,许许多多的人前仆后继献身,依然没能把通往生命繁华的道路铺平。

一颗流行,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空里划过。

“三林婆姨!”

“三林婆姨——!”

呼喊声永无止尽,拖着长长的哀伤,在小村里久久地回荡。但是住在这个小村里的人们,已经无法听到绝望的呼喊,连一个瘦弱的身影,也遗忘在了田地间。风继续吹动着尘土,将世人的脚印一层层地埋掉,仿佛我们永远没有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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