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回故乡正值麦收时节。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每年槐花飘香的初夏,广阔无垠的淮北平原呈现遍地金黄的色彩,此时的麦子已经成熟,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麦香。一排排别墅似的民居与道路两旁的绿树成了无边的“金毯”上美丽的点缀。一条条新修的水泥路犹如大地的经络蜿蜒着伸向远方的田野,将麦田分割得经纬分明。
循着平坦的水泥路面,在麦田间徒步慢行。一株株麦子亭亭玉立,麦芒坚挺向上,好似威武的士兵昂首挺胸地戍守着自己的阵地。偶尔,几只漂亮的蝴蝶在麦子上飞来飞去、翩翩起舞。随手摘一个麦穗,置于手掌之中,用力揉一揉,嘴巴凑近手掌轻轻一吹,麦糠随风而去,手心里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麦粒。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子粒饱满、晶莹剔透的麦粒,便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我扬手把麦粒送入口中,轻轻嚼上一嚼,筋道微甜。这也是儿时上学的路上经常做的事情。
放眼望去,不远处几台大型联合收割机正在田间来回穿梭作业。收割机经过之处,扬起浓浓的烟尘,金黄的秸秆均匀地抛洒在地面上。不消多时,一方几亩的麦地,便收割完毕。麦子的主人将农用三轮车开至收割机跟前。闪烁着鲜亮光泽的麦粒,犹如滚滚的波涛从收割机的粮仓倾泻而下。
在麦田地头浓密的树荫下,几位乡亲正在悠闲地纳凉,或谈论着今年的好收成,或交流在外务工经历的新鲜事,幸福和欢乐洋溢在脸上,丝毫看不出因麦收带来的疲惫。
“现在收麦子真的好清闲,过去的麦季长达大半个月,人累得和牛一样,整个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本家的三伯已经年过古稀,身体却依然很硬朗,提及麦收感触特别深刻。其他的几位乡亲随声应和着。“是呀,是呀,现在农业全部实现了机械化,种田省时省力,好悠闲!”
乡亲们的交谈让我记起了白居易的“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的诗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麦收季节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农事时节,那种仪式感与过春节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家家户户都在早早地为之做准备。乡亲们三、两家合用一辆板车到集市上购麦收的用具,小到镰刀、磨镰石、大扫帚、扬场锨、口袋等,大到耕牛、石磙石磨、车轱辘等,一应俱全。为了提高劳动力,改善生活是必不可少的,平日里一向节俭的乡亲们也会“奢侈”一回,猪肉、鸡蛋、鱼类、啤酒等也买一些存放在家里。馓子、油条自己动手炸上满满的一大箩筐,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动镰时刻的到来。
初夏的清晨,凉爽惬意,睡意正浓的我被聒噪而醒,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父母亲早已忙活开了。母亲在院子里的水缸前磨刀霍霍,不时用大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地荡一荡,检验镰刀是否锋利。一把把磨好的镰刀整整齐齐地排在一旁。父亲在牛槽边正忙着给牛儿加草添料,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老伙计多吃点,今年麦季就看你的了。”
在母亲的催促声中,哥哥姐姐们纷纷起床,每人拿一把镰刀,跟随母亲来到村庄西头的自家麦田。母亲轻轻在手掌中吐了点唾沫,弯下腰来,右手握住长长的镰刀柄,挥刀勾住麦子,左手顺势抓住麦秆,镰刀用力往后一拉,麦子便被割掉了。母亲割麦的动作连贯娴熟,一气呵成,看不出丝毫的费力。如此循环往复,不多时,一大片麦子,一堆堆整齐地卧在地上。哥哥姐姐们谁也不甘落后,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地里展开了割麦竞赛。
日头越升越高,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落,滴在了脚下的土地上,偶尔滑落到眼眶里,辣辣的感觉怎么也擦拭不去。腰酸了,手疼了,割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哥哥姐姐们不时直立起身子,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腰部,眼睛向前张望,巴望着能早一点割到地头。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关切地说,别急,慢慢来,别一下子累坏了。有时,卖冰棍儿的摇着拨浪鼓,骑着自行车在田野里叫卖,母亲慷慨地从口袋里掏出几角钱递到哥哥手中,示意给我们每人买一支冰棍儿解解暑,但她自己从来没吃过。
割倒的麦子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着父亲拉到麦场上。彼时,各家各户拉麦子的车辆都是板车,为了增加车载能力,乡亲们都会在板车上绑上几根木棍。父亲是装车的高手,一堆一堆的麦子被他用木叉高高挑起,熟练而有序地摆在板车上。很快,一车麦子装满了,像圆圆的草垛高高地耸立在车上,风儿一吹,颤颤巍巍,左右摇晃。父亲用绳子用力一刹,原本蓬松的麦子一下子实在许多,麦车的高度也矮了不少,大大降低了在崎岖的小道上麦车倾覆的机率。父亲将拴在车辕上的绳子套在右肩膀上,双手死死地握住车把,上身努力前倾,车子在父亲的牵引下如蜗牛般缓缓移动。
打麦场始终是男人们的主战场。父亲将从地里拉来麦子均匀地撒在麦场上,让其在阳光下暴晒。待到中午时分,父亲麻利地套上两头牛(其中一头是三伯家的),一手扯着牛绳,一手操着鞭子,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小曲,牛儿拉着石磙石磨在麦场上一圈一圈地辗轧着。石磙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让我听得发呆。
夕阳西下,鸟儿归巢。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翻场、挑麦秸、垒垛、扬场,经过一道道工序,一堆麦粒像土丘一般呈现在面前。我情不自禁地跑到麦粒堆上戏耍,即便将麦粒撒得满场皆是,父亲也不会责怪。那滑滑的,凉凉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童年记忆中的麦收季节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有余,经过麦收洗礼的乡亲们皮肤黝黑发亮,手掌结满厚厚的茧子,尽显出农民特有的健壮与勤劳之美。
在盼望年年的麦收之中,我已人到中年。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故乡麦收的方式悄然发生着变化,闪光的麦镰、哞哞的耕牛、圆圆的麦草垛无声地退出了麦收的舞台。大型联合收割机的闪亮登场让长达近一个月的麦收季节缩短至两三天。如今的乡亲们再也不用整日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在土地刨食了。麦收时的起早贪黑、腰酸腿痛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与回忆。
由于常年在异地工作的缘故,我也无暇耕种自己的几亩承包地,一年当中回故乡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麦收时节是必然要回去的,似乎只是为了寻找麦收的仪式感。于我而言,麦收仿佛是一帧帧故乡的底片,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它承载着浓浓的乡愁,见证着祖国的历史变迁,虽然历经了岁月的洗礼与打磨却永不褪色,反倒更加鲜亮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