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抱着猫。
那猫的眼睛中有一种光泽,让我安静而踏实。
它柔软而光洁的毛,不长也不短。手抚上去,一种绵绵密密的温柔从我的皮肤纹理渗入,让我暴躁的情绪一点一点平静。
周围的人都说我是一个好心人,当初这猫在风雨里凄惨地叫着,是我打开门,撑着伞,从花枝底下把它抱进了屋里,要不然,它不知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
我淡淡地笑,也不辩驳,只是用手理一理猫猫头顶的那丛乱发。
这是猫猫与众不同的地方,它的头顶,有几丛毛发,分明地显示出一种发型来,像是在理发店做了造型,桀骜不驯着,似乎与它的温顺有些违和,又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和谐。我经常看着它发呆。
沙发是我和它最喜欢的游乐场,它卧在我的肚皮上,用爪子上的软垫轻轻蹭着,偶尔伸出舌头来,轻轻地舔,我,似睡非睡。
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对吧?我也不会离开你。我在心底喃喃着,把它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它在我怀里挣扎,有几分不甘,发出呜呜的叫声。
傻孩子,怎么了,我的怀抱不温暖么?为什么要挣扎呢?
好像,我曾经这样拥抱过一个人,从他的背后,用双臂死死地箍着。他的胳膊粗壮有力,身材魁梧,我无法实现环抱,只能用手指紧紧掐住他胸膛的肌肉。
妞妞,他一声喟叹,放了我吧。
不,不,我不放,十年了,我跟了你十年。
可是,也是我跟了你十年呀,你已经不爱我了,放了我,好吗?
不,我怎么会不爱你,我和你已经融在了一起,我已经分不清我和你了。
你好好想想。他一点一点掰开我的手,向门口走去。
好像,门口柜子上有一个大花瓶。
后来怎么样了呢?
2
我的花瓶碎了。
怎么碎了,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了,那个男人,化成了这个小猫咪吧?他的发型,不正是这猫咪的发型么?我坚信,一定是他回来找我了。
那个晚上,一个人呆在黑暗中,风和着雨敲打着窗户,冥冥中我感觉有一股力量在呼唤,推开窗,瞬间,雨打湿了我身上的裙子。猫咪的叫声很微弱,夹在风声雨声中,在我的耳朵里却又是那样清晰。昏黄的路灯下,它躲在花枝里,离我大概有二百米的距离,它,一定是在呼唤我。
穿上拖鞋,拿了伞,打开防盗门,我冲进雨幕。
是他,猫咪的目光温和,和他的一模一样,就算是他和我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他说着离开的时候,目光也是这样温和。我颤抖着向猫咪伸出手去,它没有犹豫,只是怯生生向我走了几步,然后,乖乖让我抱着。
傻孩子,既然离不开我,为什么要挣扎呢?
我抱着猫咪,和抱着他的感觉一样。不,现在的我,心里更踏实。
我的猫猫就在我的怀里,柔顺极了,一丁点的不甘也被武力镇压,它是我的。偶尔,它会跳到阳台上,像一个深邃的思想者,透过窗户仰望蓝天。那时,我的心里总是哂笑,傻样,你一只猫还想飞上天空?想变成猫头鹰?
记得听过一个笑话,说一只鹰半夜被溜到树上的猫强奸了,就生下了猫头鹰。你还想半夜去做强奸犯?
此刻,猫猫又有点蠢蠢欲动了,用无辜的小眼神看着我,似乎有点忧郁,汪成了一汪水,可怜兮兮的。去吧,我松开它,让它自由活动。猫咪还是猫咪呀,瞬间就欢快起来。
它在屋子里撒着欢,而我则用一种最舒服的姿势放空自己,什么葛优躺之类的,只是限制了人们的想象,最舒服的姿势,永远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才能呈现。现在的我,呵呵,更像一个神经病。
忽然,猫咪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以从来没有过的迅捷从沙发上跃起。然后,目瞪口呆。猫猫在地上蹦跳,姿态奇怪,神色凄楚。是他,我确信,一定是他变成了猫猫。
3
他的手放到了门把上,我听见门发出轻微咔嚓声。
然后,哗啦一声,花瓶在他头顶碎开。我的力气很大,我知道我用尽了所有的,积攒已久的惊恐和愤怒。我不能让他离开,门一打开,我就死了。我宁愿,陪着他的尸体。
愤怒和惊恐一瞬间从我体内消失,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我以一种舞蹈的姿态接住他倒下的身体,欣赏着他头上盛开的血色花朵。
他把脸转向我,妞妞,你开心了吗?他的脸上带着微笑。
我轻抚他的脸颊,吻着他的嘴唇,我爱你。
不,你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我呵呵笑着,不爱你怎么会疯狂呢?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们曾经发过誓,要永远在一起的。
那天,最后怎么样了?
我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就算他化成猫,他的肉体呢?
想到这里,我丢下那还在疯跳的猫,几步窜到冰箱那里,忽地打开冰箱门,前两天我刚看了一个碎尸冰箱案,不会是?没有,冰箱里除了几棵发黄的娃娃菜,和下面冻了很长时间的几根冰棒,什么都没有。
我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房间游走,床下?浴缸?阳台?甚至是墙壁,也被我敲了一遍,我怀疑是不是我把他砌在了墙壁里。
没有,都没有。
我鼻尖渗出汗来,我不怕他在这里,我怕他不在,我怎么可以把他弄丢?
不,不,没有丢?或许他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封印到了猫猫体内,要不然,猫猫的发型怎么和他的一样?
我以热切的目光去看猫。它头顶的碎发随着它的蹦跳而跳动,这不就是他么,我看了他十几年,怎么会看错?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猫猫瞪着惊恐的眼睛,傻傻地看着我,停了那么几秒,又凄厉地叫了起来,然后,我发现,它的一只爪子不能着地。
亲爱的,怎么了?我的声音温柔得要出水了。然后,抱住它,轻轻拨开它爪子上的毛毛,一道口子让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一个玻璃渣,嵌在它的肉里,我想那应该是最疼的地方。
我慌张地跑过去拿医药箱,用镊子轻轻拔掉玻璃渣,自然,它是不会乖乖不动的。以往,他拿菜刀切伤了手,我也是这样给他包扎。他总是不耐烦,嫌我小题大做。
你呀,换了个躯体,怎么还是这么冒失呢?消毒,然后用纱布包裹,我做这个工作熟练极了,再次重温,我的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把它放在沙发上,告诫它不要乱动,然后,玻璃渣,对,哪里来的玻璃渣?
门口?猫猫刚刚在那里玩耍呢,我走过去,细细查看,果然,还有一些碎小的玻璃渣躺在角落的地板上。
我忽然记起来,我曾经拿了笤帚打扫过,还记得那种哗啦哗啦的声音,是我把他打死之后毁灭现场么?他常常说我如果犯罪,一定是个高智商的,因为我太会推理,总是抓住他说话中的漏洞,揭露他的谎言,他说他天天心惊胆战的,都害怕了呢。
难道,我真的,进行了一场高智商犯罪?
我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呢?
4
他难堪地笑着和他的朋友告别,我把他们的酒摊掀了,我生理期,他和朋友在外面喝酒,十二点都不回家,不过分么?
他低着头和我回家,脸上神色莫名。
怎么,你还闹情绪?我难受死了,你还有心喝酒?你心里还有我么?
他不说话,我觉得他眼睛里闪耀的似乎是疲惫。对,就是疲惫。为什么呢?
你总是这样。
这样?什么样?我有些歇斯底里了。
沙子。
沙子?什么沙子?
我知道他没有醉,他低语的一定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我问他,你还能背动我么?
我看到他的身子一僵,然后,从他的头,到颈,到脊背,柔软下来。然后,他以久违的姿势邀请我,我趴在他身上,脸贴着他的背。眼泪,湿了他的衣。
某些故事,似乎离我们很遥远了。
我记得我们在外面转了很久,我在他的背上,没有问他是不是累,然后……
然后,花瓶碎了。
然后,玻璃渣把猫猫的脚扎破了。
猫咪卧在沙发上,呆呆地,那条受伤的腿,被我包成了木乃伊。我走过去,是你吗?你被封印在它的身体里了,是吗?你那么想离开,怎么又回来了呢?你舍不得我,是吗?
5
可是,玻璃瓶不是在他头上开花了吗?血色,他眼神里的痛苦和温柔在我心里翻滚呢!我记得他在我的怀抱中,我记得我亲吻他的嘴唇,我记得他的唇温度渐冷。
封印,不过是看的玄幻小说多了,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应该知道那不是现实吧?再次起身,我想我一定是在那个晚上发了狂,把他藏在了某个地方。
卫生间的角落的角落,发现了疑点,几滴已经发了黑的血迹,带着罪犯的面孔,努力想要隐匿形迹。
这血迹,在门口我并没有找到,以致我很怀疑他倒下的场景只是我的想象,现在,我有点确信,我应该是在这卫生间把他处理了。客厅,或许是我参照小说里的方法清洗了吧,小说里有一些作案高手,总是能处理得没有一点痕迹,作案方法和手段被小说作者写得详细极了,我有时候强烈怀疑那是在教唆犯罪。
可是,我为什么要掩盖呢?我那么爱他,不是该随他而去么?我在贪恋什么?我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我绝不会舍得把他冲到下水道里,绝不会,也做不到,我确信。
喵,猫猫在喊我。妞妞,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啊。猫猫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发型,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温和。
我坐在猫猫旁边,向猫猫伸出手,一道疤,我忽然注意到,我的左手中指上,有一道疤。
一个画面在我脑子里闪现,我拿着大剪刀,在某个头颅上空飞旋,咔嚓咔嚓,忽然,一声猫叫,剪子戳中中指,血涌了出来,似乎,是在卫生间。
难道,那血是我的?我在给谁理发?他?
是的,他的头发都是我剪的,十几年了,他的发型都是我设计的。
我趴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细细寻找,我想,找到他的一根头发,对于我也是一种安慰吧。
找到了,还不少呢。
可是不是黑色的,发白,软软的,细细的,紧紧贴在地板上,如果不是我瞪大了眼睛去找,是看不见的,是谁的呢?
喵,猫咪又叫了一声。
是它。
我以为它的发型是自己长的,竟然是我动的手?
6
猫猫,看来一切都是我的妄想了。可是花瓶是怎么打碎的呢?他呢?
我们分手吧,我已经不爱你了。
啪,我的手掌落在他的脸上。
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总是说我不爱你,原来是你早就想丢弃我了。
是,是我变心了。和你在一起太累,你像一个侦探,探照灯亮得我睁不开眼,我在你面前藏不住一点秘密。
可是,是谁说的,相爱的人之间没有秘密?是谁,以前事无巨细都会主动向我汇报?我的眼睛里喷着怒火。
那时我们都年轻。
年轻?是啊,二十岁说出来的话,我一直记到三十岁,是我傻。
妞妞,就算我对不起你了,好吗,把我放了,忘了我,好吗?他没有回头,站在门口,好像身子有些颤抖。旁边的柜子上,那只花瓶稳稳地站着。
不,我不放,我冲过去,死死环抱着他。是的,是环抱,怎么就环抱了呢?看来他每天节食减肥是有效果的,他瘦了。
他节食有一段时间了,我以为是他胃口不好,他总是说他在节食,肚子有肥肉了,不好看。我怀疑他有了新欢,这么注重身材,我又不嫌弃,干嘛呀,让谁看呀。
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问他。他身子一僵,没有吭声。
不,我不放你,我放了你让你和别人过日子去我受不了。
他一点一点掰开我的手,然后,手放在门把手上,咔嚓,轻微的响动,在我脑子里像是响雷。
然后,花瓶碎了。
然后,哗啦一声,花瓶在他头顶碎开。我的力气很大,我知道我用尽了所有的,积攒已久的惊恐和愤怒。我不能让他离开,门一打开,我就死了。我宁愿,陪着他的尸体。
愤怒和惊恐一瞬间从我体内消失,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我以一种舞蹈的姿态接住他倒下的身体,欣赏着他头上盛开的血色花朵。
他把脸转向我,妞妞,你开心了吗?他的脸上带着微笑。
我轻抚他的脸颊,吻着他的嘴唇,我爱你。
7
妞妞,嫁给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一辈子?
是的,直到我死去。
骗子,骗子,这是谁说的话?不过短短十年而已,就那么坚决想离开了?
镜中,我脸色不太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说什么沙子,以为我不懂?想告诉我什么?小看我的智慧了。男人,我多次替他捏掉外套上女人的长发,他说加班时我往他办公室打过电话,我眼睛里含着痛对他仰起笑脸。
因为我怕,十年,我已经失去了自我,菟丝子是被大树惯的,我是被他惯的。
菟丝子卑微地对大树媚笑。
树,你是我的全部,拥抱我,别走。
他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我累了,妞妞,菟丝子缠得太紧,树会死。
树,会死?
我看着他的背,竟然有几分萧瑟,怎么忽然就这么瘦了呢?为谁消得人憔悴?
我的心,腾腾跳了几下,像是在沸水里煮的青蛙。
如果,如果和我在一起,让你这么痛苦,那么,你,走吧。
那个背影僵了僵。妞妞,保重。
手放在门把手上,咔嚓。哗啦,花瓶碎了。
花瓶在地板上盛开。
我呆呆站着。
妞妞,你开心了吗?猫咪对我温柔地笑。
8
猫猫,来,猫猫真乖。
天空很蓝,猫猫很可爱。
我的房间很整洁,只有我的四季换洗和猫猫的日用品。
叶丽女士,有您的快递。
妞妞。两个字,眼睛酸了。我翻开日记本又迅速合上。
猫猫牵着我回家,它不说话,我也不说。
只有一滴一滴水珠,落在地上,不见了。